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是點石成金的神仙嗎?”程秀才難以置信,繼續翻看後面的文章,發現打那天開始,程萬堂真的就進步飛速了。
不過二十餘日功夫,他的文章竟脫胎換骨般判若兩人了!先前的老氣橫秋、滯澀難明一掃而空。如今已是破題立論精準切要,起承轉合流暢自然,從文章結構到論述條理,都透着謹嚴的章法。
還真像是得遇名師點化的樣子。
而這樣的文章,在太平書院居然得不到一分……
看完之後,程秀才合上作業冊,當晚沒再說過一句話。
之後幾天他也一直足不出戶,甚至飯都不吃。可把兒子們擔心壞了,就連老闆娘也忍不住回來探視,看看她爹到底咋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只見程秀才恍若失魂木偶,僵坐在藤椅上。滿是皺紋的老臉上,半點表情都欠奉。往日眉宇間的傲氣蕩然無存,眼窩深陷蒙着灰翳,茫然望着手中的作業冊。
程承誠輕聲對妹妹道:“爹這幾天都這樣,我都想請端公來給他看看了。”
“大哥別胡鬧,爹是讀書人,養浩然正氣,百邪不侵,”老闆娘斷然搖頭道:“你弄個跳大神的來,像什麼樣子?”
“我這不沒請嗎。”程承誠說完不禁暗歎,跟妹妹半年多不見,發現她像換了個人一樣。
此刻她站在廊下,發間銀簪亮得晃眼,身上雖穿着素裙,卻掩不住的明豔照人,從頭到腳透着自信和果決。連聲調都比從前清亮了幾分,脆生生帶着不容置疑的利落,讓你不由自主在她面前低頭。
“爹你啥子情況嘛?”老闆娘走程秀才面前,拿起那本作業冊道:“就算萬堂不上書院了,你還可以自己教他嘛,天塌不下來喲!”
“我不教了,我誰也不教了。”卻聽程秀才喃喃道:“我誰也教不了了,我要辭館了……”
再看跪在廊下的程萬堂,已經把自己的臉抽成大茄子,哭啞了嗓子道:“爺爺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行了萬堂,先別哭了。”當姑的心疼侄子,老闆娘拉起他來,對老爺子道:“爹,你到底咋了呀?就算萬堂不上書院了,你也不至於徹底否定自己啊。”
“跟他沒關係。”程秀才終於吐露心跡道:“是我過時了……”
老闆娘心說這話怎麼這麼耳熟?轉念一想,原來是蘇二哥也說過的。他正是認定了自己跟不上時代,纔會辭館去跟自己乾的。不然憑自己怎麼勸,他都不會來的……
再一想,蘇二哥才三十出頭,老爹都已經快六十的人。年輕的尚且如此,年老的有類似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唉,爹辭館了也好。”程承誠輕聲道:“這麼大年紀了,還整天上課看作業,我都替他累得慌。”
“在家頤養天年,說不定眩暈的毛病就好了。”老闆娘也表示贊同。
~~ 全家人難得意見一致,程秀才當天就寫了辭呈,讓程承誠送去藺城。
人家程秀才是官辦社學的教師,不像蘇有才那種私塾塾師,只要跟族長打聲招呼就可以辭館。他得報上級主管部門——永寧衛經歷司,等到新的教師到位才能走人。
很多地方因爲地處偏遠,沒有新的先生願意去。辭呈遞上去多年都沒有人來接班,老先生只能幹到死……
比方二郎灘社學的上一任老先生。
程承誠把辭呈送到了永寧衛指揮衙門。衛所轄區的教育事業也歸指揮衙門管轄。所有社學都是由永寧衛設立的不說,其實太平書院也是當年永寧衛、瀘州衛、赤水衛三衛指揮使,一起到瀘州的鶴山書院磨出來的。
只可惜大明只有三分之一的衛所設有衛學,而且集中在九邊。像他們這種西南蠻夷之地,幾乎一處都沒有。所以三衛的學子要考秀才,還得去合江縣附考……
這是歷任指揮使最鬱悶的地方,培養一頓人才,全都給別人做了嫁衣。
但他們也知道,想改變這種現狀,只有繼續培養人才,爭取能培養出個進士來。再由他上本現身說法、請設衛學,效果比他們這些武官上一百本都好使。
所以三位指揮使對教育的投入,比州縣官還大。去年爲了能讓大名鼎鼎的朱琉來太平書院任教,三衛還一起咬牙,給書院的學田免了稅。
現在一位秀才要辭館。原本不算什麼大事兒。但永寧衛的陳經歷,擔心二郎灘那鬼地方沒人接班,後續鬧出事端來,驚動了都司大人。所以就不想批准,還想讓程秀才繼續教下去。
“我爹都已經站都站不穩了,還怎麼教啊?”程承誠鬱悶地拍了桌子,桌上便多了二兩銀子。“這個理由還不夠硬嗎?”
