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緩緩駛離火車站,不敢回頭,不敢張望,怕一不小心,瞥見讓自己痛徹心肺的身影。我閉上眼簾,身體頹然深陷在椅背中,再也支不起一絲力量。
小吳誤以爲我是因爲大哥的離去而傷心難過,忙出聲安慰,談論起這兩日家門前的趣事,自得於自己的虛以委蛇。我打起精神應答叫好,詩媛的事,小吳也算是功臣之一。說話間,遙見右前側方的鐘樓,思潮翻滾,喊住小吳在鐘樓前停下,讓他先回去報平安,免得母親牽掛。
再次悠悠爬上樓頂,默默地走到鐘樓的西南方,暮色下的京城昏沉暗淡,模糊不清,就如同我的情感,暗淡得一團亂麻,抽不出頭緒。大腦一分爲二,一個叫囂着離,一個呼喊着留。太麻煩,事多,快點離開;相信他,愛他,爲何要離?
離開……不離……一次次拉鋸,一次次對決,整個人,成爲一種撕裂的狀態。難忍的疼痛,讓我伸手探身,想要抱住欄杆,身體被一雙胳膊緊緊鉗制住。“韻洋,芙蓉白麪,不過帶肉骷髏。有必要尋死攬活嗎?”
振中極具安慰力的聲音,隱隱傳進早已鈍化的耳裡,壓抑的哭聲,不由轉成嚎啕。哭泣間,臉頰被硬物刮到,隔着厚厚的淚水,看到閃亮的胸章,方陡然驚覺,自己被振中擁在胸前,柔聲哄勸。
以往難過時,振中都是嘲諷居多,這般溫柔舉動,反倒讓我有些錯愕,嚎啕立刻變成了抽泣。振中鬆開雙手,遞過一塊手帕,我機械地接過擦淨淚水鼻涕,疊好想要收進口袋,上面陌生的條紋,提醒着遲鈍的大腦,這不是自己的東西,薄薄的手帕好似燙手的山芋,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還也不是,留也不是,竟然頗似自個目前的困境。我捏着手帕暗歎一聲,遲疑地看向振中,見他正雙手抱胸,歪頭打量着我。
我沒好氣地說道:“又不是第一次見本小姐哭,少裝模作樣了,這次又是趕什麼巧啦?”
振中失笑道:“韻洋,這次不是趕巧,是被我的二舅子派來監視你的。你在車站把他繞糊塗了,安公子和陳小姐的事,你處理得太鎮定了,還有精神跟他兜圈子。他認定你在擺迷魂陣,還在車站守着呢。”
我怏怏垂下眼,“總是讓你看笑話,我還真希望這次是在演戲。”
話音落下後,振中沒有接話,眼底的黑靴也失了蹤影,慣於神出鬼沒的振中應是走了,我看看手中的手巾,使勁捏着晃晃,難道,天意是要我留嗎?毫不相干的事兒,被我唯心地連在一起,內心泛起歡喜。
忽聞身後風吹布頭的聲音,回頭一看,原是振中在憑欄遠眺,黑色的披風在寒風中飛揚,短暫的歡喜也隨之飛走。我攥緊手巾,撕裂的痛又開始發作,振中的聲音同時飄來。“韻洋,要是你對安公子不甚滿意的話,不妨考慮考慮在下。”
我瞪着眼睛愣住,幾疑是自己的幻聽,再次飄來的聲音,打斷我的自欺。“韻洋,現在我是自由之身,再無掛累,請你不妨考慮一下。”
振中頓了頓,轉過頭對我柔和一笑,“韻洋,見到你的第一眼,撞到你花傘落下的那一瞬,我就的喜歡上你了。”
振中側身拍拍石欄,對着漆黑的夜色接着道:“我很掙扎,我知道,你的世界,沒有我的位置,我知道,我該放棄,可我做不到。陷井越挖越深,比婚約還讓我絕望。前天你念完詩,我真他媽的想抱着那個寫詩的人,哭上一遭。”
話到此處,振中轉正身體,直視着我說:“韻洋,現在我要讓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藍振中,喜歡你,真心實意的喜歡你。”
振中動容的秀目裡,忽閃着薄薄的霧光,面容帶着如釋重負般暢快和輕鬆。可這番表白,對我卻是糊塗賬上又新添一筆。且不說,夢澤之事尚未理清,藍家那樣的家庭,更不是我的選擇。
