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蘇錄心說這什麼玩意兒啊,誰會愛艾蒿啊?不禁傻眼道:“先生是認真的?”
“當然。要知道人生沒有預演,考試也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題目。那時難道你就不做了嗎?”朱山長煞有介事道。
“不做的話,學生就考不進書院了……”蘇錄忍不住以‘暗破’手法吐槽了一句。
“咳咳,不是我故意要難爲你們。”山長老臉不紅道:“實在是世道如此,科場險惡啊。沒聽說現在的主考出題,越來越偏難險怪了嗎?你要從小適應啊。”
“是,學生謹記山長教誨。”蘇錄還能說什麼,只好他說什麼是什麼。
“再說又不是讓你當場作文,三天以後交來就行。好了,下課吧。”朱琉說完,便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這課上得也快,幸虧不額外收學費……
“是,多謝山長,弟子告退。”蘇錄再次行禮,起身告退。
~~ 蘇錄出來時,便見‘下齋第一’朱子和,面無表情地等在門外。
“朱同學。”蘇錄微笑拱手。
“蘇同學。”朱子和點點頭,便徑直越過他,進去書齋。
“這麼久,我都等半天了。”朱子和一進去,就跟他叔抱怨道。
“跟學生多聊了一會兒。”朱琉坐回書桌後,接過朱子和今日的功課。
“跟他有什麼好聊的。”朱子和嘟囔道。
“不光有好聊的,還聊得很好呢。”朱琉笑道:“整個書院裡能跟我聊深聊透的人,就他一個而已。”
說着看一眼朱子和道:“你也要和這位蘇同學多多親近,對你不無裨益。”
“哦。”朱子和應一聲,顯然並不信服。大城市來的優等生,跟鄉下土包子接觸,能有什麼好處? “知道我爲什麼帶你,而不帶子恭來?”朱琉輕聲道。
“因爲子恭身子弱,學業也不如我。”朱子和便理所當然道:“把他帶來這裡只會害了他的。”
“你是這麼想的嗎?”朱琉吃驚道。
“難道不是嗎?”朱子和不解道。
朱琉無奈嘆氣,這個侄子的天分是家裡最高的,從他懂事起,家裡的日子就好起來了。沒吃過一天苦,沒遭過一點罪。自然就養成了唯我獨尊,目空一切的臭毛病。
但他的才華,又不足以讓世界圍着他轉……
其實朱琉本人就是這樣的貨色,當然不想讓侄子再經一遍他那樣的坎坷了。
所以纔會帶着他來鄉下,想讓他吃點苦、遭點罪,這樣將來栽跟頭的時候,能皮實一點,不至於一下散了架……
“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樣。”朱琉決定讓他嚐嚐‘鄉下土包子’的厲害。便吩咐道: “今天的任務加一項,仿寫愛蓮說。”
“叔父,我已經仿寫過了。”朱子和忙提醒他。
“你昨天吃飯了?”朱琉笑眯眯問道。
“吃了呀。”朱子和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今天干嘛還吃?”朱琉給他個大大的白眼。
“唉……是。”朱子和只好無奈應下。
~~ 蘇錄沒想到,山長打開了話匣子這麼能聊。要不是天越來越長,這會兒太陽都得落山了。
他從道南堂出來,叫上在講堂裡寫作業等他的蘇淡,兩人收拾收拾趕緊回家。
路上,兩人按慣例背誦昨日記住的程文——另一位少年狀元費宏的君子不重則不威。
蘇淡背上句: “雖曰學以明善,吾知其若存若亡,未必服膺而勿失也。”
蘇錄便背下句:
“雖曰學以復初,吾知其隨得隨失,未必力行以求至也。”
蘇淡再背:“……惟誠乃善之基也。存諸心者,必忠信是主,不矯僞而無物焉;”
蘇錄再背:“惟僞乃惡之門也,發於事者,必忠信是主,不欺詐而無實焉。”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將一篇狀元雄文背誦下來。
正準備再背下一篇時,忽見道旁小樹林裡,鑽出三條黑影。
哥倆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樣,登時不出聲了。警惕地望着那三條人影,同時摸向插在書箱後的傢伙。
“好像是程三萬……”蘇淡眼尖,先看出三人的身份。
蘇錄也看到那三人都揹着書箱,不由鬆了口氣。還以爲是都掌蠻或者羅羅人找上來了……
雖然人數劣勢,但程家三兄弟可嚇不倒蘇家兩兄弟。
對上程家人,逃跑是不可能的,逃回去也要被家裡揍個半死。所以還是那六個字——
不要慫,別丟份! 這時對方走近了,果然是麻子臉程萬堂,齙牙程萬範和娘娘腔程萬舟。
蘇淡反攥着背後的哨棒,笑眯眯問道:“幹嘛?終於忍不住要打架了嗎。”
蘇錄也將鐵棒悄悄換成了木棒。雖說君子不重則不威,但同學一場,太重也不合適,打斷條胳膊就差不多了……
程家三兄弟互相看了看,程萬堂漲紅了臉,額頭青筋突突直跳,顯然在爆發的邊緣!
