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揚着米字小旗的外交汽車, 忽地減速慢行,暮色黃昏下,保定城門遙遙可見。時隔四年, 自己再次來到這都南屏翰, 冀北干城, 做着同樣的事, 談判。同樣的對手, 同樣的劣勢,不同的是,此番爲的是自己, 自己的家,自己的所愛。
早上矇矇亮, 我便潛進京城, 馬不停蹄地展開了連串的出擊。首先與遠山的代表協商, 取得無條件的支持;用利益換得財政吃緊並與楊家不和的近鄰山東督理的支持,同大伯的代表一起遊說南方的派系;聯合他們逼迫政府召開緊急會議, 發出要求停戰的聲明;再將申明用號外散發全國,並在號外附上贛清在民間頗有影響力的筆名所撰寫的反對內戰的文章,還有全國總商界聯合會的停戰呼籲。贛清的組織與廣州政府合作,與藍家算是一邊,關外也是他們開展工作最爲順利的地方, 因此, 還額外答應幫着發動反戰示威。其間, 我密約會見了約瑟夫, 由他鼎力相助, 破格安排了與英國公使的工作午餐,在長達近兩個小時的磋商後, 下午三時,英國終於同意出面調停。一方獨大,對洋人未必是好事,少了制衡,最後受損的恐反是他們自己的利益,養虎爲患,誰都懂,關鍵是值不值。藍家,僅次於楊家的全國第二大派系,分量夠了。
“那麼多士兵是歡迎,還是示威?”約瑟夫一旁低身望着前窗,忽地出聲笑道。
我艱難地輕挪嚴重透支的身體,朝窗外細瞧,城門口果然排着密密麻麻持槍的士兵,一股強大的意念支撐起我挺直了腰桿,關鍵時刻,不能倒下。側瞧兩次施以援手的約瑟夫,我含笑回道:“你不是最愛挑戰,還用介意這個?”
金髮碧眼的約瑟夫聽了,挺直了身體,從車壁上方的小鉤取下禮帽戴在頭上,傲然說道:“爲了藍先生,藍太太,我樂意接受他們的挑戰。”
聞言,我微微一笑,自己今天算是明白了一樁舊日不解之事,當日在郵船上約瑟夫說藍先生和藍太太時,振興那副神情是爲何。今早同約瑟夫密談時,我據實告之自己和振興的戀情,他聽後非但不吃驚,反而不顧形象哈哈大笑,稱振興是個彆扭的人,並講述了他和振興在船長室的對話,“他說話的語氣和用詞,就像是癡情的丈夫擔心病重的妻子,後來知道是你,要知道大衛(遠祺英文名)給我的信中提過你的情況,我故意先逗他再拆穿,他很是驚愕,表情可愛之極,我又逗他說你是我的初戀情人,你沒看見他的臉色。呵呵,那麼煩悶的旅行,有了那個彆扭的傢伙,一切都變得有趣了。”
彆扭的傢伙,想到此處,嘴角帶出更深的笑意。臨行時,奉先問我有沒有話一起發電給振興,我念了四句詩。“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振興,爲了你,有什麼不可以。
汽車在城門口停下,今次的談判對手,靖義,赫然站在隊伍的前例,他的身邊陪站着靖仁。楊仲源此次同藍鵬飛一樣稱病,所有事務統統交予靖義。戎裝的靖義和西式正裝的靖仁一起走到車旁,約瑟夫的神色瞬間恢復英國貴族慣有高傲冷漠,搖下車窗,三人相互行了禮,靖義溫和說道:“閣下遠道而來,靖義已備好薄酒,給閣下洗塵。”
靖仁翻譯完,約瑟夫回道: “將軍想必收到我大不列顛帝國使館的電函,還是公事爲先,請。”
“閣下請放心,貴國出面,我們自當謹慎考慮。我已下令,暫時停戰一個小時,閣下請。”
靖義妥帖的安排,約瑟夫自是應允,一行到了直隸督軍府。爲便於長途旅行,我身穿一套湛藍色及踝西式套裝長裙,頭戴同色小禮帽,由約瑟夫牽下汽車。靖義溫和地先行招呼道:“藍少夫人,聽說你人在上海養病,沒想到在我這小廟遇上了,幸會。”
“楊司令素來料事如神,你的字典裡,會有沒想到這三個字嗎?”
“當然有,素來都說敗軍之將不言勇,眼前的藍少夫人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靖義話音淡淡,可似含深意,我心中犯疑,難道前線又生變化?藍家昨日一早受重創後,西線並未出現如山倒的潰敗,穩住陣腳後,展開反擊。下午出門時,自己看到的戰報未有惡化,此刻,振興應會拼死創造有利的砝碼。談判中的虛虛實實,打擊對手的例子枚不勝數,怎能被他牽着鼻子走?
