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濛濛煙雨中,我家在遠山及其三十個衛兵的陪同下,乘火車前往北京。黎家於昨日返鄉探親,半月後再轉道北上,大伯一行也與黎家一道離開上海,返回金陵。
遠山受二伯的委派,作爲他的代表留在北京參與政事,一同上京的,還有位意想不到的人,我的表姐瑤歆。本要留洋的瑤歆,突然改變主意,報考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 ,鬧得家中措手不及。二舅倒是無所謂,女兒留在國內深造不是壞事,我家還可幫着照應。二舅媽則是失望之極,認爲此舉讓她在社交圈中失了顏面,再怎樣哭鬧,終究敵不過表姐血液裡倪家倔強的因子,只得放行。旅途中,因少了黎家同行而生出的遺憾,被潑辣的表姐與詼諧的堂兄的鬥嘴,沖淡了不少。
這日晚餐過後,疲勞不堪的父母先行離去休息,我們兄妹三人繼續留在餐車閒聊。聊天的氛圍,是我遇到兩位親戚後最爲和諧的一回,帶來和諧的功臣,是我的表姐瑤歆,她仍是一身時髦西式裝扮,但沒了滿嘴的洋文。我雙手肘支到小桌板上,捧着下頜,歪着臉瞧瞧功臣,瑤歆甜美的長相,配上款柔的上海話,真真是個賞心悅目的俏麗佳人。
方纔,遠山本想陪我父母離開,在瑤歆迫人的暗示下,被我找藉口留下,藉口就是向遠山請教北京的名勝古蹟和人文環境。遠山侃侃而談,瑤歆虛心求教,兩人間的火藥味蕩然無存,姿態也極爲親密,瑤歆身體前傾,斜跨過小桌板,遠山也沒避忌,兩個面孔相隔不到一尺。
輪流看看我的堂兄表姐,想到自己的任務,禁不住掩嘴偷笑出聲。我的任務也是瑤歆佈置的,她和我共用一個包間,上車伊始,便驕傲地向我宣佈,她喜歡遠山,她要追隨愛的意願,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並要我幫助她,成就一個新思想女□□的追求。
我暗樂的神情,大概同母親和安太太看遠祺和雁遙的時候差不多,遂引來遠山猜測的目光。面對頗有些力度的眼神,我忙斂住笑,替自己的行爲尋了個理由,說自己想起了一本好笑的書。興許瑤歆發現了自己姿勢的不雅,假借詢問書名,不露痕跡地挪回身體。我歪歪頭,瞧瞧似籠着薄薄粉紗的面孔,一般正經地回道:“簡•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表姐想必看過的。”
迴應我的是一記帶嗔的白眼和拳腳相接,遠山靠到車椅背,雙手抱團,擱在胸前看戲。兩人身量力氣太過懸殊,處於弱勢的我忙叫道:“三哥,九妹錯了,快救命呀。”
遠山巍然不動,我大義凜然喊道:“罷了,爲了新思想的女性,引刀成一快,不復少年頭。”
瑤歆紅臉止住手,低頭靜坐。遠山面色沉靜掃視我倆,須臾低笑出聲,伸出食指,點點我的額頭,“九妹倒是有股豪情壯志,這樣的少年頭,還是留着的好。”而後,目光炯炯調向瑤歆,“新思想女性,怎麼同舊日的小媳婦沒兩樣?”