我強行梳理一下思路,說道:“藍少將軍,您的這番話讓韻洋既感激,又慚愧。我只是一平凡女子,藍少將軍也知道,我的所求是過平凡人的生活,這樣的我,實在不適合藍少將軍這樣的風雲人物。還有,本着朋友的關心,我想勸藍少將軍,其實不是坑有多深,多半都是自己圈住了自己,退一步,轉個身,會發現困住自己的不過是個障眼,這世界依然鳥語花香。”
說完,我向振中行個禮,轉身走進黑漆漆的樓內,一步一步摸索着下樓。
腿腳虛浮地下到一半,再也邁不開步子,心憔力悴沿着牆根頹然坐下。用力地按壓劇烈扯痛的太陽穴,白底的條紋手巾觸到眼角,我不由自嘲大笑,越笑越疼,越疼越笑。夢澤總說我看不清自己,確實如此,我對振中唱的高調,無疑也是對自己的諷刺,自己在坑裡痛得打滾,那裡還有資格說人。
一道微弱的光亮閃過,接着熄滅。“韻洋,你醒醒……”在一陣搖晃和呼喊聲中,我止住笑聲,靜下來靠牆長嘆一聲。
振中也席地坐在一旁,摁擰着打火機,一亮一滅。暗淡的閃閃火光,照映着振中秀氣的面孔,有些緊繃,少了慣有的隨然。
我惻然說道:“振中哥,你現在知道我有多差勁了,虛假得要死,只會冠冕堂皇唱高調,整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僞君子、真小人。”
振中鬆眉輕哧了一聲,“是夠差勁的,連反省的話都假得要死。”
我橫了一眼,“我可是真心的檢討,這點情面也不給,真懷疑你前面話的真假。”
振中嘿嘿乾笑兩聲,“我反正從沒把自己當君子,所以,說話概不負責。”
我噗嗤笑道:“你那花花公子的模樣兒,誰也不敢讓你負責。”
振中不服氣問道:“韻洋,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花啦?”
我吸氣蹙眉,想了想,再深深呼出來,“第六感覺。”
振中切了一聲,“這可是莫須有,我得到外面看看下雪沒。”
我白了他一眼,“這二月底下雪不稀奇,賭咒發誓都不會,可見心不誠。”
振中低聲笑道:“韻洋意思是,我找個好咒念念,你就會嫁我?”
我鬆了鬆眉頭,回道:“別,那咒可不能亂念,萬一應了景,我一人抵命沒關係,就怕我那世伯,大概不會放過我那一家子。”
振中嘖聲道:“你們老蘇家也有怕人的時候?”
我板起手指頭數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遠水解不了近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都是爲這下的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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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中擰亮打火機,笑盈盈地瞧着我,“韻洋是在提醒我可以用強呢?”
我馬上送上一對樟腦丸,“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跑到自個家的地盤還怕了你?量你也沒那趙子龍的膽。”
振中笑着拉起我,“我沒趙子龍的膽,但還有廉頗的胃,我瞧你也緩過勁了,走,今天我這地頭蛇請客,做成了那樣大的一票買賣,咱們還沒慶賀呢。”
“你不是才抱怨那坑挖的太深了嗎?這飯能吃嗎?”
