草原上正在發生的事,劉榮當然不知道。
——至少不知道具體細節,以及準確的時間。
或者應該說,那些個派往河西地區的使團,實際上都能算做是劉榮這個棋手,在河西這盤棋上下的閒手。
何謂閒手?
就類似於風險投資。
對於一個風險極高,回報也相應極大的項目,進行一筆能顯著影響項目走向,對自己卻根本無傷大雅、完全承擔得起損失的投資。
就好比這些商隊,劉榮的投入很多嗎?
——商隊本來就存在,並不因爲劉榮投資與否,而影響到這些商隊是否出塞;
劉榮做出的投入,不過是在一個原本就要出塞行商的商隊中,摻進部分繡衣衛的探子,以‘商隊護衛’的身份,一同前往塞外打探情報。
當然,這些人可能回不來,可能因爲種種原因死在草原上,又或是直接和商隊一起團滅,乃至於暴露身份。
但對於劉榮而言,這個投入,顯然算不上太大。
繡衣衛哪年不死個幾十上百號人?
病死的,意外死的,又或是暴露了身份,被做局害死的——幾乎每一年,都有那麼大幾十號人。
到了多事之秋,如吳楚七國之亂爆發前夕,繡衣衛甚至是每天都死人;
從叛亂爆發之前的先孝景皇帝二年,到叛亂平定的孝景皇帝三年,前後不過一年多的時間,繡衣衛在關東郡、國潛伏的眼線,死亡人數更是足有六百人之多!
這是沒辦法的事。
情報工作,本身就屬於超高危工種。
在這個出趟遠門,都擔心這輩子再見不到第二面的時代,經常換工作場地,並普遍與危險人物朝夕相處的繡衣衛探子,死亡率根本就不可能降得下來。
到了草原,那就更別提了——別說是繡衣衛的探子,又或是實打實的‘真·商隊護衛’了;
就連草原上的遊牧民族自己,那都是動不動就要死人的。
什麼天災人禍,飲食問題,乃至於水土不服之類,都有可能要人命。
所以,劉榮的投入約等於零——僅僅只是派了原本就坐着高危工作的繡衣衛,去更加危險的草原上,進行自己的本職工作而已。
至於回報,劉榮原本的設想,是能摸清楚河西的大致狀況,尤其是那些中大型部族各自內部,以及彼此之間的情況,就已經可以接受了。
倒是沒想到冒出來個混邪部,給劉榮整出來了個意外驚喜。
只是歸根結底,這,不過是劉榮的一手閒着。
成了很好,不成也無所謂。
眼下,劉榮更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眼下的長安——即將結束的,華夏曆史上第一次考舉之上。
經過前兩輪考舉,劉榮也基本摸透了這個時代,對於考舉這一新鮮事物的接受程度。
——第一輪科舉,最終有一萬四千餘考生報考,有將近一萬一千人成績及格,進入第二輪。
這意味着第一輪科舉試卷,那些最基本、幾乎毫無難度的考題,也同樣難住了足足三千多名自詡爲‘讀書人’的考生。
得到這個數據後,劉榮原本還感到非常疑惑。
但在專門看過那些第一輪不及格的考生試卷後,劉榮便釋然了。
這三千人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爲字跡潦草到根本沒法辨別,而被判定爲不及格。
造成這個情況的原因,大概率是照貓畫虎,偷師偷出了問題。
類似於:某個農戶子弟,偶然從當地權貴扔出去的垃圾當中,得到了權貴家裡小孩兒練字的廢棄竹簡,便當即將其視爲珍寶。
找人問過字兒的含義,再回家拿樹枝在地上臨摹、練習,最終便練成了一手獨具一格的狗爬字。
又或者,是某個自幼就沒怎麼讀過書、練過字,卻被全家上下捧着、哄着的少爺,自信心爆棚的跑來參加科舉。
但科舉場上,卻沒人慣這些少爺的臭毛病了。
明白了那三千人考試不合格的原因,劉榮便也沒再去多想。
緊接着,又發生了一件讓劉榮始料未及,且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原本已經通過第一輪,獲得參加第二輪資格的將近一萬一千名考生當中,有將近一半棄考,放棄參加第二輪科舉!