瑤歆聽了,勇敢地擡起漲紅的臉,四目相對,悸動的愛意瞬時流淌在二人之間,我扭頭裝作看窗外的風景,車窗映出一張暗樂的臉。
再度在耳畔震響的鼓號齊鳴聲中,踏上紫陌,觸及京塵,百日的漂泊,萬里的跋涉,終於結束了。喧鬧的接風宴後,回到安身之處,已是晚上九點。新家宅,是惠欣命家人騰出的惠家外宅,位置環境頗佳,位於什剎海邊上。
宅子算是中型四合院,不算大,好在家中人口簡單,有五間正房,父母住着,東西廂房各三間,我和瑤歆在東廂房兩邊各佔一間,中間是起居室,同時給遠山在西邊廂房留了一間客房。顧管家李嬤嬤兩家,連同惠家添置的下人住在外院,後院還有五間罩屋,一個小巧的花園。
院裡亮着電燈,光線昏暗,瞧不真切。進到屋內,雕花的紅木傢俱古樸典雅,地上是方地磚,窗戶是玻璃的,不是我擔心的紙窗。讓我倍感意外的是,起居室裡放了一架立式鋼琴,這定是惠欣囑咐的,彈琴是原先自閉時唯一的發泄,惠欣沒忽略我的愛好。古色古香的房間,唯一不便的是洗漱如廁,好在有新請的丫鬟春曉的相幫,快近十點半,諸事方安置妥當。春曉今年十四歲,手腳麻利,模樣端正,性格樸實,我很快與她熟識起來。
上了牀,春曉道過晚安,替我關上電燈離去。院中依舊喧鬧着,暗淡的燈光從薄薄的紗簾中透進來,不時晃過人影,隔壁起居室,間或傳來瑤歆愉悅的嬌笑。自餐車挑明情思後,兩人陷入熱戀,遠山向我父母稟明實情,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親戚,門第、人品、相貌,如此般配的天成佳偶,父母自然樂見其成,只等雙方家長同意後,行六禮擇吉換書。就着暗光,瞧瞧掛在牀頭的小丑,轉身摸摸枕邊的聖經,在瑤歆的歡笑聲中,我甜甜睡去。
一夜好眠,院裡嘈雜哭泣的聲音,將我吵醒。迷糊間,門外傳來春曉的喊門聲,“三小姐,大小姐回來了,太太讓我服侍您,收拾好趕緊過去。”
“大姐來了?”昨晚接風,是大姐的公公盧子昂做東,可大姐並未露面。
“回三小姐的話,大小姐合着大姑爺還有兩個小少爺省親來了。”
大姐蘇韻宛長我十三歲,當年父母離家時,大姐已經定親,是我祖父親手玉成。盧家世代官宦,儒學傳家,按舊日眼光,身世比起蘇家行伍出身,要高出不少,盧家親書阻止大姐隨行,母親只好舍下大姐,交與大伯家撫養,大姐十六歲時嫁與盧家三公子盧俊修,育有兩子,五歲的慕書,三歲的慕彥。
換上一條粉色連衣裙,春曉幫我洗漱乾淨,編了一對辮子搭在肩頭前,回過神,瞧瞧鏡中稍顯怪異的自己,失笑打開梳妝檯的抽屜,取出一對同色系的結子系在髮梢,向春曉道過謝,跑向母親住的正房。
母親住在正房東頭,東耳房與正屋相通,對外有開門,母親把耳房當做私下會客用的。走近耳房,聞見嚶嚶的哭聲,守在門旁的丫鬟一邊幫我打開簾子,一邊對裡通報。
進屋細瞧,見母親擁着一個青年女子坐在矮榻上,相互抹着眼淚。那女子綰着髮髻,面龐清秀,身形苗條,身着淡紫立領斜襟綢褂,深紫綾裙,兩個稚齡男孩倚在她的身旁,怯怯地拉扯着她的衣袖,瑤歆站在一邊陪着掉淚。
我走上前向母親行了禮,母親拉起我的手,哽咽地吩咐道:“韻洋,快點見過你大姐,好好的安慰安慰你大姐。”
沒等我行禮,就被大姐抱入懷中,又是一番哭述,“小妹也長得這樣大了,小妹離開時,還是襁褓中的嬰孩,一晃眼過了十年。當時看着小妹離開,就牽掛着小妹,不知能否承受得住路途的顛簸,不知小妹在異國他鄉能否習慣,大姐沒用呀,上不能侍奉爹孃,下不能照顧幼弟幼妹。娘呀,韻宛不孝呀……”說着說着,一手拉住母親,一手摟住我,號啕大哭。
聽着大姐數落自己的不是,我抑制不住跟着哭了起來,家中最委屈、最可憐的,應是我的大姐,少時被雙親捨棄寄人籬下,年紀輕輕孤身遠嫁,不知淌過多少斑斑女兒淚。
我噙着淚花,伸手抹着大姐的眼淚,勸慰開來,“大姐,不要難過,最苦的日子過去了,我們一家子不又在一起了?你隨時都可以見到父親母親。大姐,不要哭了,母親最不喜歡人哭的,大姐要盡孝,就要高高興興的,嗯?”
