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 嗚嗚的長鳴聲中,郵船緩緩駛進位於法國南部的馬賽港。幾近正午,驕陽似火, 站在甲板上, 遙望丘陵延綿, 景色秀麗的馬賽, 碼頭逐漸清晰現於眼端, 心臟猛地緊緊揪成一團。理理被海風吹亂的額發,意亂情怯,夢澤, 思念了兩年的人兒,就在不遠的碼頭某處等我, 恍然如夢……
船靠岸後, 小唐拎着隨身的行李, 喚我下船。由小唐陪同來法,是振興唯一的要求, 並說事情解決妥當後,才能準他回去。鑑於年輕女子單身遠行的諸多不便,而且小唐隨我已久,貼心可靠,我便答應了這個條件。
望着碼頭上攢動的人頭, 怎麼也邁不動腳步, 小唐見狀, 將兩手的行李合在一起, 騰出一隻手牽着我的手腕, 順着人流一步步前行。“少夫人,右前方有人在喊您, 好像是安少爺。”
順着小唐的目光望去,只見三十多米遠的埠頭上,一個白色的身影朝着我揮着手,胸口即刻怦怦劇烈鼓動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在人縫中穿梭,奔向迎來的身影,落入熟悉的懷中,聽着磁音沉沉的輕呼,依稀是夢……
良久之後,我喃喃說道:“夢澤,我來了,雖然晚了三年,我來了。”
夢澤沒有應聲,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擁着我。承受着疼痛,我甜甜地笑了,似夢的感覺,不是我一個。我揚起臉,謔笑道:“瞧我這記性,安哥哥一定是嫌我來早了,要不我回去,再等上一年。”
夢澤胸腔震動了幾下,慢慢鬆開手臂,握住我的手緊緊扣住,擱在胸口,烏亮的眼眸鎖住我的眼睛,柔波輕轉着攪起圈圈漣漪,外物剎那化虛,直到一聲悠長的笛鳴方將癡然相望的兩人喚醒。
剛纔水泄不通的人潮已消失大半,烈日的強光無遮攔地射在眼前灰白的水泥地上,強烈的反光晃得頭部發暈,不想才見面就讓夢澤擔心,我壓下胃部的翻騰,向夢澤正式引見了小唐。
出了碼頭,夢澤要過行李票,順道說起行程安排,“咱們還得趕一點五十的火車,羣民靜雅會去車站接你,他們還準備了一個歡迎會。”
聽到親切的名字,我開心地嗔笑了一句,“有必要那麼興師動衆嗎?”
夢澤深深看着我,片刻後,輕輕說了一個“有”字,我咬咬脣,壓下眼眶裡蔓延的水霧和撲進夢澤懷裡的衝動,推推他,“既這麼着,就快去吧,行李還挺多的,得先叫輛車才成。”
眼前的墨眉微鎖了一下,“人過來不就好了,這裡的同學都挺儉樸。”
夢澤過去從不會在生活細節上挑剔我,來時本就擱了一塊心病,猛一聽到此話,頓覺刺耳,心裡蓄滿的感動一下子變成了委屈。自己從藍家出來,只帶了一手提箱常用物品,再就是藍鵬飛給了我一個外國銀行存摺,他說是給遠行孩子的防身錢,感動之餘無法拒絕。行裝多是母親在上海爲我添置的,她對我嫁入藍家一直心存愧疚,此次能和夢澤重續前緣,自是精心置辦,母親的心意又怎能拒絕。
經過這幾年的磨練,自己很難再像舊時撒嬌吵鬧,便忍着心理和身體的雙重不適,輕聲回道:“行李大都是我母親準備的,以後我會注意。”
夢澤聞言,細瞧了我一下,聲音放緩解釋道:“韻洋你也知道,這裡的同學大多是勤工儉學出來的,生活都挺艱辛的,跟咱們在英國的情形不同。這樣吧,撿要緊的拿兩件,其它的咱們再辦道託運,免得太過張揚,讓人產生隔閡。”