這就讓劉榮有些理解不能了。
好傢伙!
第一輪掃個盲,掃下去將近四分之一,朕也就不說啥了;
特麼都過了首輪,居然還有近一半考生棄考?
咋?
看不起朕?
還是看不起朕給的每年四百石秩祿?
惱怒過後,劉榮也專門去查了此事的原因。
查明原因過後,劉榮便又是一陣無奈的長嘆。
——退考的五千多名考生中,儒家士子佔了三千以上!
有自詡清高,覺得首輪科舉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而四百石的官職又配不上自己,故而傲嬌棄考的;
有被第一輪搞得汗流浹背,擔心第二輪會考個位數,覺得自己沒必要自取其辱的;
當然,也有儒家內部經研究,最終決定:爲了不讓儒家,成爲本次科舉的出頭鳥,而擇優應考第二輪,適量內部淘汰掉的。
這些都還在劉榮的預料之中,也在可接受範圍之內。
最讓劉榮暗自懊惱,並深感無力的,是除了以上原因外,無論儒家,還是其餘法、墨、黃老等諸學派,都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
——覺得通過第一輪,就已經足夠了。
拿着‘科舉第一輪通過’的履歷,就足以回地方郡縣,被地方官任命爲官吏,或是給權貴做門客。
那還考個屁?
走了走了……
這就讓劉榮有些牙根癢癢,恨不能把這幫沒出息的東西都綁回來,在東市外彈勾勾示衆。
瞧你這點出息!
一點上進心都沒有!
只是氣歸氣,終歸不是什麼原則性問題,劉榮也只能尊重他們的選擇和命運。
一邊用‘就算是給地方輸送人才了’的說辭安慰自己,劉榮一邊,也沒忘暗下讓人進行統計。
——就這些主動棄考,覺得通過第一輪足矣的窩囊廢,有一個算一個,別想成爲上的了檯面的官兒!
這是來自漢家最高統治者光明正大的政治壓迫!
但沒人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皇帝好不容易搞出來個科舉,你居然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
活該你政審永遠過不了!
再然後,自然就是二輪科舉。
按照劉榮原本的計劃,第一輪科舉,本應該最多淘汰不到一成的考生;
近一萬五千應考者,應該至少有一萬三千人進入第二輪。
結果最終,只有六千多人應考,朝堂自也樂得輕鬆,在長安附近設置了幾個考場,完成了第二輪科舉。
相較於第一輪科舉‘掃盲’的性質,這二輪科舉,就多少有點選拔官員的意思和架勢了。
——同樣的算術題,卻不再是簡單的加減乘除,而是融入到了實際行政應用場景當中。
比如,今歲秋闈二輪科舉,算術模塊唯一一道大題,原題便是:有一戶,田百畝,籍關中;
歲得粟330石,麥180石;
家有夫、妻、子、女共五口;
是歲,粟作價石40錢,麥作價石55錢。
問:該戶所擁之農田百畝,長寬各幾步?(五分)
問:去除農稅,該農戶餘粟、麥各幾石?(五分)
問:該戶不以麥爲食,欲盡賣其麥,又自留粟50石過冬;其糧售罄,得錢幾許?(十分)
這道題,就是二輪科舉非常典型的,披着算數的皮,實則卻在考研考生數字應用能力的題目。
答案算不上太難,但也具備一些篩選效果。
比如第一問,標準答案便是:關中行大畝,畝寬一步,長二百四十步;
故百畝田,寬百步,長二百四十步。
第二問:農稅三十取一,粟330石,繳農稅11石,餘319石;
麥180石,繳農稅6石,餘174石。
第三問的複雜程度和運算量,也配得上十分的分值。
——麥174石,每石55錢,共得9750錢;
粟319石,農戶自留50石,賣269石,每石40錢,共得10760錢。
二者相加,得錢20510錢。
再去掉一家五口人,每人每年40錢的口賦,再減掉200錢,還剩20310錢……
…
當然了;
如果能在答題過程中,提上一嘴‘農稅本十五取一,口賦本一算(120錢),蒙太宗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仁德,陛下澤被蒼生,減農稅之半,取三十稅一’,更是妥妥的思政加分項。
而上面這道題,便已經是二輪科舉中,難度相對較高的題了。
單這道題,分值就高達二十分——若是能拿到思政加分,更是高達二十五分之多!