在我的勸說下,大姐漸漸止住了哭泣,特別是我說到母親最不喜歡人哭,竟破涕爲笑。母親笑罵着敲了我一記,“這個韻洋,以前死都不做聲,現在好容易開口說話了,又不知到哪學的,竟會編派人。”
瑤歆聽了噗嗤一笑,“韻洋表妹編派人的功夫,就連遠山都服氣着呢。”
我扭頭笑道:“新思想的女性,你的河還只過了一小半呢,就這樣急着拆橋嗎?”
瑤歆羞紅了臉,呸了我一聲,挑簾出了房門。大姐一臉疑惑,母親笑呵呵地向她解釋起事情的來龍去脈,女人都愛家長裡短的閒聊,大姐亦不例外,津津有味地聽起故事來。
乘着母親講故事的當口,拉着兩個小外甥細細打量。許是大姐的哭泣,讓兩個小傢伙受了點驚嚇,神情有點兒呆滯,徵得母親首肯,帶着慕書慕彥到我的房間,打開鋼琴蓋,彈起歡快的‘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Row, row, row your boat ’一些在學校學的兒歌,並試着翻成國文。
兩個小傢伙先是被鋼琴強烈的共鳴聲震呆了,片刻後,好奇趴在琴邊看我演奏,過了一分鐘,隨着我的演唱手舞足蹈起來。音樂真是通行世界的語言,漸漸門口、窗臺前擠了一羣人,瑤歆進來,和我來了個四手連彈,唱起了‘Twinkle, twinkle,little star’。
瑤歆的嗓音本就柔和甜美,唱起歌來更是悅耳動聽,我乾脆讓賢,領着小傢伙們按着旋律舞起來。正在興頭上,母親肅着臉帶着大姐走進屋,慕書和慕彥見到他們的母親,停了動作,大姐從袖中抽出手帕,替他們拭去臉上的汗珠。
母親板着臉說道:“韻洋,你看看,自個一身汗不說,還連帶着搞得慕書和慕彥也是如此。盧家世代書香,一向秉承端方持重的家訓,以後切不可如此行事,快點洗乾淨去見你的大姐夫,不要失了禮數。”
大姐開解道:“娘,小妹還是個孩子,也是好意,又是國外長大的,適應這兒的規矩,哪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行的?小妹,姐就不打擾了,你照孃的話做吧。”說罷,攜着慕書慕彥隨着母親離開。
瑤歆覆上琴蓋,替我打抱不平,“表妹,你不要難過,我看倒是他們要學着適應新規矩。”
我掩飾地笑笑,“表姐,謝了,大姐在別人家也難做。這段日子裡,我發現呀,周圍像三哥那樣開通的人真不多。表姐,你太幸運啦。”瑤歆甜甜一笑,拍拍我的肩出屋,順手替我掩上門。
春曉打好熱水候在一旁,“三小姐的琴彈的真好聽,兩個小少爺明明開心得不行,太太乾嘛生這樣大的氣?”
“還不是犯了君子不可喜怒於形,忘乎所以的忌諱。”在回來的路上,父母親怕我不懂規矩,常耳提面命這忌那忌的,早就爛熟於心,答案似吐泡泡自嘴裡飄出。
“纔多大的孩子,正是愛玩的年紀,這也犯了忌諱?”
