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其他學生什麼感受,反正蘇錄是大開眼界了。
張先生這番振聾發聵之言,將他對八股文的輕視一掃而空!
確實,有些人自以爲有大能耐,可勤學苦讀半輩子,卻連一篇‘機械死板’的文章都攻克不了。
那能耐到底有多大,怕是要打個問號了。
有句話說的好——強者從不抱怨環境。
既然八股文是考試的要求,那就訓練自己,寫出一篇優秀的八股文,脫穎而出吧!
蘇錄一時間心潮澎湃,大有到中流擊水,看誰主浮沉的豪情,可惜轉眼就被兜頭澆了盆冷水……
課間休息回來,張先生出了一道‘極淺的題目’——‘孝悌也者,其爲仁之本與’,讓學生試寫破題,並要求道:
“只要兩句,說清‘孝悌’與‘仁本’的關係,須合朱注,不得添一字私意。”
這對大部分學生都不是難事,就連蘇淡也多少會一些,唯獨蘇錄兩眼一抹黑,啥叫破題,咋破題,完全不會啊……
其實硬寫的話,怎麼都能寫兩句。但是蘇錄覺得瞎寫沒有任何意義,於是交了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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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放學後,他又不出意外被留堂了……
在三萬等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中,蘇錄跟着先生進了隔間的備課耳房。
張先生指着他交上來的白卷問道:“這又怎麼解釋?”
“回先生,學生不會。”
蘇錄老老實實道:“我不知道何爲‘破題’,不知爲不知,不敢亂寫之。”
“什麼,你不知道?”
張先生難以置信道:“雖然我明天才講破題,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你念了這麼多年蒙學,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些最基本的東西?”
“回先生,學生沒上過蒙學。”蘇錄苦笑道:“破題是什麼我真不懂。”
“不可能。我不會看錯的!你身上的書卷氣,是全班最重的。”張先生卻斷然搖頭道。
“先生是說我最像書呆子嗎?”蘇錄不禁苦笑道。
“不是,是長期與書籍爲伴的人,沉澱出的一種獨特氣質——內在通透,外在溫潤。”
張先生摘下靉靆,端詳着蘇錄道:“就是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但你怎麼會這麼無知呢?”
蘇錄汗顏道:“先生謬讚了,我纔剛十四,開始唸書也晚,可能是人比較悶,給了先生錯覺吧。”
“奇怪。難道老夫的相人之術不準了?”張先生費解地搖搖頭。
“先生,不管怎麼說,學生就是這麼個情況。”
蘇錄深深一揖道:“還請先生教我,如何才能迎頭趕上?”
“趕不上了,兩個月後就要開考了,你怎麼可能積夠八分呢?”張先生嘆了口氣,愛莫能助。
“先生,我相信事在人爲,在還沒有徹底失去希望前,我是不會放棄的!”
蘇錄再次深深一揖,語氣誠懇道:“也求先生不要放棄學生。”
張先生又感受到了那股溫潤平和,卻胸藏驚雷的書卷氣,再說身爲老師,哪能第一天就放棄一個一心向學的學生?
“唉,好吧。老夫會盡量教你,至於能學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張硯秋嘆息一聲,在書桌上翻找一番,拿起一本厚厚的藍皮線裝書,遞給蘇錄道:
“這本南宋時的《論學繩尺》,是專門講述破題的書,卷首《論訣》收錄了理學大家關於破題的論述。成化五年重刊時,又增添了本朝諸位文章家之言。今晚你回去好好看看,明天上課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多謝先生。”
蘇錄接過書,不知第幾次深深作揖道:“學生會盡快補上這些基礎知識的。”
“其實攏共幾百字的文章,掰開揉碎了說破天,規矩也就是那些。”
張硯秋又嘆了一聲道:“知道怎麼寫八股簡單,想要寫出好八股,卻是難上加難。”
“一步一步來,駑馬十駕,功在不捨嘛。”蘇錄卻不急不躁道:“先生只需告訴學生,該如何提高即可,學生定會全力以赴。”
“好。”張先生點點頭道:“方法很簡單,就是四個字——多背勤練。”
“背什麼?”蘇錄問道。
“名家的程文、墨卷、文稿,這些在書院的藏書閣裡都有,你可以去借閱。俗話說‘讀得古詩千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等你背下千篇程文,自然就能模仿借鑑,直至寫出自己的文章。”
“至於勤練,自然是多寫了。但不是一上來就寫全文,那樣太難,也練不出功力來。要先學‘破題’——破題共兩句,把題目的大意講一講。說起來簡單,卻是全篇的陣眼所在,要求最高。”
“待到破題作得及格了,再試作‘承題’——承題約三五句,承上啓下,開闢全篇。”
“待承題作得合格,再學作‘起講’——起講大約十餘句,自此即開始‘入口氣’,以聖人之言申明題義。”
“從破題到起講,總稱爲‘冒子’,算是全文的引言部分。可以再一併練習,以求融會一體。”張先生最後道:
“待到‘冒子’作得合格,乃作全篇。全篇的作法以後再說。總之由簡分而繁和,實乃一種學文的好方法。等你將來能做好八股文章了,隨你再做什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
“是。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蘇錄第三次深深作揖,揣着那本《論學繩尺》,退出了備課耳房。
這會兒離晚飯還早。
講堂中,好多住校生仍在座位上沒挪窩,趁天還亮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課。
看到蘇錄回來,齙牙程萬範便怪笑道:“開學頭一天,就被先生兩次留堂,你也真是個神人。”
娘娘腔程萬舟哼道:“真丟我們二郎灘的臉。”
“還是早點退學,別受這份罪了吧。”麻子臉程萬堂冷聲道:“繼續賣你的甜水多有前途。”
“你知道的事兒不少啊。”
蘇錄也不着惱,笑道:“老闆娘是你親姑吧?她遭了這麼大的難,怎麼沒見你露一面?”