能做出這道題的,前面四道算術選擇、填空題也不可能做不出,這又是二十分到手。
單數學模塊,這就已經拿到了四十五分,餘下卷面拿個十五分,那基本就是甭管對錯,寫滿答題區就行的事兒。
劉榮原本想:既然有自信參加二輪科舉,那第二輪科舉的通過率,總該達到八成以上了吧?
畢竟二輪科舉的考題組成,劉榮老早就放出了口風;
沒點墨水,沒點自信的,壓根兒就不回來參加。
但最終結果,卻依舊讓劉榮大跌眼鏡。
——1378人。
第二輪科舉六千多名考生參加,最終在百分制的考卷上,達到六十分及格線的,只有1378人。
這其中,還包括了幾十上百號憑自己通過第一輪,故而在第二輪得到10分‘照顧分’的功侯子弟。
如果說,一輪科舉的通過率,以及通過者在二輪的棄考率,都讓劉榮即鬱悶、又生氣,同時也無可奈何的話;
這第二輪科舉的通過率,卻是實打實的讓劉榮懷疑起人生。
不是!
不是哥們兒!
最難的一道算術,也不過是看起來相對複雜,實則仍舊考驗加減乘除的數學應用題!
這,還考不過?
特麼讀書人含金量這麼低的嗎???
不信邪的劉榮,再次調來了上百張不及格試卷。
然後,劉榮就麻了。
——第二輪科舉沒有通過的近五千名考生,有至少九成以上,都是因爲總分值高達四十分的算術板塊,這些人幾乎不得分。
好一點的,是選擇填空全對拿了二十分,或是錯了一道拿了十五分,後面的大題基本不得分;
差一點的更是全錯,算術模塊直接丟滿四十分,其他版塊隨便丟個一兩分就直接不及格。
而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沒能在那道理論分值達到二十,實際上有機會拿道二十五分的答題、應用題上,拿到哪怕一分。
第一問:關中一百畝地,長寬是多少?
他們不知道。
第二問,330石粟,180石麥,交了農稅後剩多少?
他們答不上來。
甚至於,哪怕寫上一句捧臭腳的‘幸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陛下仁慈,使農稅減半’這句話,就能得到的隱藏思政加分,他們也沒得到。
這也就難怪他們無法及格了。
——一百分的試卷,上來先丟三十多,更有甚者直接丟掉四十!
還想及格,真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長得醜,想得美了。
更讓人鬱悶至極的是:這些人在其他板塊的得分,真心不低。
比如那些算術一分不得,直接先丟四十分的,最終成績也能有四十大幾,甚至五十多;
算術能得個五分十分,只丟了三十分的,更是有好幾人,差個三五分就能踩上及格線!
也就是說,如果算術板塊不計入成績,他們在其他板塊得到的分數,甚至可能比那些通過的人還高!
考試成績出來之後,朝堂內外——包括劉榮身邊的近臣如汲黯,也都在勸劉榮網開一面,不要因爲所謂的分數線,就把這些偏科戰神擋在漢室體制之外。
但最終,劉榮還是咬緊了牙槽,認下了這令人鬱悶到發毛的結果。
——這,是漢室,乃至華夏文明歷史上的第一次科舉。
本次科舉的每一個細節,幾乎都會爲往後,舉行於無論哪朝哪代的科舉立規矩。
而劉榮要立的規矩,除了百分制卷面、六十分及格線、各科目綜合出題外,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公正。
誠然,勳貴子弟、英烈後人有照顧分;
但哪怕是照顧分,也不是直接保送,而是在他們自己的正式分數上,統一加十分。
甚至可以這麼說:本次科舉,劉榮可以白忙活一場。
劉榮可以接受本次科舉,無法爲漢室選拔出哪怕一位像樣的官員,乃至於完全選拔不出像樣的基層官吏。
但規矩,一定要趁這第一次立好、立住。
若不然,真到了以後,此次考試都有人得到‘偏科豁免’,那劉榮搞出來科舉,纔是真的白忙活一場。
——不是劉榮,以及如今的漢室白忙活一場;
而是劉榮,爲華夏文明白忙活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