振中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擰着打火機,在微弱的火光中小心地下着臺階,一段輕鬆的話音在樓裡迴響,“混着過就是了,想那麼明白乾嘛?才說了我沒趙子龍的膽,擺不了鴻門宴。”
聽見振中的回話,心下釋然,畢竟兩人算是共過患難的朋友,不好駁了他的面子,而且跟振中聊聊天,內心確實舒緩了不少,於是隨他坐車來到王府井邊的北京飯店。
離開英國雖有好些年,但自己總對小時的生活和飲食念念不忘,母親從來只吃傳統的中式飯菜,父親會隔三岔五帶着我出來吃頓西餐,自然也是這個飯店西餐廳的常客。裡面的侍者大多相識了五六年,看着我長大,因此只要見着我去,都會聊上幾句。
走到餐廳口,負責迎賓的周叔看見我和振中,忙笑着打招呼,隨後在我臉上瞧了一眼,對旁邊的助手輕聲吩咐了一句,拉着我聊起家常,詢問父親和大哥的情況。說話間,助手端着盛着毛巾的托盤過來,周叔笑着將毛巾遞給我,道:“蘇小姐,到哪裡玩得這樣起勁,來,擦把臉吧。”
振中聞言,拿眼在我臉上細瞧了一下,右手握拳擱在嘴上悶聲發笑。我紅着臉接過熱毛巾,悄悄到門角敷臉淨面,拿下毛巾一看,雪白的毛巾變成一片黑黃,自責不該輕率跟着振中出來丟人,可站在人家的門口,不好回去,只得壓下懊惱謝過周叔,隨着領位走到靠窗的一張雙人檯面坐下。我拿起菜單對外遮住半張臉,朝振中憤懣地悄聲嗔怪道:“我都快真成包公了,你也不提個醒。”
振中也拿起菜單,遮住側臉,湊近笑着壓低聲音回道:“你難道不知情人眼裡出西施,紅臉也好,黑臉也好,只要是韻洋,我瞧着樣樣好。”
見振中的雙眸笑得燦若桃花,恨不能拿起叉子把那對狗眼戳瞎,我氣鼓鼓地放下菜單,按着平素愛吃的,點了凱撒沙拉、香蔥熱鵝肝配雙色蘋果、黑松露濃湯、香烤羊排配羊肚菌汁,芝士蛋糕。振中點了洋蔥湯,烙蝸牛,煎牛眼牛排,拿破崙千層酥,外加一瓶紅酒。
在外吹了一肚子涼風,一盤子的沙拉吃得腸胃越發淒涼,我不得不佩服振中的明智,省掉了冷頭臺,直到吃到入口即化、脣齒留香鵝肝,心情才舒暢起來。
振中輕啜紅酒,見我心滿意足地品味着鵝肝,笑道:“韻洋,你不是最愛標榜自己實際的嗎?怎麼還會喜歡這種一入即融的食物。”
有鵝肝墊底,我的心情大好,開心地說:“這還不是給自己提個醒,逝者如斯夫。”
振中沒再言語,手裡撕着麪包,沾着洋蔥湯,靜靜吃了起來。瞥眼振中的洋蔥湯,褐色的湯底上浮着一片金色的麪包吐司,蔥香撲鼻,我不由暗地垂涎三尺,哀嘆自己點的菜太過精細,實在不適合飢腸轆轆、心靈受創時大哚。
盯着振中湯盤的哀怨,攪動自己湯碗的落魄,隨着暗歎而起,又隨嘆聲的尾音而收,短短的一瞬,卻沒逃出自詡火眼金睛的視線。振中咧嘴笑着招來侍者,要來一小筐麪包,幫我多要了一份洋蔥湯,溫聲問道:“說了我請客,不用幫我省錢,還想再加點什麼?”
主人發了話,況且民以食爲天,當然不必爲難自個的腸胃。我伸出右手食指,撐住下頜想了想,說:“再來一道烘烤銀鱈魚,還有我也要一份烙蝸牛。”
侍者笑着對我說:“蘇小姐今日好胃口呵。”
我對他回笑道:“有人充闊佬,不吃白不吃。”
侍者離開後,振中搖頭嘆道:“韻洋,你的記性真的不好,我才說了,我說話概不負責,這麼快你就忘了。”
我也搖頭嘆道:“我的記性真的不好,只顧着吃,你說過什麼,我立馬就忘了。”
振中身體向前傾斜過來,如同耳語輕言道:“我好想親親你。”
瞠目結舌地望着近在眼前的面孔,俊眸火星翻飛,我口中含着的湯汁,嗆到氣管裡,面紅耳赤大咳起來。
振中吃吃輕笑着,不顧旁人側目,拿着水杯拍着我的背,替我順氣。我氣得要拂袖而去,振中按住我,道:“這可是把我的老婆本都拿出來了,好不容易充回闊佬,別這麼不給面子。”
我走又不是,坐又不是,瞪着眼睛望着振中。振中悄聲說:“韻洋,你這樣瞧着我,別人會誤會的,好好埋頭吃飯。總知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吧。”
我悶聲不吭,吃完所有盤碟之後,振中笑盈盈地攜我走出飯店。汽車開過來,振中打開後車門,我站在馬路沿上,向振中輕聲道別:“振中哥,Farewell”。
說完,登上停在旁邊的洋包車,微笑着朝振中揮揮手。車子載着我從振中面前離去,揮手的同時,一方手帕隨風飄落。人之間有些話,真的不能談開,關係不能往前,也回不到原點,我和振中就像這方手帕,還也不是,留也不是,就這樣,悄悄的遺落在風中吧……風送塵香,也許多年後,回顧起青蔥歲月時,我和振中的種種,會是頰邊的一抹笑靨。
車子轉進衚衕,忽然從我家大門口跑來一個人影,大聲質問:“韻洋,你去哪裡了?”