“程家人都是自私鬼。”嚼精兒已經給蘇錄收拾好了書箱。
蘇錄接過書箱背上,淡淡道:“別這麼說,畢竟我小嬸也是程家的女兒……”
絕殺!
“你!”三萬登時齊齊紅溫。去年的那樁婚事,被他們視爲奇恥大辱,蘇錄這是往他們傷口上撒鹽啊!
“好了好了,大家同窗一場,不要動不動就針尖對麥芒。”國字臉的馬齋長拎着水桶拖把進來道:“都出去了,要灑掃講堂嘍。”
蘇家兄弟這才離開了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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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蘇淡關切問道:“先生又找你做啥?”
“我不知道什麼是破題,被先生叫去指導了一番。”蘇錄答道。
“唉,這一天下來夠辛苦的。”蘇淡苦笑道:“別說哥了,其實我也一樣。”
“是啊,相較他們我們底子太薄了。”蘇錄點頭道:“你還好些,我是直接兩眼一抹黑。”
“我也強不到哪去,只是比你多看了兩本書。”蘇淡道:“在族學裡經常請教先生罷了。”
“那我們只有寸陰必爭,迎頭趕上了!”蘇錄提議道:“先生說要想寫好八股,至少得背上一千篇程墨!我們可以在上下學路上背誦,這樣才能集腋成裘,早日把肚子裡裝滿貨!”
“好主意!”蘇淡本就是個學習狂,大喜道:“走路背書也是一種記憶妙法嗎?”
“呃,算是吧……”蘇錄笑笑道:“不過今天已經晚了,咱們先趕緊趕路吧,別讓家裡等急了。”
“好!”蘇淡點點頭,兩人便除下新衣裳,換回舊時裝,撒開步子往家奔去。
等到家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小金寶卻在吊腳樓上翹腳等着他,看到蘇錄上樓,馬上歡呼着衝下來。“三鍋放學嘍!”
蘇錄穩穩接住金寶,卻看到一旁還站了個大一點的小女孩。
“秋哥哥好。”正是那一起賣糖水的小戰友何田田,好吧,人家都十歲了,比小豆子金寶兒大多了。
“田田來了。”蘇錄笑道:“你娘在裡面?”
“嗯,我跟我娘來的。”小田田點點頭。幾天不見,小女孩又有些羞澀了。
“走,我們進去。”蘇錄便抱着個妹妹,領着個妹妹進去堂屋。
堂屋裡,火塘子燒得旺旺的,還點了油燈,照得四壁亮亮的。
老闆娘坐火塘旁,和老太太聊得正熱乎……
家裡其他人也在,愣是插不上話。
見到蘇錄進來,老闆娘便笑道:“我兒回來了。”
蘇錄一看就知道,她是來幹啥的,便笑着行禮道:“孩兒拜見乾孃。”
不錯,老闆娘是來正式認乾兒的。
上元節廟會一完,甜水記終於收攤了。老闆娘前天從鎮上回來,把債主請到家裡,每人先還上三成欠款,剩下的錢也保證年底還清。
債主們都聽說老闆娘在廟會賣糖水賺了錢,沒想到居然這麼賺錢。他們盤算着,這才一個正月就能還上三成,那豈不是用不了半年,就能把所有債還清了?
再說一過了年,債主一般就沒那麼火急火燎了。有個三成還款打底,證明對方確實不賴賬,這下也都不急了。於是都答應了老闆娘的條件,高高興興拿着錢回去了。
老闆娘也終於透了口氣,這下不用整天面對債主了。又好好收拾了自己一下,便神清氣爽來上門認乾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