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今兒是什麼風向?”羣民在我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我嘴角掛着笑,測試了一下風向,往前走了近十步,嗅着越來越濃的丁香花香,碰到了一具帶着溫度的物體。
“羣民,說好了不許通風報信的。”羣生指控的聲音,震動着耳膜。
“那剛纔是誰扔石子給小妹引路的?”羣民憤慨迴應,我解開蒙着眼睛的綢巾,輕笑出聲,許是天氣燥熱,這對雙胞胎越來越愛擡槓。
黎家回京的第三天,黎先生在家中設私宴請我家,接我小住幾日。家中忙於籌備瑤歆和遠山的訂婚典禮,父親怕干擾到我的學習和生活,也放心黎家的爲人和家教,於是小住變成常住。
“我回屋喝口水,你們慢慢吵,決定好誰當瞎子,再來叫我。”
我將手裡的綢巾遞給羣生,輕快地沿着丁香花樹的樹蔭,來到正屋東側的耳房,我在黎家的住處。按規矩我應住在後院的罩屋,黎太太不捨我獨居後院,收拾出緊鄰她的房間做我的臥室。耳房單開門,有遊廊連着羣民羣生住的東廂房,往來極爲便利。
捧起水缸沒喝上兩口,羣民在門口喊道:“小妹,快點,贛清哥要帶我們出去玩。”
走出門外,一個年約二十,中等身材,模樣周正的青年和羣民羣生站在廊外的丁香花樹下,此人姓肖,名贛清,江西人士,是京大一年級生,亦是黎先生爲我們請的家教。
黎先生是個好客之人,家裡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滿座,常有青年學子登門求教,黎先生向來一視同仁。贛清是青年學子中的佼佼者,頗得黎先生賞識,快到暑假,家境不甚寬裕,且路途遙遠,想留在北京找份兼差,黎先生便請他住進來,做我們學業督導。
贛清精力充沛,熱愛運動,且思維敏捷活躍,談吐風趣幽默,除了教授書本知識,還帶着我們在院中打羽毛球鍛鍊身體,在教會了羣民羣生騎自行車後,經常載着我領着羣民羣生遠足,穿梭於北京城的大街衚衕,體驗市民的生活,日子變得繽紛多彩。
這日,贛清領着我們參觀完他的學校,轉道騎進一條几近荒蕪的土道,四周荒草雜陳,時不時閃出巨石殘垣,鬱積的爛泥水塘。車子駛過,激起片片密麻的飛蟲,嗡嗡的叫聲合着樹上的蟬鳴,似在證明這裡還有生命的存在。
我在車後座問道:“贛清哥,這是要到哪裡去?”
平日爽朗幽默的贛清聲音低沉,“馬上就到了。”
目的地還是在這片荒涼之中,眼前的高臺上多了一座毀壞掉的建築遺蹟,上面聳立着巨型西洋式拱形石雕,從石雕的工藝可以看出這座建築的不凡。羣生輕聲問道:“這就是圓明園嗎?”
贛清沉重地點點頭,羣生輕拍基座嘆道:“維克多•雨果詩中讚美的‘人類幻想中的仙境’,竟成了此種模樣……”
羣民不似往日的活躍,撫着基石沉默不語,贛清接過羣生的話,“只有半個世紀,洋人的搶劫和火劫,國人的木劫和石劫,人間仙境就成如此模樣。每次,來一次,痛一次,這樣的國恥,怵目驚心,心痛難耐。”
八國聯軍入侵北京的歷史我還是知之甚詳,這是惠欣心中的痛,也是他選修土木工程專業的目的,立志以後重新修復這座昔日的皇家園林。國內正流蕩着對滿人強烈的仇視和痛恨,惠欣還會回來完成他的夢想嗎?想到此處不禁黯然。
“贛清哥,可以登報宣傳,遊說政府和鼓動民衆,一起重建圓明園。”羣民鬥志又重新燃起。
“我看不必,耗費巨資修起來也只是個空殼,裡面的珍寶怎樣複製?”羣生緩緩說道。
贛清走過去站在兩兄弟間,攬住他們的肩膀,“我頭次看到眼前的情景,也是想一定要重建圓明園,要抹去這刺眼的國恥,後來我想通了,臉上的疤痕怎樣掩蓋,它還是存在,不如大大方方留在那裡,提醒自己當年的恥辱。”
“國家需要你們去振興,你們不是旁觀者,所要做的不是拯救,而是自救。”贛清的話音,在頭頂有力地響起,喚醒了我初爲國人的意識。
怔怔望着淒涼殘破的遺址,自由、平等、博愛的概念之外,又多添了一樣,國家。