夢澤聲音帶着怒意,讓車伕停下付了車錢,把我拉下車繼續追問。因法式料理配搭着葡萄酒,隨着車子的顛簸,神志有點微酣,我甩開夢澤的手,腳步不穩朝家走去,哼聲道:“你有舊愛,我難道不能找個新歡?”
夢澤抓住我,怒火傳到眼底,“你跟藍振中到哪裡去了?韻洋,不論有什麼事也不能捨棄自己的尊嚴,你怎能對自己這樣不負責?”
我寒心地笑道:“安夢澤,你倒打一耙的看家本領果然厲害。我到鐘樓傷心吹冷風,確實捨棄了尊嚴,我到北京飯店吃飯沒向你報告,也確實不負責任。那麼,請讓我有尊嚴、負責任地回家,好嗎?安大善人。”
這次我沒能甩脫夢澤,他牢牢地抱住我,歉然說道:“韻洋,對不起。我聽小吳說你到鐘樓賞風景,趕到那兒,那些士兵嘻嘻哈哈,說……韻洋,我道歉,是我小心眼。”
我停止掙扎,不是因他的道歉,而是觸到熟悉的胸膛,我累了。放棄無謂的拉鋸戰,淚水滾滾滑下,惱他、恨他、怨他,歸根到底,還是因爲愛他。
我窩在夢澤的胸口,身心俱疲地閉上眼,酒精帶來的睏意排山倒海地襲來,夢澤胸腔傳來沉沉的笑聲,“韻洋,這裡可不是起居室,如果你不介意,我從這裡把你抱回屋裡,就儘管睡吧。”
過了幾秒鐘,話音才傳到正要停工的大腦,眼皮抖了抖,猛然想到,昨夜自己是偎在夢澤懷裡睡過去的,今早被靜雅一鬧,忘到九霄雲外,沒察覺自己醒來好好的睡在牀上。我一下羞得睡意全無,拔腿便跑。
跑到宅門前,夢澤磁亮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韻洋,好好休息,晚安。”
我回身望去,夢澤站在原地,翩然向我揮着手。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淡煙攏月,蟾光如洗,清輝勻柔,夢澤風雅的身影沐浴其中,如天上謫仙,風流玉姿,皎皎動人。
癡凝着那會發光的人影,真真感受到彼此間穿梭往來的強烈電流,漸漸周圍的景緻都被淡化,眼中只剩下越來越閃亮的人兒。我低喃一聲心動的名字,奔向光源,亮光也迅速迎來,重合一處的剎那,心靈得以平靜,我聽到裡面滿足的嘆息。
“韻洋,怎麼辦?”夢澤難捨地擁住我,緊閉雙目深嘆。
看來愛情的煩惱,不只我一人有,從容的夢澤也會如此無措。我伸手理着夢澤半長的頭髮,柔聲笑道:“君不聞美人膝乃英雄冢嗎?誰讓我家的夢澤想當英雄,自然老天會派我這個美人,來完成天降大任於斯人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磨礪。所以,夢澤君,好好接招吧。”
夢澤帥氣地甩了一下頭髮,目光炯炯地迎向我的視線,隨後裡面噙滿了笑意,“有韻洋陪着煉心,還有何憾?只是我有點好奇,老天的審美觀怎會這樣子與衆不同,眼睛浮泡成一線,鼻頭紅腫似蒜頭,居然是顛倒衆生的美人,失敬,失敬。”
我伸手吊掛在夢澤肩上,揚頭覷眼道:“那是因爲小眯眼、蒜頭鼻都能讓某人失魂落魄,現了真身豈不害人性命,怎麼完成大任呢?”
夢澤低頭蹭蹭我的額頭,輕輕拉下我的胳膊,攬着我走進宅門。到了房門口,夢澤把我塞進門裡,拉上門之前含笑說道:“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出來,可能真的要害人性命了。”
我探身抱住夢澤,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附在石化了的夢澤耳邊說:“那還是害了你的性命先。”,說罷,我咯咯笑着關上門,用手捂着怦怦跳動的心。
佛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可是,既然動了心,就要有準備承受它帶來的痛;既然動了心,就在荊棘中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