我不知不覺模仿起母親的語態,回道:“常言道三歲看到老,習慣多是小時養成,大姐夫家那樣的家庭,管教自然是嚴。”
“真的看不出三小姐是喝洋墨水長大的,懂得這樣多。”
我一時默然,這些時日,整天被瑤歆灌輸新時代、舊時代等諸多名字,直到此時,才真正感受到新與舊的差別,聯想到惠欣和韻西的教誨,一改垂頭喪氣,仰臉看着春曉道:“懂得和接受是兩回事,有些道理並不是真理,只是人爲的束縛。春曉,我們面對的,是個新的時代,要拿出勇氣,活出光彩來。”
五月底的午後,我穿着一套中西結合的橘黃色灑花削腰,齊肘短袖絲織短褂,同色曳地長裙,胸前垂着兩條辮子,閨秀模樣十足地坐在起居室書桌旁,做着瑤歆佈置的習題。瑤歆身着淡藍色西式長裙,慵懶地歪在沙發上織着毛線。
家裡安置妥當後,父親幫我聯繫了京城最好的女中,一所美國教會學校,學級雖差一年,經過學校的單獨測試,特准我越級秋季入學,曉霜也順利升入初三。離開學還有幾個月,父親素來不喜孩子游手好閒,便向學校購買了相關的書籍課本,讓瑤歆行使督促輔導之職。瑤歆和遠山的戀情得到兩家的首肯,二人商定採用西式的訂婚方式,日子定在下月十九的端午節,雙方家長都會親自前來。讀書深造一事,瑤歆好象已經放棄,遠山儼然成了她生活的重心,督管我的學習是她唯一的副業。
做完題,我端起茶缸,瑤歆的嘲笑聲準時伴隨而來,我面色不改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缸水。這些日子,自己適應了京城的生活,卻難以適應乾燥的氣候,每日的飲水量讓春曉咂舌,瑤歆笑我是牛飲。
瞧瞧拿筆準備給我批改習題的瑤歆,面色白裡帶粉,好似水蜜桃般的水靈,忍不住脫口問道:“表姐,你也是從南方來的,爲何不見你有何不適?”
瑤歆拿筆敲敲我的頭,做了一個鬼臉,“再過三天,你的乾哥哥們來了,你就會忘掉所有的不適。”
我故作好奇地問:“表姐難道是火眼金睛,識得三哥和羣民他們是妖精幻化?”
瑤歆不解,我嫣然一笑,“有句成語叫望梅止渴,表姐豈不是說他們是梅子變的。”
瑤歆總喜歡拿羣民他們打趣我,起初我頗不自在,她見後變本加厲,想藉此報一箭之仇。可惜我已不是舊日的小可憐,瑤歆再提及此類話題,均泰然自若反擊回去。話音方落,門簾被人掀開,話題人物之一的遠山,英武地邁進門來。看到此景我不禁捧腹大笑,遠山先是微怔,想是明瞭發笑的原因與他有關,一聲不吭側立在瑤歆身旁,嘴角含笑,垂眸瞧着笑得花枝亂擺的瑤歆。
我走到遠山面前,恭敬地行個禮,“九妹有眼不識泰山,錯把三哥當成梅子,誰成想卻是望梅止渴佳話中的曹丞相,失敬失敬。”
瑤歆笑得直不起腰,撐着要起身打我。我閃身掀開簾子跑出起居室,院子中站着一羣人,被圍在中間的兩個,亦是方纔的話題人物。我擡手遮住刺眼的陽光,想再看真切些,羣民興奮拉着羣生跑過來,喊道:“小妹,我們來了。”
僅隔半月,卻彷彿過了許久,面對突然出現的兄弟倆,我怔愣起來。羣生微微一笑,“小妹才半月未見,就不認得三哥四哥了?”
身後傳來瑤歆的竊笑聲,“你們一下是梅子,一下是曹丞相,變化多端的,表妹當然是認不清。”遠山的朗笑聲隨後和了進來。
想來遠山知道了方纔談笑的內容,不想瑤歆再長舌告訴羣民他們,忙岔開話題,詢問起黎先生和黎太太。羣民搶先回道:“父親他們在安頓新家,我們在車站正好碰到蘇大哥在車站送人,就一起先過來給蘇世伯、蘇伯母請安,來看看小妹。”
“你們小妹其它都好,就是有點水土不服,得了乾渴症,我給找了一個方子,這麼長的時間都沒喊渴,想必是對症了。”瑤歆貌似關切地摟住我的肩,認真地對兄弟倆說。
兄弟倆聽了,一同投來關切的目光,想淡化掉話題的我忙回道:“就是京城乾燥了些,沒什麼大事,我表姐是在逗你們,不要當真,你們見過家母了嗎?”