一旁的小唐插進話說:“少夫人,要不您先和安少爺去巴黎,別誤了車。行李的事,就交給我來負責。”
我搖頭否定,“你又不懂法語,人生地不熟的,就按夢澤說的辦吧。”
“來前,二少將軍給了我一份法國同鄉會的名單,還給了我一份證明信。馬賽有咱們的同鄉會,我請他們幫忙就成了。二少將軍還特意吩咐過,不要讓我影響到少夫人。”
我思索片刻應了小唐,小唐說的在理,光是行李就讓夢澤怕人介懷,他的身份豈不更觸人眉頭,而且他辦事素來紮實,便幫小唐叫了輛車,告訴司機地址,揮手道別。
火車緩緩駛離馬賽車站,我軟軟地靠到夢澤的肩頭,驀地想到,這幾年火車來去,與夢澤一起同行竟是首次,嗅着熟悉清爽的氣息,一股深深的疲憊自心底蔓延,莫名的傷感如潮水般涌來,淚珠悄然落下……
夢澤輕輕理理我額邊的碎髮,低語道:“韻洋,放心,一切有我,嗯。”
我鼻音濃濃地回嗯了一聲,縮進夢澤的肩窩,跌跌撞撞之後,自己,終於有了夢澤,有了夢澤……淚水濡溼了臉頰下雪白的衣領,夢澤拉起我的右手,擱在他的左胸口,“韻洋,在一起了,都會好起來。”
夢澤簡簡單單的話,一下撫平了重逢後的感傷,我回握住他的修指,慢慢收住淚水,揚臉望着夢澤的眼睛,再輕嗯了一聲。剎那間,窗外幽深濃郁的森林彷彿嵌進明眸,夢澤托起我的手,放在脣邊輕柔地吻了一下,“韻洋,等事情安置妥了,咱倆就結婚,好嗎?”
跨過千山,涉越萬水,到這裡的目的,不就是爲了能偕子白頭?綿綿柔情霎時四散開來,我在夢澤衣襟上蹭蹭淚水,輕含笑意嘟噥道:“夢澤君,人家是聞君有兩意相決絕,我卻大老遠的跑來,爲何?”
夢澤揪揪我的鼻尖,聲線不似方纔的凝重,“你呀,好話非得繞着彎子,還要摻點沙子,這樣纔開心嗎?”
“就許某人挑刺,不許別人摻沙,這衆生怎就這樣的不平等?”
夢澤低頭蹭蹭我的額頭,脣間露出一彎雪白,時空造成的生疏感,一掃而光,久違的脈脈溫情,在兩人之間靜靜地流淌開來。偎在夢澤的胸口,望着窗外忽閃而過的異域風光,聽着他講述着巴黎朋友近況,以及對我倆以後的安排,不實之感逐漸淡去,一切不再是夢,我真的來法國了,來到夢澤的身邊,要跟他一起生活,還要嫁給他……在夢澤恍如催眠的磁音中,我安然地闔上了眼睛。
“韻洋”,柔和的輕呼,將我從深沉的睡眠中喚醒,挪挪有些發酸的脖頸,偏偏臉頰,怔怔望向磁力的聲源,石刻般的俊顏落入眼端。夢澤原先半長的頭髮剪短,風雅之中帶着一股剛勁,目光依舊清明炯然,神情多了幾分練達。夢澤起身取下小手提箱遞過來,含笑看着愣愣的我,道:“還有半個小時就到站了,去擦個臉收拾一下,別頭一次露面,嚇倒一干人。”
我摸摸散亂的髮辮,紅起臉趕緊提箱走人。我站在盥洗間鏡前,端詳着收拾好的自己,因剛纔的睡眠,白皙的素顏,帶着些許紅潤,樸素的陰丹士林布旗袍,襯得人柔和大方,腦後低盤着的雙環髮辮,增添了一段典雅端莊的氣質。夢澤雖然隻字未提他們組織的事,亦能感到他對此次見面的慎重,我雙手緊握給自己鼓勁,那麼多的磨難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坎邁不過去?況且我是爲了一份真情而來,面對的不是權術之人,是我的同齡人,亦是夢澤的朋友,有何可憂?
