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程承誠使了錢就是不一樣。這回上頭的動作很快,不到一個月,社學要派新教師的通知就下來了。
程秀才聞訊五味雜陳,不用拖拖拉拉,淋漓不盡,自然是極好的。可是這也太乾脆了吧,怎麼也不挽留老朽一下? 雖然是他主動要退的。但這麼快就派來了新先生,好像一直在等着他退一樣。
沒辦法,讀書人就是容易想得多……
但讀書人更想要體面。甭管心裡有什麼疙瘩,程秀才還是希望能善始善終的。
於是他正式離館前,先回了趟社學,跟弟子們講明情況,叮囑他們不要欺生,要一如既往尊師重道,好好學習。
程秀才渾濁的目光,依依不捨地掃過三十六個學生,語重心長道:“學業是自己的,不是給先生學的。你們大部分人也學不了幾年了,一定要珍惜在學堂的每一天,不然會後悔一輩子的。”
“是,先生。”弟子們抽泣應聲,雖然程老先生平日裡過於嚴厲,動輒體罰,但卻是真心實意對他們好。
“先生能不能不走?”孩子們問道。
“我老了,教不動了。”程秀才搖搖頭,嘆息一聲道:“早點讓新的先生接班,還能不耽誤你們備考書院。”
說完便哽咽道:“下課。”
“謝先生教誨。”蒙童們一齊起身,泣送先生。
~~ 六月初十,是新先生到位的日子。
一大早,程秀才便拄着柺棍到村門口迎候。誰知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沒見到那先生的人影。
正是一年裡最熱的時候,人在樹蔭下都滿身大汗。程秀才身上的襴衫全溼透了,跟水裡撈出來似的,整個人都要中暑了。
“怎麼第一天上課就遲到?”他無比糟心道:“這樣的先生怎麼能教好書?”
“估計上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隨便找了個湊數的吧。”程承誠給他打着扇子道:“爹,要不咱回去吧?”
“不,我偏在這裡等,我要他狠狠地羞愧!”程秀才卻執拗道。
“唉……”程承誠嘆了口氣,人家羞不羞愧不知道,他已經快要休克了。
又等了好一會兒,已成待業青年的程萬堂,自村中飛奔而來,高聲道:“爺爺快回去吧,先生已經到了。”
“怎麼可能?這是唯一一條進村的路。”程承誠難以置信道:“難道那先生長了翅膀不成?”
“不是,因爲那先生是咱們二郎灘的人。”程萬堂揭開謎底道。
“什麼?難道是蘇有才?!”程承誠驚訝問道:“不對啊,他不是已經辭館,去給你姑幹了嗎?”
“不是他,是他侄子,今年縣試第三的蘇滿學長!”程萬堂道。
“這不是胡鬧嗎?”程秀才感覺眩暈症又要犯了,七竅生煙道:“怎麼能把我的學生,交到‘豬大腸’孫子手裡?他毛長齊了嗎就當先生?!”
“是啊,我們程家的孩子還怎麼上學?”程承誠憂心忡忡。
“去看看!”程秀才坐上滑竿兒,兩個長工趕緊過來擡人。
“大不了老夫也開個族學,總之不能讓孩子們落在那小子手裡!”程秀才雙手攥着柺棍,恨不得掰成兩截。
程承誠心說好傢伙,又輪到我們辦族學了……
他當然不願意放着現成的社學不用,去花錢另起爐竈。族學又不能向族人們收學費,每年好大一塊開支呢。
~~ 二郎灘社學。
今日講堂中的學生,比平時多了將近一倍。那是因爲蘇家的蒙童們全都來上學了……
其實依着春哥兒,應該是等自己站穩了腳跟,再讓族中子弟回來上學不遲。
但族中長輩已經按捺不住了,第一時間就關了族學,命子弟搶回本屬於他們的地盤,也讓程家人嚐嚐上不了學的滋味!
於是這天得到指令的蘇家子弟,早早就扛着課桌椅,衝進了久違的社學。要不是蘇滿攔着,他們能把程家子弟的桌椅,全都扔到外頭去……
結果等原先的學生來上學時,直接懵在當場了。只見平日裡寬敞的講堂裡,被桌椅塞得滿滿當當,想回自己的位子都費勁。
他們一時搞不清狀況,又見新來的先生冷着一張臉,一副很不好相與的樣子,只好先坐下上課,但一上午都是懵懵的。
程家子弟更是人心惶惶,怎麼會換了個蘇家的人當先生?這日子還有法過嗎?
