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芷潔的心意很堅定,朱芷凌的手腳也很麻利。
自從受了明皇的旨意,朱芷凌便吩咐內廷司去大內庫房中細細蒐羅,但凡有適合作嫁妝的好東西全都挑了個遍。
作爲姐姐,她心中有愧。
她比誰都知道,朱芷潔嫁過去,對將來時局的把控很有好處。不僅可以互通消息,未來國君的枕邊風也能時不時地吹上一陣。
但有銀泉公主之事在前,妹妹實是以身犯險。好在慕雲氏氣數已盡,這時候嫁過去大約是有驚無險了吧?朱芷凌剋制住僅有的那幾分不安,極力讓自己相信聯姻是穩妥的,又把這番說辭遊說於明皇。
明皇心裡如明鏡似的清楚,在朱芷凌的算盤裡她根本就沒在意過妹妹的安危,全是爲了政局考慮。對此明皇心中有些不快,但並未出言責備,因爲這纔是爲君者該有的定奪------無情但有理,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此中的輕重了。
明皇和朱芷凌心裡有了這份愧疚,在嫁妝的籌備之事上就默契得驚人。碧海自古多珍寶,兩人這一次幾乎把半個大內庫房都給掏空了。相比之下,蒼梧那邊連份正式的聘禮都還沒備下,顯得碧海嫁女嫁得心急火燎一般,直攪得明皇心中有苦說不出,只好假裝忘了聘禮一事。
偶爾撞見幾個癡呆糊塗的老臣提及,她便裝聾作啞。也有人想趁機拍馬屁,作義正言辭狀勸明皇大張旗鼓地操辦,還要等蒼梧的迎親儀仗到了再送清樂公主出太液纔好,結果被明皇劈頭一通痛罵。
“你們這些糊塗東西,如今霖州邊境百姓受伊穆蘭燒殺之苦,南境之地海嘯驟起已是淹了三州八縣,你們一個個還在這裡朗朗清口說不盡的道理,可曾想過太液城外食不果腹的霖州災民?朕若還在這裡大肆操辦奢靡不斷,於百姓何安?豈非惹得天怒人怨?”
大臣們被罵得默默無聞,心中卻好不服氣。要說奢靡不斷,碧海皇室百年間揮霍成風何曾斷過?如何今日纔來滿口仁義。況且你說想着霖州災民,可每日往鯤頭艦上搬運的金銀財寶那是一樣也沒見少啊。
不過這種牢騷只能腹誹,尤其是在明皇跟前,衆人被斥責後紛紛以袖擋面作羞愧狀,實則是怕被觀了心又惹出後患來。
柳明嫣也很伶俐,她看見朱芷凌每日挺着肚子親自過問嫁妝的每一件事,又蒙明皇鄭重囑託,知道事關重大,特意在鯤頭艦上把其中一整層的房間都收拾了出來供公主用。
她尋思了一番,覺得這還不夠,索性把清漣宮中朱芷潔平日裡用慣的東西全搬上了鯤頭艦,還特意從宮裡找了兩個宮女來,吩咐她們儘量按照清漣宮的格局佈置擺放,務求讓公主殿下舒適滿意。
這麼一來到最後動身之日時,整個清漣宮幾乎全空了。
這一日,朱玉瀟早早地到了清漣宮,來送一送這個溫柔體貼的孩子。她看着整個空蕩蕩的宮殿,毫不在意,思忖着正好可以把自己宮裡的梯己物件給挪過來。只是物是人非,朱芷潔一走,將來怕是更找不出在跟前能說上話的人來,不禁唏噓長嘆。
朱芷潔一邊安慰着姨母,一邊自覺得恍如隔世。清漣宮這座精緻的牢籠,困了自己十八年,這便要離開了?正出神時,朱芷瀲已入了殿來,兩眼有些紅腫。
倆人見面無言以對,只擁在一處。
“姐姐,我知道那日我胡亂說話,惹得姐姐惱怒。這纔去了來儀宮……”
朱芷潔截了妹妹的話,柔聲笑道:“你性子耿直,說什麼姐姐都不會在意的。你不想姐妹分離,我又何嘗不是。”言語間神色黯然,低聲悲慼道:“只是世事弄人……我便是不去尋他,也難讓母親待見。倒不如眼不見爲淨,也算是我爲母親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了。”
朱芷瀲聞言不解,朱玉瀟在一旁卻聽得明白,知道這心結是自己當日所繫,心中越發愧疚起來。
朱芷潔看着妹妹,強作笑顏寬慰道:“放心,姐姐心中早無芥蒂,說起來若非你那日一激,我還不一定敢去來儀宮呢。”
“姐姐去了蒼梧,一個親人也沒有。如果有什麼事,不如就去找大蘇吧?他腦子好使,我也叮囑過他了,凡事一定會照應你的。”
“你還真是替姐姐操心,其實太子心性很好,只是你不大覺得。自然,蘇學士也很好,我也會勸太子多照拂他的。”朱芷潔對太子向來維護,在她眼裡,他既不是草包,也不是無用之人。
朱玉瀟在一旁看着有些心酸,不想擾了二人話別,便悄悄地退出殿來,不料迎面撞見了一人匆匆趕來,正是蘇曉塵。
“蘇曉塵拜見銀泉公主殿下。”
朱玉瀟未料到他一外臣的身份能入得涌金門來,有些訝異。
“護送清樂公主殿下前往蒼梧,有不少物件需要交割,故而清鮫公主殿下特許我這幾日可自由出入”,蘇曉塵說着,指了指腰間的一塊金色令牌。
“哦……”,朱玉瀟心中有些發虛,畢竟有慕雲佑之事藏在心裡,這個少年又絕頂聰明,在他面前她決不能顯露出什麼異樣來。
蘇曉塵更是思緒萬千,他自從拿了令牌之日起便在尋找機會,想要見朱玉瀟一面。他今日聽說各方皇戚都來送行,便賭了一把運氣,找到清漣宮來。
無論如何,有一件事他是想要問個明白的。
蘇曉塵看了看四下,低聲道:“能否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朱玉瀟不情願地隨他進了偏殿。蘇曉塵臉色鄭重地問道:
“請恕曉塵無禮,改稱您一聲師母。敢問師母,您是否這次回碧海之前,便已打算不再回蒼梧去了?”