走出盥洗間,只見夢澤穩然立在一旁,他接過手提箱,堅定的眉宇透着一股力量,我握緊夢澤伸出的右手,默默相攜回到座位。
夜幕下,火車嘶吼着徐徐開進巴黎火車站,巨大的汽燈將站臺映得恍如白晝,我和夢澤走下車梯,遠處傳來一個響亮的喊聲,“小妹,小妹……”
尋聲望去,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大步向我們跑來,我激動地迎過去,羣民一把抱住我轉了一圈,放下後細細打量了一遍,開心地大聲說道:“小妹長高不少啊,可惜羣生到奧地利寫生去了,還得過一個星期才能回來。”
倩如跟過來,在一旁嗔道:“這是什麼話,韻洋又不是小孩子。”
我笑着向她打過招呼,解釋道:“這是當年回國時四哥說的話,三哥是在開玩笑呢。”
羣民聽後,笑呵呵回道:“看來小妹還沒忘了我們這兩個哥哥。”
“忘了你們,那我統共不到二十年的人生,豈不要挖掉近一半走,怎敢?”
羣民再次朗聲大笑,被倩如敲了一下,嘿嘿地摸着腦袋收住聲。我轉向靜立一旁的靜雅,打量一下消瘦的臉龐,禁不住酸楚地擁住她。靜雅回抱住我搖搖,輕快地說道:“韻洋,你能來真的太好了,咱們又成室友了。”
“靜雅,我……”
靜雅立刻打斷我脣邊的歉語,飛快說道:“韻洋,這樣對他是最好的,他不用負任何人。我們倆本來就是個錯誤,真的跟你沒關係。走吧,咱們屋裡還有一羣人,等着見詩媛的美人呢。”
出租車停在一幢三層公寓樓前,靜雅牽着我走進燈光昏暗的大門,一股強烈的黴味闖入鼻端,一天沒好好吃東西的胃部,又翻騰起來。前廳牆壁的壁紙滲出一圈圈暗黃的污漬,上面雜亂掛着一溜大大小小畫框,牆角擺着幾把陳舊的椅子,幾個年輕人坐着閒聊。
靜雅湊到我的耳邊輕聲道:“這裡主要住的是附近學校的學生,在咱們同學裡已經是條件最好的了。”
我忍着不適回道:“放心,只要能住人就成。”
靜雅撇撇嘴,“知道你不挑,可好些人不這樣想,都怪你的名頭太響,成了藍家的一杆大旗,那種看法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變的。”
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挽着倩如的羣民呵呵笑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小妹只要一進屋,跟大家見了面,保準偏見全消。”
靜雅輕哼了一聲“幼稚”,神情彷彿又回到多年前兩人鬥嘴時的樣子,我不由失笑,靜雅橫了我一眼,快走了幾步,推開一間房門。
夢澤停住腳步,將右手裡的箱子移到左手,從容有力握住我的手,嘴角掛着溫暖的笑意,眼神溢滿了鼓勵,輕言道:“一起進去吧,韻洋。”
同夢澤並肩走進喧鬧的房間,室內的聲音嘎然停止,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瞧過來。我微笑地朝衆人點點頭,友好地自我介紹道:“我就是大家要歡迎的人,以後大家都是同學和朋友,就請叫我韻洋好了。”
幾個舊識忙過來同我熱情地打招呼,詠梅握住我的手,說:“韻洋,歡迎你,你能來太好了,還沒吃飯吧,我們準備了一些食物,邊吃邊聊。”
她拉着我走到小桌邊,不大的方桌上,堆滿了法式芝士烹調的食物,往日極愛的味道,在胃裡掀起狂瀾。我暗暗用力壓住食管裡的翻騰,拿起麪包片抹上番茄醬,倩如一旁熱心說:“韻洋,羣民說你最愛法式芝士,這一鍋可是我很用心熬的,來,沾着吃點。”說着,拿起一小塊硬麪包,在鍋裡沾了一大坨芝士遞給我。
依倩如和羣民的關係,應該不是外人,我便小聲說了實情,話被跟在一旁的羣民聽見,馬上關心相詢,身後隨即傳來一聲冷哼,“我看是嫌這粗茶淡飯,沒胃口吧。”
羣民立即轉身反駁道:“志堅,去年你來後還病了半個月,做人怎能這麼沒同情心?”