課上了一半,講堂忽然一陣騷動。程家子弟紛紛望向窗外,便見程老先生紅着一張臉立在那裡,身上殺氣隱現。
“先生來了,我們有救了……”程家子弟彷彿見了救星,就差奔走相告了。
蘇滿正在給前排低年級的學生講千字文,聽到後排高年級的騷動,擡頭剛要呵斥,卻看見了那張快要中暑的老紅臉。
他不禁暗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先自修吧。”蘇滿吩咐學生一聲,深吸口氣,神態從容地出來與程秀才相見。
“晚生拜見老前輩。”春哥兒恭敬作揖。
“真是後生可畏啊。”程秀才卻半點好臉不給他,哼一聲道:“竟能瞞得這麼死!老夫居然一直不知道,原來接我班的是蘇大成的孫子!”
“晚生也是剛剛纔知道此事,正打算放學後去拜會前輩呢。”春哥兒卻不爲所動,依然淡淡道:“誰承想前輩卻自己先來了,實在失禮,萬望海涵。”
“你失禮的地方多了!”程秀才憋不住怨氣,柺棍把地面杵得塵土飛揚。“大夏天的,讓我個快六十的老頭子,在村口等了你半天!”
“是嗎?”春哥兒吃驚道:“哪有前輩迎候晚輩的道理,我以爲你老會在家裡,等着晚輩去拜會呢。”
“我哪知道來的是個晚輩?!”程秀才悶聲道。說完又咳嗽一聲,懶得跟他廢話道: “你教社學不合適,還是主動請辭吧。”
明顯是欺他年輕,想把他唬住。
可春哥兒胸有傲氣三千丈!對方既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他也就不客氣了。遂正色道: “所謂‘志不強者智不達,言不信者行不果’,我既然答應了當這個老師,就一定會排除萬難當下去,而且一定會把它當好!”
頓一下,他又綿裡藏針道:“前輩放心,我不會像以前一樣有門戶之見的。只要來上學的,就都是我的學生,沒有別的身份。”
“哼哼,說的好聽。”程秀才被戳中了軟肋,氣焰爲之一滯。這些年他最被人詬病的一點,就是隻教程家,不教蘇家的子弟。
而且他也不能說,是因爲擔心蘇滿的水平不行。堂堂縣試第三,教個蒙學還是綽綽有餘的。
最後程秀才只能拿春哥兒的年齡說事。“老夫是擔心你太年輕了。老師老師,老成持重方能爲師。你毛都沒長齊,如何鎮得住那幫小子?”
“前輩多慮了。且不說甘羅十二爲相,霍去病十八封侯,年齡從來不是問題。況且學有學規,我只要嚴格執行,自有規矩約束學生。”
“好好,沒想到你還伶牙俐齒。”程秀才點點頭,冷笑道:“那老夫就拭目以待。”
說完便坐上滑竿離去了。
蘇滿搖搖頭,回到講堂沉聲道:“繼續上課。”
“是……”程家子弟難免失望,還以爲老先生要把他攆走呢。
~~ “爹,咱就這麼走了?”程承誠跟在滑竿旁問道。
“他怎麼說也是上頭正式任命的塾師,第一天就把他攆走,也太目中無人了。”程秀才靠坐在椅背上,緩緩道:“無理取鬧,非君子所爲……所以得理才能不饒人。”
“是。”程承誠點點頭,又提議道:“要不先讓孩子們別去上學了?”
“絕對不能退學!”這會兒程秀才也冷靜下來,沉聲道:“都退學了,社學不就成蘇家的了嗎?”
“是,咱們不能犯蘇家當初那種蠢。”程承誠恍然,又苦惱道:“可是要讓那小子站穩了腳跟,咱們程家的孩子,往後可有苦頭吃了,還怎麼好好學習考書院?”
“站穩腳跟,哪那麼容易?”程秀才冷笑一聲道:“當年我也不是不要蘇家的孩子。但兩家勢成水火,孩子也是如此,根本就尿不到一壺裡。怎麼在一個講堂上課?所以只能分開。”
“現在他又把兩族的孩子攪和到一起,就等着看好戲吧,鬧大了我自然會把他攆走……”程秀才說完痛苦地閉上眼。
“咋了爹,眩暈症又犯了?”程承誠趕緊關切問道。
“不,我好像中暑了。”程秀才頭暈腦漲,煩悶欲吐。
~~ 程秀才不愧是老教育工作者,看得還是準。
蘇家的孩子們憋屈了這麼些年,現在終於當上還鄉團,肯定可勁兒嘲諷程家子弟。
程家孩子懵逼了兩天之後,也恢復了常態,不甘示弱地針鋒相對起來。
很快,學堂中便也如整個二郎灘那樣,兩大陣營針鋒相對,涇渭分明。一點小摩擦就會引起鬥毆,繼而迅速演變成羣架。
而且雙方每次下手很重,唯恐輸了回家捱揍……
蘇滿才上班五天,社學裡就打破了兩個頭,掉了五顆牙,鼻青臉腫更是不計其數。家長每天都堵着門罵,嫌他沒給看好孩子! 沒錯,家長們之所以把孩子往社學送,一是因爲不花錢,二是找個免費看孩子的地方。至於能學着什麼東西,還真不是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