轉眼到了仲夏,白日甚是悶熱難耐。正值午睡時間,院中寂靜無聲,除了樹枝上間或傳來的蟬兒的嘶鳴。我穿着白色的連衣裙,頭上彆着一朵白色的小絨花,斜依着東北角遊廊的廊柱,坐在木欄上,仰望着院內濃郁繁茂的綠樹,手上的書本久久未曾翻頁。
剛到黎家時,院內還滿是丁香花撲鼻的清香,白的、紫的開得十分熱鬧,一團團,一簇簇,煞是可人,現在,枝頭空餘碧綠的樹葉。身上的孝是爲二伯所戴,去圓明園那日,二伯在老家火車站,被忠於舊朝的軍人刺殺,當時他正要上車來京,參加遠山的訂婚典禮。遠山當天換了便服潛返老家。第四日遠山發來電報,二伯因槍傷不治身亡。大伯和二伯關係雖疏遠,但他倆對我父親卻一直照拂有加。因此悲痛不已的父親,不顧老家局勢未穩,決定和母親,親赴老家奔喪,瑤歆亦不理會遠山的反對,隨我父母一同前往。
十天過去,只知遠山在部屬的擁立下,接替了二伯的位置,政府也於昨日下了正式批文,發了任命電。這些情況均是黎先生打聽來的,父母親除了剛到老家拍來平安電,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兵變之事,一直對外界封鎖,直到昨日政府公佈了任命,報紙纔有報道,都是些舊內容。韻西那邊到是來了新消息,昨日顧管家送來惠欣拍來的電報,他的父母已經安全抵達倫敦,定下婚期。惠家的老爺太太很是滿意韻西,決定留下與兒子兒媳同住,並命惠府管家,送來我家居住的地契,作爲聘禮。
韻西和惠欣馬上要修成眷屬,遠山和瑤歆的婚事卻橫出變故。正應了,幾家歡喜幾家愁。一片樹葉飄落書上,我回過神,瞧着微微晃動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聯想到瑤歆面對遠山的嬌笑聲,那樣的兩個人,那樣甜美的愛意,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呢?我釋然地笑笑,自己做媒人,做得太過投入了。
“小妹一個人又在傻笑什麼?”羣生的聲音從斜對角的東邊遊廊傳來。
我微探身,側頭瞧見羣生穿着白色府綢對襟便衫,右手拿着一卷書左手背在身後,抿着嘴笑盈盈地看着我,便回問道:“那四哥又在傻笑什麼?”
“愚兄是笑可笑之人。”羣生在廊道東北角東側坐下。
“那小妹我是笑可笑之事。”我在北側坐直身子,坦然答道。
對視數秒,兩人會心一笑,各自低頭拿起書本,靜默不語地翻閱起來。世上的事情,有時就是如此玄妙,昔日的夢魘,如今成了親密的兄長,與熱情爽朗的羣民在一起,是愉快的,同博學睿智的羣生在一起,則是輕鬆的。
羣民羣生自小隨着黎先生,旅居過英國法國和德國,識得三國的語言和文字,涉獵面極廣。自己雖也是愛讀書之人,卻偏愛文史之類,語言詳實生動的文字,對乾枯生澀的哲理類別,只讀過幾個著名大家的書籍,也多出於想明瞭飯桌上大家所談何物。硬着頭皮讀的知識,是難以吸收的,囫圇吞棗的東西,遠沒飯桌上聽來的,讓人印象深刻。看到羣民羣生讀着德文版的哲學書,爭論着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對與錯,捧着法文書談論狄德羅思想與前兩者的關聯性,常心生羨慕和佩服。
羨慕和佩服是一回事,身體力行又是另一回事,我靜下心來,繼續讀馬克土溫的《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心情煩悶時閱讀土溫先生的書,是我不滿十一年人生的一大寶貴經驗。土溫先生曾說過,快樂不是一件自我存在的東西,它僅是與其他不快樂事情的一個相對比照,這就是快樂的整個情況。
時間悄然劃過,正看得津津有味,羣民的聲音打破了這一角的靜謐,“你們到是會找地方看書,什麼書看得這樣起勁?”
循聲望去,見羣民身着短袖襯衣和揹帶西式半長褲,手裡拿着羽毛球和球拍站在羣生身後。
羣生側過身,皺皺眉。“這大熱天的,還要打球?”
