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第四次月課結束,下齋學子們迎來了半天的旬休假。
馬齋長照例請全班同學吃飯,而且今天的菜餚明明更上檔次,大家卻沒吃出什麼滋味來……
因爲那空着的兩個位子提醒着他們,明天不知又有誰會告別這個集體。
那些成績已經到臨界點的同窗,自然成了重點關愛對象,大家頻頻與他們舉杯碰杯,還說了許多感傷的話。
“格老子滴,我還有半分的空間呢,爲什麼也跟老子碰杯?”李奇宇鬱悶地飆了句方言。
“你這次再得半分,就徹底沒犯錯空間了。”蘇淡淡淡道:“你相信自己剩下的六回考試,全都能得一分?”
“不信……”李奇宇登時垮下臉來,轉頭抱住蘇錄的肩膀道:“義父救我!”
“起開。”蘇錄把他撥拉到一邊,無奈道:“該教的不該教的我都教你了,你叫爺爺也沒用了。”
“奇宇不用慌,這次的題目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比上回簡單多了。你只要能保持平時的水準,這次穩拿一分。”林之鴻安慰他道。
“承林兄吉言,聽你這麼說,我心裡好受多了。”李奇宇笑道。
“那我呢?”程萬範指着自己的齙牙問道。
“你的話問題也不大。”林之鴻笑道:“你這一個月進步不小,不出意外也能拿個一分。”
“都是大哥的功勞,他每天都教我好多東西。”程萬範端起竹筒,向蘇錄敬酒道: “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大哥……”
“明天考個一分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蘇錄和他碰一下杯。上一個他重點關照的已經退學了,這個再步其後塵的話,他都要受不了了。
“小弟已經盡力了,結果只能聽天由命。”程萬範苦笑道。
~~ 一頓飯吃得愁雲慘淡,浪費了馬齋長的一片盛情。幸虧今天又趕上酬賓大放送,不然這頓飯請得就太虧了……
從餐館出來,馬齋長見大家情緒還是不高,便提議道:“我看碼頭上有賣西瓜的,不如我們買幾個到河邊吃瓜消暑,還可以戲水耍樂。”
“好好!”衆人轟然應聲。這回說什麼不讓馬齋長掏錢,十七個人湊了百文,到運瓜的船上挑了十個帶葉沾土,清脆欲滴的大西瓜。
衆同窗便手捧頭頂着大西瓜,沿河往上游尋了一處有樹蔭遮蔽的河灘。
“不走了,就這了。”馬齋長用他祖傳的勘察之術觀望一番道:“此地水勢甚緩,水下沒有暗涌,可以放心遊泳。”
“好嘞!”同窗們便將西瓜撲通撲通丟進冰涼的河水中。又三下五除二脫掉衣冠,也下餃子似的跳入河裡。
也有那不好意思脫衣服的,比如程萬舟。但這種時候,越是扭捏,就越容易成爲被作弄的對象。他被同窗們七手八腳按住,扒得全身上下只剩條犢鼻褌,拎着手腳喊着號子扔進了河裡……
“救命啊救命啊,我不會水啊!”程萬舟驚呼掙扎,害怕極了。
直到被蘇錄扶着站住,才發現水面剛剛到自己胸口……
他這纔不好意思道:“我以爲水很深呢。”
“哈哈哈!”同窗們放聲大笑,鬱郁之氣終於一掃而空。
衆人便開始盡情戲水,有的打起了水仗,雙手拍打着水面濺起層層浪花;有的悠閒仰躺在河面上,隨水流輕輕遊蕩。還有比賽憋氣的,一個個扎進水裡,好半天才冒出頭來,引得衆人齊聲喝彩。
河面上滿是歡聲笑語,混着蟬鳴與嘩嘩的水流聲,將一個月來積攢的疲憊,全都順着河水衝向了遠方……
戲水累了,衆同窗便肘擊頭槌,徒手開瓜,然後一人一半,分而啖之。
西瓜獨有的清香瞬間瀰漫開來,赤條條的學子們捧着紅瓤黑子的西瓜大快朵頤。這一刻什麼斯文規矩都拋到腦後,汁水順着下巴流到胸前,也沒人在意。
同窗們一邊戲水吃瓜,一邊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讓蘇錄恍惚想起老人家那首詞——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齋長,這次活動組織的好!我看以後別光吃飯了,也可以爬山遠足,登高望遠嘛。”喬楓用吃淨的瓜皮打個水漂,高聲建議道。
他頗有運動天賦,跟馬齋長一起競速遊了二里,依然面不紅,氣不粗。
這提議引來不少同學的附和,尤其是程萬舟,至少遠足不會被扒衣服扔河裡。
“我當然想過,但前段時間不是鬧都掌蠻嗎?”馬齋長躺在熱乎乎的大石頭上晾乾,懶洋洋翻個面道:“我爺爺都不讓我離開鎮上,更別說進山了。”
“是,我老子也讓我注意安全,都逼着我住在書院了。”同學們也紛紛附和。
蘇錄心中一動,問道:“那現在呢?”