“伯母還在休息,李嬤嬤說,伯母起來,會派人來知會。”羣生答道。
聽罷,我請兄弟倆進了屋,羣生見桌上的書本,回身含笑看着我說:“小妹到真個愛學習,聽蘇大哥說,小妹的學校找好了,進的是中學,四哥還沒祝賀呢。”
我正要回謝,春曉端進茶壺,沏了四杯茶一一端到他們面前。“哎,小妹,你不是怕口乾嗎?爲什麼不喝茶?”羣民見我面前沒茶杯好奇問道。
“你們小妹不用茶杯,用的是這個。”瑤歆指指桌上的大搪瓷茶缸,除了羣生,屋裡一干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等笑聲弱下去,羣生問起瑤歆,“瑤歆姐,你那個方子能告訴我嗎,家母打算過兩天,接小妹來家裡住幾天,也好預備着。”
“有何不可,其實很簡單,青梅兩顆。” 瑤歆難得一板正經地認真作答。
“瑤歆姐是想讓小妹望梅止渴呀,有這方子不等於沒有。”羣民笑道。
瑤歆張嘴欲答,被遠山厚道地止住,親暱的語態又讓兄弟倆面面相覷,不知這演的是哪齣戲。尷尬間,門外傳來李嬤嬤的聲音,“太太請黎家兩位少爺去堂屋坐坐。”
一行人來到正屋,母親站在堂屋前,親熱地拉住要行禮的兩兄弟,問道:“不是說大後日纔到嗎?你蘇世伯去衙門上班去了,家裡一點準備也沒有,真是失禮。”
“政府裡的那些人催得急,所以提早來了,家父不想像在上海那樣子興師動衆,便誰都沒有驚動,蘇伯母請見諒。”羣民恭敬地回道。
母親聽完,便讓遠山帶我去接黎家二老過來吃頓便飯,爲他們接風,並特特囑咐我道:“你乾爹乾孃來了,該先登門拜訪纔是,見了二老別忘了要行大禮。”
黎家在京的老宅位於東城區,是黎先生以前在京爲官時買下的。轉進衚衕,裡面停了不少汽車和車轎,我和遠山下車,徒步走向宅子大門。
黎家的宅子是東、西各三進的院落,大門開在中間,房檐下彩畫的雀替,三幅雲緊挨着,走馬板上懸掛的匾額,黑匾金字上寫的是‘化被草木’。門前頂棚之下一溜懸掛着四盞皮燈,新油過的烏漆大門上獸面門環,門環旁漆書門對。上聯寫‘詩書繼世’,下聯對‘忠厚傳家’。門框兩側貼楹聯處尚空着,門上方兩側伸出精雕彩繪的門簪,簪上刻着吉祥如意,門下邊兩邊石獅把門,漢白玉石階一直鋪到當街,街邊又有上馬石拴馬樁,大門兩側凸出的山牆腿子磨磚對縫,上下都有雕花。
跨過厚實的門檻,門裡兩側牆面,被樑柱隔成了數塊大小不等的長方形牆面,每塊都雕刻着花鳥竹石,山牆下邊沿着東西各放一條春凳。迎面立着了一面影壁,影壁前樹着假山石,種了碧桃、海棠,東西兩邊又各有一道矮牆,牆中各開了一個月亮門洞,月亮門洞中,是綠色大漆灑金粉的屏門。
尋着人聲穿過西月亮門,前院裡一片熱鬧景象,除了忙於搬家的僕人,院裡烏壓壓站了一堆的人,有長袍馬褂的文人官員,有穿西服革履的青年學者,也有身着制服的學生,大家都在抱拳施禮相互問候着,看樣子也是剛到不久。我和遠山站在月亮門邊打量裡面的情景時,來客不斷,隱隱覺得母親的好意恐要泡湯了。
遠山喊住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報上我倆的姓名,那人一聽,忙客氣地向我們施禮,“蘇少將軍好,小姐好,小的姓於,是府裡的管家,太太在正房的堂屋忙着,請二位隨小的來。”
於管家引着我們來到華麗醒目、雕樑畫棟的垂花門口,上了青石臺階,跨過棋盤門,在敞開的屏門前住了腳,探頭朝門裡的一個丫鬟喊道:“翠鳳,快去稟報太太,蘇少將軍和咱家小姐來了。”
於管家說完,便告辭小跑着趕回前院,我和遠山徑直進了內院,只見兩側抄手遊廊旁種着些丁香,海棠,正面是一座太湖石堆疊的假山,花木扶疏,幽雅宜人,頗有些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味道。繞過假山,面前又是一片忙碌喧囂,黎太太一手攥着絲帕,一手微提裙襬,在不斷的問候聲中,碎步迎來。