“這叫以毒攻毒,打起來就不熱了。”
“要打你自己找人打,當心毒火攻心。”
“小妹,我們來打,不要學你四哥,連偉大的伏爾泰都說過‘生命在於運動’,就讓他死於安樂吧。”
“三哥,我在看馬克土溫的書,馬克土溫說過,擁有好朋友、好書、以及一個迷糊的良知,這就是理想的人生。我擁有好書,好朋友,也不用懂那麼多道理,正好符合理想人生,也就知足了。”我舉舉書,再指指羣生,對羣民認真地說。
羣生撲哧笑了起來,“羣民,馬克土溫還說過,一個人最危險的敵人是他自己的口舌。不要爲私利隨意去詆譭人,當心適得其反。”
羣民氣堵着說不出話,漲紅了臉,踱了跺腳,轉身離開道:“好心沒好報,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見羣民氣憤地揚長而去,有些後悔,想起身叫住羣民。羣生一臉沉靜地止住我,“小妹放心,羣民會去找贛清哥的,繼續你的理想人生吧。”
果然過了一會兒,羣民和贛清來到院中蔭涼處,擺開陣勢打起球,喊殺聲比起平時高出不少。我笑了,“這心到是放下了,理想人生,卻是難以繼續下去。”
羣生笑晏晏站起身,“此處不行,自有它處,四哥帶你去個地方。”
從側門進到後院,黎家的後院正屋有五間,俱有遊廊相連,中間修了一個花園。園子佔地面積不大,有疊石、遊廊、花草樹木,佈局簡潔雅緻靈巧。羣生沒在此停留,領着我穿過花園,來到後院幽僻的西北角。
樹枝籬牆間,隱約露出一個小巧的木亭。走進小亭,盛開着白色粉色花朵的木槿,圍在四周,幽香浸人,新修的一圈木條凳,散着新油的漆香,正中間有一口水井,井水離地只有三尺,幽幽的反光,晃映在亭中。
“四哥何時尋得此等寶地,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趴到井臺邊,伸臉感受着清涼溼潤之氣。
“來時就發現了,只光有這護井的亭子,沒有歇腳的地方,我求母親添加木凳,家裡一直忙着,昨日才修好。有這一井的水,小妹以後在這兒看書,不用怕口渴了。”羣生的臉龐,在井邊閃着熒光。
聽羣生說完,還真有點口渴,也不管他是否是打趣,提起一旁的水桶準備打水。羣生噙着笑接過水桶,“小妹到是敏於行,看來我這方子比瑤歆姐的管用。”說着打上小半桶水,拿起水瓢,舀了一瓢遞給我。
井水清涼甘甜,不由一飲而盡,羣生臉上寫滿了笑意,不好意思也舀起一瓢水,回遞給羣生,“四哥,這水真的好好喝。”
羣生斯文地接過瓢,難得豪氣地一氣喝完,“嗯,好喝。”
“去年看弗朗西絲•伯內特的《秘密花園》時,還幻想着自己也能像瑪麗一樣,發現那樣一片生機蓬勃的小天地,沒想到居然變成了現實。四哥,謝謝你。”我高興地拉住羣生的手,連聲道謝。
羣生微紅着臉,“不就是一口井,就感動成這樣。小妹,你還像小時候那麼好騙呢。”
見羣生一臉窘色,說着言不由衷的話,我暗笑着放開手,張開手臂,繞着亭子轉了一圈,“四哥,我們也給這裡起個名字吧,叫什麼花園好呢?”
