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的高粱,就是蘇家今年秋收的成果。
高粱的產量不低,一畝地能收五斗,十畝地一共收了五石。
當地糧商的收購價是五百文一石,但二郎灘的糯高粱特別適合釀酒,供給自家酒坊,還能給到七百文一石。
但是,蘇家酒坊的高粱酒滯銷多年,實在吃不下多少貨了,大夥只能自己找銷路。
大伯孃讓‘能說會道’、‘心思活絡’的小叔想辦法。小叔還真就不辱使命,沒幾天就把紅糧,賣給了鎮上第三大的何記酒坊。
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爲何記酒坊的東家是程家的女婿,所以向來不跟蘇家尿一壺。
小叔卻能把滯銷的糧食原價賣給何家,簡直是銷售之神!
當時小叔狠狠在家裡露了把臉,大伯孃還答應到時候給他一兩銀子花差。
後來等他和翠翠姦情敗露,才知道這位銷售之神,其實是靠了裙帶關係……
讓翠翠去求她堂姐、程秀才的女兒、何記的老闆娘何程氏幫忙,人家才勉爲其難答應收購的。
當然,只要能賣出去就是英雄,沒必要在意那些細節。
但這年月,做生意的都是年底才結款,所以還得等到年根下才能拿到錢。
誰知上月傳來了噩耗——何記的何老闆親自押了一船酒往縣裡送的時候,結果在大丙灘觸了礁石,落了個船毀人亡……
這下何記別說還債了,就連工錢都開不出來了。
大伯之前就在爲這事兒發愁,所以纔會盼着蘇錄考不上。因爲這樣對他來說,就兩難自解,不用發愁了……
可蘇錄偏偏卻考上了,這陣兒把他愁得喲……
而且大伯還不敢聲張,萬一讓春哥兒知道了,以他那個性格,弄不好就不去文戰堂了。
大伯這些年在春哥兒身上,已經花了幾十上百兩銀子了,哪能這時候功虧一簣?
幸好,背鍋婆娘回來了,這些事就不用他發愁了。
大伯和大伯孃吵了一頓,就抱着被子找小叔睡去了。
剩下的事情不用他再操心了,大伯孃自會出手的。
他也不擔心大伯孃會提前引爆。只要關係到兒子的事情,那婆娘比誰都拎得清。肯定會等着蘇滿離家之後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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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又把小叔小姑和春哥兒送上了船。
蘇滿也搭這條船去合江,到了縣城再去瀘州就容易多了。
其實大伯是不想讓他坐船的,就算是這個季節,在赤水河上行船,還是挺危險的。
但是改陸路的話,要翻越崇山峻嶺,兩百里路能走上它十天八天。
而且山裡野獸多,還有更危險的生苗,出事的概率比走水路大多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春哥兒還是坐了船。
“只有想走出大山的時候,纔會真正體會到,大山把人困得有多死。”
臨別前,大哥對蘇錄道:“爲兄先行一步,你也要早日跟上,早晚我們要把全家從這裡帶出去!”
“是大哥,一定要走出去!”蘇錄深表贊同。
說實話,雖然纔來了三四個月,但整日生活在四面峭壁的峽谷中,他已經有些遭不住了。
“好。”蘇滿點下頭,拜別了父輩,揹着書箱上船離去。
“祝大哥歸時,穿襴衫,戴方巾,衣錦還鄉!”蘇錄在棧橋上高聲喊道。
蘇滿也一直向他揮手,直到歪屁股船消失在洄灣處。
“行了婆娘,別哭了,沒聽秋哥兒說嗎,春哥兒回來的時候,八成已經是秀才了。”大伯收回目光,安慰還在抹淚的大伯孃。
“那感情好。”大伯孃就是好哄,一下子就光想好事兒去了。
“你們趕緊家去吃飯吧,我也去當值了。”大伯戴上頭盔,紮緊革帶,沿着河灘往百戶所去了。
其他人則順着青石臺階回了家。
“快吃飯吧,餓死了。”金寶兒一進門就嚷嚷起來。
“等着。”大伯孃麻利端出,熱在大鍋上的飯菜。
蘇錄已經考完試,特殊優待到期了。也乖乖跟着家裡人在堂屋吃一樣的高粱餅子,還有大伯孃親踩的老壇酸菜……
正吃着飯,大伯孃忽然誇獎蘇錄道:“沒想到秋哥兒還真能考上書院,伯孃服了你了,你確實是唸書的料。”
“嗯嗯……”蘇錄一邊嚼着餅子一邊含糊點頭,他也想啪啪打臉臭伯孃,可還得指望她出學費呢。
他本以爲伯孃是看到自己‘出息’了,要跟自己和解呢。誰知大伯孃卻嘆了口氣道:“只是咱家裡有筆賬收不回來了,你的學費怕是沒着落了……”
蘇錄登時就卡嗓子了,蘇有才和蘇泰也變了臉色,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就跌到了冰點。
老爺子看一眼老大媳婦,神情陰沉道:“你兩口子是怎麼當的這個家?這種事不應該提前計劃好嗎?”
“爹,沒法子啊,計劃趕不上變化。”大伯孃忙硬着頭皮解釋道:“本來安排的好好的,賣了今年打的紅糧,給秋哥兒當學費。可誰成想到何家出了事,這筆賬收不回來呢?”