“同情心要用在該被同情的人身上,我們的宗旨是關心勞苦大衆,這種嬌滴滴的闊太,有什麼好同情的。”
我轉眼望去,跟羣民鬥嘴的是一個臉帶鄙夷的瘦削青年。羣民氣得臉漲紅,夢澤按住他的肩,對志堅說:“志堅,咱們不也有不分貧富貴賤,只要走到一起,就是自己的同志這條嗎?即使韻洋還沒加入進來,也是咱們的同胞,爲何不能寬容點?”
志堅再次哼道:“安夢澤,不要仗着口才好,大家都要聽你的。一羣人爲你粉飾太平,我可做不到。你不要執迷不悟,一個在腐朽階層玩弄權術之人,怎麼可能成爲我們的同志?她能明白什麼是無產者嗎?連這樣的人都可以混進我們的隊伍,我還真要懷疑我們的先進性了。”
羣民大聲質問,“你就那麼相信報紙上的東西,看不到眼前活生生的人嗎?再說誰又一開始明白什麼是共產主義,爲什麼一定要區別對待?”
志堅冷笑道:“我以前還真懷疑過,畢竟年紀輕輕的,今天見了,我還真信了。瞧那心機重的,一開始就堵住大家的口,拉近距離,找不出一絲年輕人該有的單純質樸。”
我不想夢澤和羣民爲了自己同別人產生積怨,便拉住想要開口的夢澤,平和坦然地看着志堅說:“我從藍家出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真的沒必要堵大家的口。想和大家能早點成爲朋友,又有什麼錯?對於共產主義,我確實接觸的不多,但是衆生平等,共同富裕,一直是我的心願,我願意爲這個心願努力。我到這裡,一是爲了夢澤,二是爲了能和他一起實現這個心願。至於我的爲人、人品,我相信日久見人心,我也有信心,讓大家看到我的真心。”
“呵,這下來了一個更會說的,藍少夫人,這樣的演說詞,還是留着對記者說去,我可沒時間聽你的廢話。從來沒有品嚐過飢寒的人,說這種話,豈不可笑?打工去囉。”志堅說完,拎起書包拍拍,冷着臉摔門離開。
志堅這樣一鬧,攪得大家興致全無,聚會草草散場。送走最後離開的詠梅,我回頭看看屋子,心裡發沉,羣民拍拍我的肩勸道:“小妹,你別理志堅,他一貫就愛偏激,大家會接受你的。”
靜雅關上門嘆口氣,道:“這人不願平等看你,再怎麼努力也白搭。你也沒受過飢寒,他怎麼沒說你可笑。志堅可不是隨便找茬的主,他後面還有一幫子的人呢。”
“嶽靜雅,你不要受點挫折就整日悲觀厭世的,小妹跟你住一起,我還真不放心。”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倩如忙拖着羣民走掉,靜雅哼了一聲,說:“安夢澤,那你就多陪陪韻洋吧,別被我連帶着悲觀厭世。”說罷,揚頭出了門。
鬧哄哄的屋子,徹底安靜下來,我牽起夢澤走到窗邊,呼吸着外面新鮮潤澤的空氣。搖曳的樹枝,綴掛着星星點點的燈光,同天上的繁星混成一片,蛾眉般的新月掛在天心,靜謐和美。曾多少次,在月下思念着身旁的人兒,默誦着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直至此時才發現,思念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單一純淨,人在心中。真的並肩相依,因現實的牽扯,反會覺得人在天涯。爲何,愛一個人,會如此的艱難?
夢澤攬我入懷,耳畔拂過溫言款款的磁音,“韻洋,現在的情況再艱難,也比空洞沒着落的思念強。每次寫完信,卻發現連個寄處也沒有,那種惆悵,有多噬人心。韻洋,現實中哪裡沒有矛盾、困難,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只要有你,都不可怕。”
夢澤的話,總能扣動心底之弦。“我也是,只要有你,都不可怕,即使天塌下來也有你頂着,多好。”我回眸輕笑,伸手比比身高。
夢澤含笑着順勢將我扳正,四目相對,渾然忘我,兩張面孔慢慢接近,雙脣輕輕相觸,彷彿如珍寶般,輕柔,珍惜,一點一點,釋放積蓄已久的思戀,一滴一滴,滋潤枯寂多時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