“小妹,起名也要對景,這樣的方寸之地,用花園也太大了。”羣生哂然道。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手又怎能攪動天地,意會而已,在我的心中,它就是最美的花園。”
“既然是小妹心中的花園,不如借用秘密花園,還是最貼切的。”羣生揹着手沉吟片刻說。
我歪着頭,想了想,興奮地再次拉起羣生的手,“四哥說得對,也只有秘密花園最貼切。”
牽着羣生跑到亭子外,打量着這小小的一隅,心滿意足地嘆道:“我也有秘密花園了。”
黎先生晚飯聽我說起此事,親自看過之後,命人取來一張小桌,擱在井口上。這樣既可在上面寫字下棋,又可享受井水的涼意,且摘取方便,不影響使用。黎先生還親題了秘密花園的木匾掛到亭上,再將西邊的正屋闢成圖書室,方便我們取閱休息。秘密花園成了我們幾人避暑消夏學習娛樂的場所,黎先生空閒時,也會過來看看,談古論今,題字吟詩,對弈飲茶,昔日最僻靜之地,如今成了宅中最有生機的地方。
秋日的北京大氣妖嬈,碧藍的天空,彷彿無限度向外膨脹,白雲如銀絲絮縷,縈繞飛揚,間或展翅南飛的候鳥,點綴其中,常激起沖天翱翔的慾望。大街小巷衚衕,則被紅的黃的,飽和張力的色彩圈裹着,襯得古樸莊重的院落,濃墨重彩,如同油畫般,欲與之相融,徜徉其間。
如斯美景,正是人們呼朋引伴,遊山抒懷的大好時節。羣民羣生提議到香山賞葉野餐,爲我慶賀十一歲的生日,得到大家一致贊同。於是,在我生日的那個週末,浩浩蕩蕩的隊伍彙集在勤政殿,場面蔚爲壯觀。黎家一家,盧家老爺太太和大姐一家,我的同學楊詩媛、嶽靜雅,贛清,曉霜,父母親,再加上各家的僕從,三四十個熱鬧非凡,寒暄引見問候過,大家前呼後擁往山上開拔。
上山伊始,隊伍就分成了幾撥,小孩子們興奮地衝在前頭,太太們坐上了各自的軟轎,大姐叫住欲跟我們的慕書慕彥,同上了轎子,緊隨着我們,老爺們則喜對着建築牌匾碑刻,旁證博考,反倒落在了最後。
剛纔行到小西山附近,就見那層層疊疊的山巒間,妖豔的紅色,明快的黃色,碧潤的綠色,五彩繽紛,隨着山勢起伏綿延,濃麗絢爛。現置身其中,就像墮入夢幻的世界裡,似火燃燒形狀各異的紅葉樹,金黃橙亮蒼古高大的銀杏樹,還有結滿沉沉果實的柿子樹,互不承讓,競相揮灑着、展示着各自的魅力和韻味。
一邊奮力攀行,贛清一邊給我們介紹旁邊的樹種和景點,葉成倒卵園形的是黃櫨,楓樹和槭樹的區別,景點的掌故歷歷道來,林林總總,廣博而風趣,周正的面孔別樣的動人,詩媛一臉崇拜之色,緊緊跟在他的身邊。
靜雅見此情形,笑着捅捅我,“韻洋,看來得準備一片紅葉給詩媛,留作題詩用。”
靜雅和詩媛是我的室友,靜雅十二歲,活躍浪漫,眉清目秀,眼睛似乎整天都彎成一個月牙,父親是交通部的一個局長。詩媛十三歲,生性單純,模樣敦厚,爲人實誠,家在保定,父親是直隸省民政長。
羣民聽見靜雅的話,一時興起,鑽到旁邊的林中撿起樹葉,大家受傳染似的紛紛效仿,一時間,林中迴盪起歡聲笑語。我隨着靜雅撿了一把紅葉,笑嘻嘻塞進的詩媛手中,見她含羞帶怯的臉龐,忽地想到瑤歆,不禁失了玩鬧的興致。
我默默坐到旁邊低矮的岩石上,信手拾起腳邊的一片紅葉,吹拂掉上面的泥土,迎着陽光舉起葉片,觀看葉子的脈絡紋理。這樣一片小小的東西,可以穿越層層的宮牆,成就史上的一段佳話,可遠山和瑤歆……,我悶悶地搖搖頭,眼裡滿是迷惑。
遠山原是二房所出,二伯母無子,收下遠山當作自己的孩子帶大。遠山與瑤歆的親事,她本不太同意,二伯遇刺後,其他幾房又乘機鬧事,說是算了八字,瑤歆命中帶煞,剋死了二伯。二伯爲人一向仗義耿直,手下的將領也多是如此,遠山趕回去後,雖接過二伯的位置,卻沒法說服他們瑤歆一事,加上局勢動盪,時有譁變,爲了穩定軍心,遠山讓瑤歆忍耐一段時日段,配合度過難關。瑤歆本就心高氣傲,周圍的閒言碎語又時刻的火上澆油,誤認遠山退縮,一時賭氣,切腕自殺,此舉惹怒了二伯母,認爲瑤歆不識大體,便徹底翻了臉。瑤歆當夜帶傷返回上海,一個月後,搭上郵輪,赴美國唸書,遠山則於十日前與二伯母的侄女完婚,一段轟動的戀情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明明相愛的兩人,最終成爲陌路,難道真如母親所說,是前世修煉的緣份不夠?可是緣份這種玄奧的東西,真能決定這世上最美好的感情嗎?