“那壓箱底的錢呢?”老爺子皺眉問道。
“原本還有個五六兩,可是老三結婚花銷不少,爹又不讓湊份子,還把禮金給了老三媳婦。加上春哥兒出去考試的開銷,這塊錢不光花乾淨了,還拉了不少賬。”大伯孃兩手一攤,反倒起苦水來:
“爹啊,咱家就是這麼個四處用錢的時候,哪個當家他也沒咒念!”
“……”老爺子登時沒話說了,揉着太陽穴頭疼了好一會兒,方沉聲對蘇錄道:
“秋哥兒放心,你既然考上了,家裡就一定供你念!爺爺就是砸鍋賣鐵,拉下臉出去借,也會給你把學費湊出來。”
“爺爺,是我給家裡添負擔了……”蘇錄話說到一半,卻被他爹按住。
便聽蘇有才開口道:“爹,你先別上火,還有將近一個月呢。我們都想辦法,實在不行,再說實在不行的……”
“嗯……”老爺子點點頭,吐出長長一口濁氣。然後飯也不吃了,揹着手下樓去遛彎了。
他的步子比往日沉重多了,像又老了好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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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有才爺仨也草草扒了口飯,就回了房。
一關上門,蘇有才飛起一腳,就把洗臉洗腳洗衣盆踹上了天。
幸虧蘇泰眼疾手快,一個魚躍撲救,堪堪接住了爺仨唯一一個盆兒。
蘇泰的身子,卻撲通一聲拍在了地上。
“二哥!”蘇錄趕忙扶起夏哥兒。蘇有才也一臉歉意道:“我衝動了,沒事吧兒子?”
“沒事,俺皮糙肉厚的緊。”蘇泰憨笑着抱住盆。“盆兒沒事就好。”
“傻孩子。”蘇有才哽咽一聲,看着兩個懂事的兒子,終於徹底繃不住掉下淚來。
他趕緊轉過頭去,不想讓兒子們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但他實在是太崩潰了……一個男人的自尊,一個父親的尊嚴,全都被區區孔方兄踐踏到了泥裡。
“老漢兒,你別哭啊。”蘇泰手足無措,把木盆又遞給他道:“你要撒氣就踢吧。”
“爹不是生氣,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蘇錄輕聲道:“歸根結底是我非要念書,給家裡增添了額外的負擔。”
“胡說!養不教父之過!考不上也就罷了,考上了我就必須讓你念,這是當爹的義務!”蘇有才說罷以袖掩面,悶聲道:“我不配有你們這樣的好孩子。”
“爹,你說哪去了?”蘇錄以前沒發現,老爹的內心深處,竟然這麼敏感脆弱。
“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父親了。對吧二哥?”他趕忙給老爹鼓勁兒。
“嗯嗯!”蘇泰使勁點頭,認真道:“俺也這麼覺得。”
“唉。”蘇有才勉強笑笑,嘆氣道:“你們不用安慰我了,哪有幾兩銀子都拿不出來的好父親?”
“爹又不當家,怎麼能怪在自己頭上呢?”蘇錄忙沉聲道:“再說銀子是人掙的。咱們也是人,沒有就想辦法掙便是了!”
“秋哥兒說得對。”蘇泰馬上表態道:“俺可以去沙灣背鹽。一趟就十文錢呢,多背幾趟不就出來了?”
“你快省省吧,從山裡的鹽井到河灘,直線都有五里地,打個來回纔給十文,牲口都沒這麼便宜!”蘇有才斷然擺手道:“再說這年根兒下,哪還有開工的地方?”
“是,咱得靠腦子掙錢,不能去當牛做馬。”蘇錄點點頭。心說必須得想一條來錢的路子了。唉,當時真該多看兩本穿越小說……
但這確實很難,閉塞的大山把一切財路都阻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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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仨圍坐桌邊繼續想轍。
“大嫂雖然不積口德,但也絕對不會故意刁難我們,家裡確實遇到難處了。”蘇有才調整情緒很快,已經恢復了正常思考,嘆氣道:
“咱們更不能讓老爺子操心,那就太不孝了,所以要自己解決問題!”
“是。”蘇錄點點頭,見父親給家庭會議定了調子,便問道:“上這個學到底要花多少錢?太貴了我就真不去了。”
“學費一年二兩,還有各種書本、紙墨費,這又是一兩五。”蘇有才便屈指數算道:“書院免費提供住宿,但是每月要交十文燈油錢。再就是吃飯,要交糧食和柴火錢,這塊兒費用以你哥的經驗看,每個月得兩百五十文。不過這個錢是月繳的,不用太着急。”
蘇錄聽了一陣頭大,太平書院好是好,收費也是真的高。不過想想那一千多人爭六十個名額的場面,似乎也不能說人家死要錢。
只能說讀書這件事,實在太費錢了,也難怪能把老蘇家拖到這般田地……
尋思一番,他沉聲道:“這麼說,如果不住宿、不吃學校的飯,那就只需要三兩五。”
“沒錯。”蘇有才頷首道:“這也正好是賣高粱的錢!所以說最好的辦法,還是把那筆賬收回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於是他拿定主意道:“明天我們就討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