我忙小跑上前,欲要行大禮,被黎太太一手拉住,“半月未見,可把乾孃想死了。”彼此問候過,黎太太問起羣民羣生,我恭敬地說明來意,黎太太擡頭瞧着遠山道了謝,說:“雖說是自家的老宅,這屋裡的事千頭萬緒,還有前院一堆子人也不知如何打發,麻煩你替我向乾親家賠個不是,羣民羣生有他們照看着,就是幫了大忙了。”
遠山點頭應後,喚我離開,我遲疑片刻,仰臉望着黎太太問道:“乾孃,有沒有韻洋可以幫忙做的,韻洋實在不忍心讓乾孃一人受累。”
黎太太摸摸我的臉,“韻洋,我的小囡囡,乾孃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你回去好好和你的兩個哥哥說會話,就是幫了乾孃……”
“太太,對不起,請恕小的失職,您交代的雕像,進大門時下人沒小心,摔到地上了。”於管家氣喘吁吁插進話。
“怎的這樣不經心,特意囑咐了半天,這可是老爺朋友送的心頭好。”黎太太臉色大變說完,邁開腳步,匆匆趕往前院。
我隨着黎太太到了大門口,見門前圍着一圈人,一座精美的大理石雕像倒在地上,肢體斷裂,幾個下人呆在一旁。黎太太氣得發抖,指着雕像質問道:“這樣子,讓我怎樣跟老爺說?”
我搖搖黎太太的左手,說:“乾孃,彆氣了,乾爹朋友送乾爹這石像,不是讓乾爹乾孃生氣的……”
勸說中,黎先生爽朗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韻洋說的好,夫人,你就別擔心我了。讓人收拾收拾,這麼多的物件,夠難爲家人了。”
我忙向走到身邊的黎先生躬身行禮,先生一手捋着山羊鬍子,一手牽起我,笑呵呵對黎太太說道:“唐朝時,有爲著名的慧宗禪師,他酷愛蘭花,有一次,外出弘法講經,讓弟子們看護寺裡的蘭花,弟子們細心地侍弄蘭花,沒想一天深夜下大雨,忘了移進蘭花,花架倒塌,蘭花盡毀,衆人自然忐忑不安,等着師傅的責罰,未料慧宗禪師反寬慰弟子們。說,當初,我不是爲了生氣而種蘭花的。夫人,韻洋小小年紀,都有這樣的悟性,你也別介意了。”
一旁的於管家似乎鬆了口氣,擦擦滿頭的汗水,畢恭畢敬地向先生道歉,黎太太恢復平日的和氣,擡手止住道:“算了,你快讓人把這爛攤子收拾好了,別堵着大門,讓人沒法進出。”說完,對黎先生柔聲道:“你去忙你的,這兒有我呢。”
黎先生頷首,舉步前看看地上的石像,眼中滑過惋惜之色。我細看看雕像,拉拉黎太太的衣袖,說道:“乾孃,這像也別扔了,就只斷了頭和手,說不定可以粘好,就是粘不好,也可以當擺設,不還有著名的斷臂維納斯呢。”
走了兩步的黎先生,放聲大笑折回身,拍拍我的頭頂,“夫人,咱們就照韻洋說的做吧。”
事後才知,那座雕像是法國著名雕塑家,阿里斯蒂德•馬約爾的作品,是黎先生的摯友相送。雕像未能完全修復,沒了雙手手指,卻被終身顛沛的先生,珍藏一生。他說,這個雕像讓他真正悟得,得失二字。
辭別忙碌的黎先生黎太太,走出大門,衚衕已是塞得水泄不通,遠山掃望一眼,牽着我說:“九妹,有黎先生這樣乾爹的栽培,以後的你,一定會不同凡響。”
我稍稍紅起臉,仰頭望去,遠山認真的表情不像玩笑,囁囁片刻,看看身邊陸續走過來的訪客,問道:“三哥,我乾爹真的很厲害嗎?”
遠山好笑地看看我,一臉正色回道:“是,不是三哥這樣揹着槍的厲害,是他老人家的學識,人品,一生爲國爲民,無私奉獻,堪爲世人楷模,註定會載入史冊,你說厲不厲害?你有這樣的乾爹,三哥都感到自豪。九妹,你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