“小妹,在看什麼呢?”身後傳來羣生的聲音。
“在看緣份。”沉在迷思中的我,順着思緒答後,即刻被鬨然大笑笑醒。
“韻洋,我還不知道你這個本事,這緣份怎樣看?是西洋的算命術嗎?”靜雅跳到我面前,搶過我手中的紅葉,也對着陽光觀察起來。
我面紅耳赤,不知該如何作答,靜雅搖搖我的肩,“韻洋同學,這有什麼害羞保密的,快來教教我。”
羣生禮貌地從靜雅手中拿過我的紅葉,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個算命術我也知道,你們每人找到自己最滿意的葉子,對着陽光看它的紋理,如果紋理清晰通暢,沒有折損,就是緣份極好,反之則不然。”
少男少女們趕緊觀察起自己的葉片,七嘴八舌互相討論評定,唯有贛清含笑站在一邊。我詫異地瞪着羣生,他狡黠地衝我眨眨眼,隨後幫靜雅鑑定起她的緣份好壞。
羣民跑過來,用力拍拍羣生的肩膀,“羣生,你們知道這樣的趣事,幹嘛瞞着我?”
羣生一臉平靜地反問:“你不是一直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嗎?”
羣民嘿嘿一笑,沒再追究,遞過手中一片葉子,“來,幫我也看看。”
詩媛拿着一片葉子,紅着臉,一步三頓地湊到我跟前,小聲央我幫她瞧瞧,我硬着頭皮扮起了半仙,答疑解惑,直到幾家的老爺來到近旁爲止。
羣民向黎先生他們講述了紅葉算姻緣一事,幾位老爺神態各異。盧家兩父子一旁靜默,父親但笑不語,黎先生理着鬍子笑呵呵掃視了一下我們,拾起一片葉子,說道:“當年韓氏宮人題詩於紅葉之上,後嫁與拾葉之人,也算是一件千古美談,但寄情於一物,與沉迷於一物卻是有分別的,此事玩笑即可,不要陷入其中。就像人們看到這秋景,有人看到喜,有人看到悲,有慷慨悲歌,有纏綿悱惻,有恬淡悠遠,有清新秀雅。爾等俱是青春年少之人,要相信科學,健康自己的靈魂,看事看物,俱要把握住自己的心態。”
“黎先生,那您是如何看這秋景的?”贛清恭敬地問道。
“對於秋景,以前詠志最爲欣賞劉禹錫的《秋詞》中,‘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豪情,寫景則是王摩詰的《山居秋暝空》所描述的,‘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時下卻是嚮往陶翁《飲酒》的詩句中,‘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灑脫。”
“先生是對現在時局灰心了嗎?”贛清繼續發問。現在國內共和進程一再受挫,進展緩慢,臨時總統手中握着強大的軍權,根據自己的意願,修改了憲法,成爲□□者。
“如此美景,怎麼牽扯到那些俗事?蘇某卻覺得紀曉嵐的七絕,甚是令人叫絕,一篙一櫓一漁舟,一個艄公一釣鉤,一拍一呼還一笑,一人獨佔一江秋。”父親朗聲念起心清神舒的詩句來。
“肅寧老弟倒是瀟灑,愚兄最愛杜牧的《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念着此詩,看此美景,美哉,快哉。”身材瘦高,帶着圓形黑邊眼鏡的盧老爺,說得搖頭晃腦,一臉陶然。
“要說詠秋,最打動人心的,應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悲壯蒼涼,卻透着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和大無畏精神。”羣民插口,神情無限嚮往。
“虎門無犬子,羣民到是有敏之兄的膽識與氣魄,諸位年輕人都喜歡什麼詠秋的詩句?”父親贊過之後,詢問起我們,大家你一言,他一語,不知不覺來到香爐峰。
香爐峰有五百多米高,是香山最高峰,駐足峰頂,視覺不同於方纔的旁觀、近看,俯視層巒疊嶂的山峰,彷彿處處燃起一簇簇的火苗,順着山嶺、坳谷四處漫延,溢彩流丹,極目遠眺,玉泉山、白塔、萬壽山等景物,盡收眼底。
贛清來到我的身邊,將手搭成喇叭形,長長大吼了一聲,羣民靜雅也跟着喊叫起來。贛清鼓勵看了我一眼,又再次放聲長吼,引來更多更響的喊聲,其中,也有我的聲音。清除心障,放聲山林,快意人生,不正是登高望遠的宗義嗎?
吶喊,在羣山幽谷中迴盪,融進綿延的火紅之中,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