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白露,光陰往來。伴隨着思念,三個月在風平浪靜中無聲滑過。
十天前,父親和黎先生、黎太太同船回國,我專門到黎家,陪二老小住了幾日。黎先生幫我聯繫了負責留法勤工儉學的管事,聯絡上幾個同期坐船的留法學生。久別的一家子親熱和樂,只是那幾日,我未曾踏足後院,有些事和地方,最好只留在記憶裡。
這幾個月,家裡雖無事發生,父親還是支持我出國,離開戰火蔓延、日趨動盪的環境。母親偶爾會在添置行裝時,對我感嘆幾聲,恐怕所生的四個孩子,婚禮都無緣親睹了。我安慰母親,一定學成歸國再嫁與夢澤,好圓她的心願。母親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回說,不敢把我這個禍害留得太久,蘇家的頂子不夠罩的,只管去磨夢澤。
母親素來心氣剛硬,除了大姐的事情,很少露出軟弱的一面。小時總因母親不像其他人家的母親,心肝肉兒地處處顯露母愛,心懷不滿,痛苦壓抑,現在想起都覺慚愧。幸好有惠欣和韻西的開導鼓勵,才能看到母親深藏的愛,是那樣的高義和寬廣。她從不用狹隘的母愛,來羈絆束縛孩子,不以自己的得失爲優先,理智選擇最利於孩子的舉措,有這樣的母親何其幸哉。
臨行的前一天,家裡來了位稀客,遠山。遠山的身形,比起六年前更加魁偉,眉宇間也更加威嚴,完全是一方霸主的氣度。遠山每年都會來京幾次,常是行色匆匆,且他的公事繁多,我也多半在校,很少似從前那樣,好好坐下聊天。話雖如此,我們之間兄妹情誼,從未因此變得生疏,竟比一般親兄妹,還要親厚。父親笑說,我的面子竟然比他的都大,出去一趟的待遇,竟是如此不同。
一家子熱熱鬧鬧的坐在一起,喝茶吃飯聊天,遠山看着我笑道:“大半年沒見九妹,前陣子碰見會凌,聽到九妹一堆的新故事,精彩得可以去編一齣戲了。”
母親沒好氣地接道:“可不,精彩得要背井離鄉,還差點把你也搭進去了。”
會凌他還不知藍家的事,故遠山目帶詢問望着我,我不知如何開口,畢竟振中與他是朋友。父親忙圓過場,“過去了就不要提了,送韻洋出去也是鍛鍊一下,整天躲在大家的保護下,膽子越寵越大,真怕到時惹出事來,幾家都頂不住。”
遠山不以爲然,“三叔,咱們蘇家難得出了九妹這樣的女子,不用太拘着她。九妹有膽也有識,不會亂來,三叔只管放心,侄兒是不會看走眼的。”
母親嘆口氣,接過話,“我以前也是這樣想,可是忘了,還有人怕出名豬怕壯這條。遠山你是自家人,我也不瞞你,說出來大家心裡好有個底兒。”
於是,母親把藍鵬飛的事情說了一遍。
遠山聽後沉默半晌,突地笑道:“藍鵬飛那個老滑頭,居然也在九妹手下吃了癟。九妹,你這一下子讓兩大派系的軍頭栽了跟頭,真不簡單,幸虧咱們是自家人。”
父親聞言笑了笑,“遠山,你別忘了還有後院起火這條,你這一方軍頭,也別隔岸觀火,幸災樂禍。”
遠山、藍鵬飛和楊仲源,是北方軍隊中主要的三個派系軍頭,還有一派,是總理在中北部的軍隊。總理有英美作靠山,軍隊雖不如楊仲源兵多,政治實力卻是最強,這也是楊仲源與藍鵬飛結盟的原因。遠山固守自家地盤,沒有像那兩人積極外擴,但也因軍餉武器分配的一些因素,時常有些摩擦。雖然平時大家都互留面子,暗地裡勾心鬥角、看戲使絆子、落井下石沒少幹。遠山勢力最弱,自然沒少受他們的夾磨。
遠山豪氣地說道:“這不有九妹定的蘇家家訓嗎?真要照着做,還有誰敢欺到咱家頭上來。”
大家聽後都笑了起來,父親笑着朗聲回道:“趕明兒我去給你大伯說說,在蘇家祠堂裡刻上這一條。做不做得到沒關係,拿去嚇嚇人也是好的。”
遠山從口袋中掏出一封信,遞給父親,“侄兒知道三叔情面夠廣,但現在往南到處都在開戰,侄兒擔心九妹路上安危,怕那些軍人不長眼,擅越寫了這封信,讓九妹帶在身邊。這次侄兒沒參入戰局,兩邊的人馬多少會給點薄面。另外,侄兒會派兩名衛兵護送九妹南下,藍家和楊家的軍隊正在這條線上,還是慎重點好。”
七月中,沿海常有颶風來襲,坐海船也不保險,我和靜雅的游泳技術又不高明,因此我倆不顧戰火的危險,還是選擇乘坐火車,現在添上遠山的情面,父母自然舒心不少。