朱玉瀟猛然一驚,她估摸着蘇曉塵會對慕雲佑之事有些狐疑問上幾句,但未料到會問得如此直截了當。
“你何出此言?”
“師母於落英湖遇劫之事,也是事先有所安排的是麼?”蘇曉塵緊緊盯着朱玉瀟的眼睛,低聲問道。
朱玉瀟不由心中有些慌亂起來,暗自凝神以觀心之術看着蘇曉塵。
奇怪……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麼,所以神情如此確定。但他又好像不全知道,隱隱又有幾分疑惑。想來他必然還有些事不知道,不然何必今日再來問我。
“落英湖之事,當日嘉德殿上清鮫公主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何必再來問我?”朱玉瀟臉上不動聲色。“那麼佑伯伯的死……師母可有頭緒?”
朱玉瀟幾乎壓不住心中的動搖,當下換了一副面孔,怒斥道:“你佑伯伯他臥病多年,此事誰人不知。這些年裡我盡心伺候在旁,只是他亡故之時恰不在蒼梧,你卻來問我這個千里之外的人有何頭緒?”
蘇曉塵看着她大爲惱怒的樣子,毫無懼意。他出使碧海以來,已是歷練了一年多,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了。他平靜地盯着朱玉瀟看了良久,終於開口道:
“師母不必動怒,我今日來尋師母,是因爲當時出使碧海之前佑伯伯對我曾有過託付。”
朱玉瀟聞言一怔。
“佑伯伯說,師母二十四年未回碧海,歸來應是物是人非,希望我能夠保護師母,照顧師母。但是今日我不得不隨舅舅一同奉旨護送清樂公主殿下回蒼梧去了,自感有負恩師所託,特來向師母告罪,還望您在碧海國能身清體健,如意安康。”蘇曉塵說完,深深一拜。
朱玉瀟聽得鼻尖一酸,早已收了先前的怒氣,顫聲道:“你是說……你佑伯伯讓你……來保護我?”
“正是。另外,佑伯伯還有一物要交予師母。”蘇曉塵說着,從懷裡掏出《雲策》,將盒中的書冊取出揣了回去,將錦繡絲織的書盒重新蓋好,又似不捨一般地輕輕撫摸了幾下,這才鄭重地遞給了朱玉瀟。
“這是你佑伯伯傳你的東西,爲何要給我?”朱玉瀟有些奇怪。
“其中書冊確實是傳給我的,只是這個書盒,應是佑伯伯給師母的,請師母回宮後仔細翻看。今日就此別過,此去不知何時再能相見,望師母珍重!”蘇曉塵說完,行了一禮,便轉身去了。
蘇曉塵表面鎮定,但心中早已亂如麻線。佑伯伯將《雲策》託付給自己的那一夜裡,神情無比鄭重。當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雲策》的書盒之內藏有隔層,其中掩着一封書信。
書盒的內壁是一層絹布,不僅易磨,而且很薄。蘇曉塵每次讀《雲策》之時都已儘量小心,但多次翻閱後,仍是將盒邊磨得發毛,直到前不久他忽然發現絹布之下隱隱有墨跡,仔細翻看後才察覺別有玄機。
佑伯伯,原來你早已洞悉一切……
蘇曉塵將書盒交予了朱玉瀟,自己走回清漣宮的正殿前。眼下,他還有另一樁心事未了。
此時,恰逢朱芷凌與趙無垠夫婦二人也來送別,兩人見了蘇曉塵都是點頭致意。自從南華島歸來,蘇曉塵助他們於撫星臺上彈劾了陸文馳,朱芷凌對他的好感倍增,見了他也客氣了許多,趙無垠父仇得報更是不在話下,一見了他便賀喜道:“聽聞蘇學士又蒙君上賜了銀麟衣冠,真是可喜可賀。”
蘇曉塵其實並不太喜歡趙無垠的性子,總覺得此人戾氣太重,當下只淡淡回了一禮,道:“在下有事想要尋清洋公主殿下,聽宮女們說她在殿裡,又不好擾了她們姐妹話別,故而在此等候。”
朱芷凌知曉他與妹妹走得親近,不以爲意,道:“那就請蘇學士在此稍候,我進去後會知曉她一聲的。”
“如此便有勞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