“應該沒事了吧。”馬齋長道:“前陣子聽我爺爺提過一嘴,好像那夥都掌蠻已經落網了,供述說他們不是主動出山作案的。”
“啊,難道有人僱的他們不成?”衆同窗來了興致。
“好像還真是。”林之鴻已經穿戴整齊,他父親是瀘州衛的鎮撫,雖然沒馬千戶那麼有實力,但消息靈通得很。
“上回我回家,藺城都戒嚴了。不過聽我爹說是宣撫司內鬥,跟咱們漢人關係不大。”
“這樣啊……”衆同窗聽說是羅羅人內部的事情,就沒什麼大興趣了。大家雖然同在永寧,但並不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講講,講講。”蘇錄卻格外感興趣。
‘蘇兄’想知道的事情,林之鴻自然要知無不言,便略一組織語言道:“這事兒得從八年前說起,當時上任永寧宣撫使奢繼業早逝,他的妻妾爲了爭奪宣撫使之位,鬧得不可開交,我當時雖小,卻也有些印象。”
頓一下他又貼心地補充點背景知識道:“蘇兄可能有所不知,羅羅人跟咱們不一樣,他們不光可以父死子繼,而且母親可以接兒子的班,妻子可以接丈夫的班,甚至兒媳婦都能接公公的班,當然女兒更沒問題了。”
“我知道,當年的奢香夫人嘛!”李奇宇笑道:“還有現在的永寧宣撫使奢賽花,不就是上任宣撫使的正妻嗎?”
“沒錯。”林之鴻點頭道:“不過雖說直系親屬都可以接班,但還是有區別的,通常兒子優先於女兒,而妻子和母親只會在下一代未成年時,才暫掌土司之位。”
說罷他迴歸正題道:“而當時奢繼業死後,留下了一妻一妾,正妻就是奢賽花,妾室叫奢紫英。奢賽花只有一個五歲的女兒,叫奢雲珞。奢紫英卻有個三歲的兒子叫奢雲明。”
蘇錄不禁暗贊,學霸就是學霸,講起故事來也是有條有理,細節清晰。
“奢賽花和奢紫英就爲了宣撫使之位爭開了。兩個人比條件,奢賽花是正妻,先下一城;但奢紫英有兒子,扳回一局。不過奢賽花的女兒要大兩歲,最後奢賽花險勝。”
“據說當時支持奢紫英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逼奢賽花答應了,等到奢雲明成年之後,就要把位子傳給他,這纔不再反對她接位。”林之鴻譏諷一笑道:
“但嚐到了權力的甜頭,怎麼可能甘心讓位?而且這女人非常有手段。八年裡,將各部的頭領都綁上了自己的戰車,跟朝廷和三衛的關係也經營的很好。”
“相反,奢紫英那個愚蠢的女人,相信了奢賽花的許諾,居然什麼都不幹,眼睜睜看着她做大做強。”
“不是誰都有政治才能的。”蘇錄笑道:“大部分人你就是給他實際的權力他都不會用,何況奢紫英還只有影響力。”
“蘇兄真是一針見血!”林之鴻讚一聲道:“徹底掌控局面後,奢賽花開始頻頻把女兒推向前臺,比如羅羅人祭祖時,讓女兒獻祭……瞎子都能看出來,她準備把奢雲珞立爲繼承人。”
“這下奢紫英急眼了。”林之鴻接着道:“就買通了都掌蠻,準備在奢雲珞省親的路上幹掉她,結果不知出了什麼岔子,總之那丫頭命大,居然隻身逃了回來。”
“她沒說怎麼逃回來的?”蘇錄忙追問道。
“蘇兄關心的點兒好奇怪啊。”林之鴻看了蘇錄一眼。
蘇錄訕訕笑道:“就覺得奇怪,一個小姑娘怎麼可能自己逃回來?”
“奢雲珞說,是她的護衛蘇呷引開了都掌蠻,掩護她逃出生天,最後遇上了前來搜救的大部隊。”林之鴻點點頭,咀嚼着疑點道: “不過我爹說,發現蘇呷遇害的地點,與發現奢雲珞的地點相距十餘里。蘇兄可能沒走過山路不知道,這十餘里對一個平日裡足不沾塵的千金小姐,無異於死路一條。奢雲珞卻只用了半個晚上就走出來了,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什麼?”蘇錄一臉無知。
“意味着她全程沒有迷路,沒有走一點冤枉路,這是很多老兵都做不到的,只有富有叢林經驗的獵戶才行。”林之鴻最後道:
“所以我爹判斷,肯定有獵戶幫了她,但她可能是爲了自己的名聲着想,堅決不承認罷了。”
“好好。”蘇錄讚不絕口。聽到奢雲珞居然真的保守了秘密,不管對方初衷如何,他心裡懸了兩個月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不然這世上聰明人那麼多,只要她給出線索,早晚會找到他們爺們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