我謝過遠山,他正色說道:“ 當年在外白渡橋,九妹說過,要陪三哥一起翻越蜀道。三哥能力微薄,這些年只能力求獨善其身,但始終沒有忘記。九妹倒是沒讓三哥失望,也是三哥多年一直沒有放棄希望的一個燃點。三哥所做的這些,也是履行自己的諾言,好好保住你這顆少年頭,三哥等着你學成歸來。”
遠山的語調,開始有些沉重,爾後豪邁之氣漸起,多年前那個意氣飛揚,兼濟天下的遠山,似乎又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鄭重地向遠山點頭道:“三哥,精神不滅,希望相隨。韻洋不會忘記今生的第一個誓言。”
遠山聽後微怔片刻,豪氣地舉起面前的酒杯,“好個精神不滅,希望相隨。衝這句話,當浮一大白。三哥敬你,三叔、三嬸,侄兒也敬您們,教養出這樣不凡的九妹。”
傳杯換盞後,父親對我殷殷說道:“韻洋,爲父從來不指望你要多有出息,只希望你能過好你的一生。該說的該講的,這些年也都說盡講透了。可是,總是覺得不夠多,不夠全,生怕那裡少說了一句,讓你多經了一分坎坷,擔心少囑咐一句,使你多添了一道閃失。”
父親爽快的眼神,變得凝重。“可這人生的路,還是得你自己走下去,環境不同,情況不同,許多事還得你自己領會,自己琢磨。當年回國的船上,爲父擔心你不適應國內的生活,鼓勵你要勇敢堅強,其後也一直支持你,從不想限制你,讓你能在這桎梏的環境中,獲得最大的自由空間。你真的做得很好,爲父和你母親真的很滿意。現在你就要離開家,爲父再送你一句話: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人不能光知道放,還要懂得收,做事一定要懂得權衡、度量,這樣才能走得更遠、更順。”
聽到此處,我咬緊嘴脣,忍住淚重重點點頭,父親,永遠是我人生的一個支點,穩固的支點。
“韻洋,本來爲父還想再多留你兩年,想再多替你撐撐傘,牽着你再多走一會,不過夢澤是個好青年,爲父相信他會好好愛護你,把你交給他,爲父和你母親都很放心,好好和他一起相扶相持,走好路,走穩路,這就是爲父對你最大的期望。”
豪爽的父親,用少見溫情的眼光看着我,如同看着即將出嫁的女兒,心中縱使萬般不捨,仍滿帶鼓勵。本在心裡暗誓,不在父母親面前流淚,不讓他們難過,可面對如此濃濃的父愛,淚水終究沒有忍住,起身離位在父母椅前跪下,哽咽向他們賠禮,述說自己的不孝。
母親拉起我,嗔道:“好端端,有什麼哭頭?前陣子唉聲嘆氣的,對着夢澤的照片抹眼淚,一副恨不馬上能飛過去的模樣,我還真怕把你留成仇了呢。快把你鱷魚的眼淚收起來,不要讓我才吃了飯,添堵不消化。”
母親慣用的嬉罵,把我逗笑了,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何其有幸。
第二日,我先到黎家辭行,黎先生和黎太太留我吃了午飯,也是殷殷告誡和囑託了一番。回來再與父母磕頭話別,收點行李,坐上汽車,同遠山留下的兩名精幹的衛兵上路。
回頭望着宅門,漸漸遠去,強忍多時的眼淚,撲棱棱地掉落下來。再次離開熟悉的家,記載着我少女生涯的四合院,雖沒離開英國時的抗拒和茫然,可痛心和留戀,卻是遠遠不可比擬的。
父母都是剛性之人,不願在外人面前落淚,剛纔拜別時,大家也是笑語晏晏,可他們眼裡密佈的紅絲,卻是遮掩不住骨肉分離的傷痛。父母育有四名子女,別家都是兒孫繞膝,樂樂融融,而他們卻是爲兒女的前途,放棄天倫之樂,獨自承受老年生活的孤寂。於心何忍,焉能不痛。可小鳥終要離巢,取捨都需順勢,不得已卻要爲之,生活是不會因爲痛而停止腳步。
到了車站,小吳和護衛小李,幫我辦理行李的託運,另一名護衛小何,拎着隨身行李,陪我來到車站的月臺,靜雅正和她的一大家人話別。只見她一邊一個,摟着她的兩個寶貝弟弟,擺着大姐的派頭,叮囑着什麼。
靜雅家姐弟三人,年歲相差不大,都只隔了一歲多,可是靜雅大姐的架勢十足,她的兩個弟弟,總是屈服於她的淫威之下,對她言聽計從。有時在她家看不過眼,不想她的弟弟們墜了岳氏後人的威名,鼓動他們奮起反抗,結果只要靜雅彎着月牙,望着他們撇撇嘴,兩個立馬識時務者爲俊傑,倒戈相向,我只有無奈望着兩個挺硬氣的小男生,感嘆這靜雅大有當慈禧老佛爺的潛質。
上前向靜雅的父母打過招呼,靜雅看見我,丟開她的弟弟,瞧了瞧我的身後,緊張地悄聲問:“這又是哪齣戲?你家的人呢?”