“硬是要得。”陳經歷揮袖一拂,那錠銀子便不翼而飛,他的態度終於鬆動道: “這樣吧,讓令尊先在家歇着。我行文你們千戶所,只要他們有人選推薦,你爹馬上就可以離館。”
程承誠卻不放心道:“萬一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學裡的蒙童不就掉坑裡了嗎?”
“兄臺操心事兒還不少。”陳經歷白他一眼。
“都是族人,不安排妥當了,我爹哪能放心頤養天年?”程承誠苦笑着拉住陳經歷的手,又塞了三兩銀子道:“大人再幫幫忙吧。”
“行吧。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再加個限期催辦,讓千戶所一個月內務必找到人選。”陳經歷嘆了口氣道:“這一個月,你就先隨便找個人對付對付吧。”
“哎好,給大人添麻煩了。”程承誠這才鬆了口氣,作揖告退。
出來後,程承誠一陣哭笑不得,這他麼什麼世道?辭個館還得送禮。
要不是家中還小有資產,老爹怕得死在學裡……
~~ 太平千戶所,千戶值房中。
大伯正眉飛色舞跟馬千戶描述,甜水記代理白酒之後的美好錢景!
“這白酒可不是甜水,甜水太便宜又容易壞,外銷確實還比較困難。”
“嗯。我記得老闆娘說過,得攻克什麼……密封鎖鮮技術,才能利用本地流量輻射優勢,打通……跨區域分銷鏈路,創造第二增長曲線。”馬千戶自有過人之處,居然還記得老闆娘半年前的黑話。
“哎呀,不愧是大人呀!居然連這麼拗口的話,都過耳不忘啊!你老可惜沒從文,不然起碼得中個舉人老爺!”大伯趕忙嫺熟地奉上馬屁。
“哈哈哈。”馬千戶大笑道:“老夫當年還真念過書,還正經備考過呢。可惜剛考過縣試,我爹就沒了,只能投筆從戎,回來接班當個百戶了。”
“不過我孫子倒是隨我,看看他能不能給老馬家改改門風。”馬千戶提起自己家的‘千里·馬’也眉飛色舞起來。
“說起來我那不成器的侄兒,還跟令孫是同窗呢,也經常說起他們齋長的好。”大伯趕緊接茬道。
“蘇錄!”沒想到馬千戶一下就叫出了秋哥兒的名字,讚不絕口道:“千里也經常唸叨他,把那小子誇得天上有地上沒。說得老夫都想見見令侄,到底是何等人才了。”
大伯心說你他麼不是見過他嗎?還好意思吹自己記性好……
馬千戶當然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能記住老闆娘那番黑話,主要是因爲當初的震撼太深了,差點把他整自卑了……後來翻來覆去研究了好一陣子,他才弄明白大體什麼意思。
他麼不就是搞本地壟斷和外銷嗎?幹嘛把話說得雲山霧罩,讓人聽不懂?! 好在老闆娘沒吹牛。自開業以來,已經陸續往千戶府上,送了二十兩銀子的分紅。比他連襟小舅子直管的那些店面賺的都多,還沒那些爛事兒。
所以連帶着蘇有金,在馬千戶眼裡都越來越順眼了。他笑問道:“這麼說,老闆娘準備用白酒,來創造第二增長曲線?”
“是極是極。”大伯揮舞着雙手比劃道:“碼頭賣酒,得天獨厚!咱們只要打開了市場,就等着財源廣進吧!”
“那也得客商肯買賬才行。”馬千戶不是那麼容易上頭的,微笑道:“鎮上的坐商還能給老夫幾分薄面。但碼頭上的行商四海爲家,誰認識我這個千戶啊?咱更不能強買強賣。”
“不需要強賣,咱們有尖貨!”大伯說着,從袖中掏出個小小的錫酒壺,雙手奉上道:“請大人品鑑。”
馬千戶接過來,直接對嘴呷一口,閉目細品道:“嗯,入口綿柔,醬香焦味是你們家的路數。”
說着又微微皺眉道:“就是後段有些乏力,口感也略略單調,不像是你們家最好的酒。”
“千戶大人這舌頭,絕啦!”大伯立即馬屁山響道:“跟我們酒坊的調酒師說得一字不差!”
“老夫平時都是喝好酒的,稍微差一點就能品出來。”馬千戶理所當然道:“但要是換了一般人,很難品出這些微的差別。”
其實他給蘇家留了面子,因爲這酒比起程記的酒,還是有比較明顯差距的。
“但如果這個酒,酒坊一斤只賣三十文呢?”卻聽大伯自信道。
“三十文?!”馬千戶失聲笑道:“那你們要賠死啊?”
“那是酒坊的事兒,我們甜水記只負責代售,他給多少價格我們就加上自己的利潤往外賣唄。”大伯卻笑問道: “大人覺得這買賣能不能做?”
“當然能做了!”馬千戶終於來了精神,又品一口壺中酒,斷言道:“這酒別說賣到三十文,就是賣到四十文,也會被搶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