誰知下一刻,他竟一個直角鞠躬,朝着蘇錄深深作揖道:“我等少不更事,爲嗔念所惑,屢有出言不遜,辱及尊顏,實屬悖禮之極,不當礽子!”
齙牙程萬範也深深鞠躬,接茬道:“今日自省,愧悔無地——讀聖賢書,反忘聖人之訓,既傷尊顏,亦辱斯文!”
娘娘腔程萬舟扭扭捏捏作了個揖,最後尖聲道:“今特負荊請罪,任君責罰。爾後謹言慎行,恭之敬之,伏望海涵。”
蘇錄哥倆當然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卻故意粗聲道:“說人話,聽不懂!”
“大哥我錯了!”程萬堂只好羞恥道。
“再也不敢了!”程萬範也面紅耳赤悶聲道。
“原諒我們吧!”程萬舟緊閉雙眼道。
“你們不是知道錯了,是也想跟我哥學作文了吧?”蘇淡卻毫不留情的戳穿他們。
“確實有這個原因。”程萬範便紅着臉道:“但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蘇同學三個月來的表現征服了我們。”程萬舟扭捏道。
“你品行端正,敏而好學,樂於助人,待人有禮!”程萬堂痘痘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激動的還是臊的。
“哈哈,少給我戴高帽!”蘇錄一邊往家走,一邊大笑道:
“我從來沒有主動招惹過你們,每次都是你們來惹我的。你們以後只要老實一點,咱們自然井水不犯河水。”
其實‘程三萬’近來已經很老實了,從最初的當面冷嘲熱諷;到後來改爲背後說壞話;再到近來,只敢暗搓搓的不服。正好印證了蘇錄在省身齋地位的穩步提升。
沒辦法,能幫着同窗提分,就是了不起。
現在哪怕‘壬舍七子’中的另幾位,也跟三萬劃清了界限,反過頭來跟蘇錄緩和關係。
三人要是再不做出改變,就要徹底被孤立了。
這纔不得不道這個歉,還選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
“那你原諒我們了?”三人跟在蘇錄身後,忐忑問道。
“看你們表現吧。”蘇錄淡淡道。
“是大哥,我們一定好好表現!”三人聞言大喜,這話他們太熟了……爹媽每次揍完他們,準備掀篇的時候都會這麼說。
其實蘇錄對這種過家家似的爭鬥毫無興趣。
大家都是二郎灘出來的,卻整天鬥雞似的啄來啄去,能不讓人笑話? 當然他也不會立馬給這三個小子好臉色,怎麼也得好好修理他們一番再說。
但三萬可等不及了,一路上說盡了軟話,賠盡了不是,只求他快點消氣……
蘇淡沒說錯,如果只是不想跟蘇錄鬧了,他們完全可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沒必要這樣低聲下氣。實在是因爲還有求於蘇錄。
其實他們三個,已經使出吃奶的力氣在學習了,卷得不比蘇錄少。但蘇錄不光會教那些同窗方法,還會幫他們指正文章結構的缺陷,和義理上的謬誤。
所以這回月課,同窗們都有不同程度的進步,而他們還在原地打轉。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看着別人紛紛超過自己,心裡能沒有危機感? 他們是年輕氣盛,也是程家子弟,但首先是書院的學生,天大地大,也沒有學業大!
現在只要蘇錄能教他們,讓他們叫‘義父’都心甘情願……
快到二郎灘時,蘇錄終於嘆了口氣,對連掛兩蛋的程萬堂道:
“雖然這樣說,有點五十步笑百步。但我還是得告訴你,恐怕你學了也沒啥用。我的方法沒那麼神的,不然我也不至於才得了半分。”
“我知道。”程萬堂點點頭,夜色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出他現在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我已經很清楚,自己不是考秀才那塊料了,就像山長說的,早點退學沒壞處。”
“那你還學個啥?”蘇淡忍不住道。
“我不能掛着三個蛋出去啊!”程萬堂陡然提高了調門,大聲道:“我七歲開蒙,苦讀七年!寒來暑往、一日不輟!好容易考進了夢寐以求的太平書院。總得留下點什麼,給自己的寒窗歲月畫上句號吧!”
“明白了。”蘇錄點點頭,輕聲道:“明天我講給你。”
“多謝兄長。”程萬堂深深一揖。
蘇錄輕輕拍了拍他微微抽動的肩膀,低聲安慰道:“其實我處境也很危險。我們一起全力以赴,期待奇蹟吧。”
“好!”程萬堂重重點頭。
程萬範,程萬舟也把手搭在了程萬堂的肩膀上,希望能給堂兄一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