我笑着把遠山的好意告訴了靜雅,靜雅撇撇嘴,“蘇家的小姐出行,就是與衆不同,咱也狐假虎威一次,過過癮。”
我微微一笑,說:“那也趕不上楊家小姐出行,這車站都封了好幾家。”
靜雅聞言,亂沒形象地哈哈大笑,“韻洋,誰讓人家是皇上,天子出巡的排場,咱是享受不到了。”
靜雅的大笑,引來身邊人的目光,我搖搖靜雅的衣袖,想讓她人如其名,文靜嫺雅點。她的弟弟們過來,同我見過禮,對他們大姐失當的舉止,熟視無睹,乖如綿羊立在一旁。我對靜雅說:“你這老佛爺的派頭,又拋過皇上好幾條街了,可憐的友直、友聞,終於守得雲開,可以自立門戶親政了。”
靜雅揚着臉,對着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弟弟們,彎起月牙兒,“你們的韻洋妹妹、姐姐說的可屬實?”
兩個半大小夥子看了一眼臨走還要陷他們於不義的我,忙給靜雅賠笑表忠心,我偷笑帶着小何登上車廂,不再打擾靜雅一家的最後相處時光。
到了和靜雅合住的包間,小何幫我放置好行李,行禮退出門外,坐到門外走道坐板守衛。靜雅踏着笛聲,紅着眼睛進到房間,友直和友聞站在窗前,和我們握手告別。揮別間,火車緩緩開動離開,靜雅探出身,拼命喊着她弟弟們的名字,直到車站無影無蹤,方聲嘶力竭地頹然坐回坐板上。
我拿出手帕,遞給淚水漣漣的靜雅,謔道:“既然要做這重色輕弟的事情,就坦坦然然做下去,瞧你哭得滿頭大汗的,用我母親的話,就是鱷魚的眼淚。”
靜雅歪着臉,瞧着我愣了片刻,破涕爲笑。“伯母總是能那麼一針見血,撕開你僞善的面目。”
我倒了一缸子水,放在小桌上涼着,從紙袋中取出兩隻水蜜桃,削了皮,遞給靜雅一個,出門將另一個連同茶水,送給小何。回到房間,靜雅也幫我削好了一個水蜜桃,塞到我嘴邊。我失笑道:“剛纔還在說我僞善,這假惺惺的又是做什麼?”
靜雅笑眯眯地說:“還不是我比你更僞善,這一路,還得多仰仗蘇家小姐的護持,人命關天,自然得口腹蜜劍。”
我學着靜雅,撇嘴道:“知道人命關天,也不知道撿點投桃報李這樣的好詞。”
靜雅做出坦然樣,“把劍藏在肚子裡,總比把果子扔來扔去安全點吧。”
我笑着從紙袋裡再掏出個桃子,扔過去,“狡詐”。
靜雅回扔過來,“虛僞”。
兩人一來一往,用笑鬧排解掉心中離家的愁悶。
年輕女孩子愁多痛多,總是以爲愁有多真,痛有多深。其實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自我修復能力極強。就像出身疹子,把毒排除,瞬間痊癒,即使心裡還有點陰影,也是雁過留聲不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