我亦淡淡地回道:“韻洋一介女子,哪裡夠格談勇字?況且這仗還打着呢,勝負之說,言之尚早,這世上還有反敗爲勝、驕兵必敗一說。司令的刮目相看,實是過譽了。”
靖義微微一笑,瞄眼靖仁,道:“藍少夫人就會自謙,才大半天的功夫,就讓國內輿論一邊倒,學生示威都出來了,在自己家耳朵也不得清淨。”
自己雖猜不全靖義說這番話的目的,但明白了其中的一點用意,即防止後院起火,警告靖仁,讓靖仁不要濫用同情心。
衆人進了餐廳,靖義待大家坐定後,對約瑟夫說道:“偏野之地,沒有合適的食材烹製西餐,所幸聽聞閣下喜愛中式料理,尤其是淮揚菜系,恰好我府上有名南方的廚子,手藝不錯,東坡肉更是他拿手絕活,等會兒請閣下鑑賞鑑賞。”
約瑟夫聽靖仁翻譯完,頷首後轉對我說:“自從你家離開,我就一直想着那道菜。來中國的一大願望,就是能再吃到那樣的美味,可嚐了這幾個月,都沒印象中的好,還想着去趟你老家,找找那位嬤嬤。”
我含笑回道:“那太難了,就是李嬤嬤親自做,你也未必覺得好。十年,那味道里摻雜的東西,再高明的廚師都難配出。”
約瑟夫思索片刻,聳聳肩,道:“看來這遺憾要隨我一輩子了。”
“有銘心的美味可供回味,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靖仁聽了我的回話,微微停頓片刻,低聲譯完後,靖義帶笑喚來旁邊的侍者,拿酒請約瑟夫試品,“人的口味是會變的,閣下不必遺憾,說不定等會閣下會發現新的美味。”
約瑟夫端起酒杯,輕旋了兩下聞了聞,道:“楊,在你面前,我感覺沒有隱私了,什麼都那麼對我胃口。”
“閣下這是在誇獎嗎?”
衆人哈哈大笑,一頓飯吃得看不出絲毫的間隙。
一個小時候後,靖義領着大家走進一間休息室,給約瑟夫遞上一支雪茄,正色說道:“閣下的使命,靖義明白。但,戰爭就這樣無緣無故停止,以後靖義如何號令自己的軍隊,還有誰願意跟着我打仗?所以,請閣下能秉着公平原則,進行合理仲裁。”
約瑟夫面無表情地回道:“將軍不必擔心,貴派與我國的友好關係不會有變,我只是個調停人,具體的你和藍太太協商。”
靖義留下靖仁陪約瑟夫,將我請進隔壁的小會議室,分邊坐好。以靖義爲首的五人,將對面佔得滿,除了靖義,個個咄咄逼人,眼神裡寫滿了輕視。到了此刻,畏懼、忐忑、緊張統統遠離,人,反而輕鬆了起來。
衛兵上過茶離開,靖義抱胸靠着椅背,眼睛看着桌上的地圖,似乎不打算先開口。既如此,客隨主便,我從提包裡抽出一疊紙張,正容說道:“司令和諸位在百忙中能親自和我談判,是我莫大的榮幸。這樣我也不再繞彎,將我的底牌全都亮出,諸位再考慮跟,與不跟。”
“請講”,靖義淡淡回道。
“如果停戰,我家會一次性撥筆款子作爲撫卹,數目你們提,只要合理。另外這五家公司的股權,我家可以無償轉讓,蘇家會讓出倪家長江航運百分之五的股權,以彌補貴派在戰爭中的損失。”
我將名單推到靖義面前,那幾家公司,都是獲利極爲豐厚,數得上號的洋人公司,藍家投了巨資,靖義不會不清楚裡面的價值。而大伯的讓利,更是讓楊家把觸角深深扎進蘇家的勢力範圍,大伯之所以肯出讓這樣的利益,全是遠晉爭取來的,大伯的代表拿出協議時,笑說是遠晉送我的答謝大禮,這份禮確實厚重。
靖義掃了一眼,沒有答腔,繼續看着地圖,旁邊的幾個湊過來看後,立刻嗤笑起來。
“這點就想停戰,真會做夢……”
“談判還派個無知婦孺,是可忍孰不可忍……”
……
“如果不停,我想諸位恐怕連這些也拿不到,說不定還要倒賠。”我平緩一字一句說道。
對面先是停止嘲諷,隨即哈哈大笑,我面色鎮定,依舊平緩說道:“明天我大伯家會主動宣戰,貴派留在南邊的軍隊,不足以對蘇家造成威脅。如若派兵南援,我堂兄遠山答應,會派兵攔截。這樣打下去,腹背受敵的,就不是我藍家了。”
那幾人安靜下來,我順個瞧了一遍,道:“現在的戰場,貴派都一時無法拿下,再分兵,會是個怎樣的局勢,諸位不需提醒。總之我的底牌就這麼多,諸位再估算估算。”
室內一片寂靜,除了幾聲咳嗽。片刻後,靖義擡起眼睛,和氣說道:“藍少夫人,這樣吧,要不咱們打個賭,如果你大伯宣戰,這些我也不要你的,咱們兩家罷兵。”
所有的目光同時聚到靖義臉上,除了我的平靜眼光,俱是驚訝。靖義平和一笑,“如果沒有,當然也可以商談。只是那些籌碼少了點。”說罷,眼睛朝那份名單掃了一下。
我揚臉笑了笑,道:“司令什麼時候這麼有賭興,不過正和我意,沒問題,就賭我大伯宣戰。不過光你罷兵,豈不太便宜了,要知這樣的盤口,賭率一定是向着我家的。現在我不便聯絡,我要保留讓你加碼的權利,我公公還好說,我大伯就沒那麼好打發了。”
過了片刻,靖義旁邊的人回過神,臉上又恢復不屑的神情,似是看扁了蘇家。我卻暗地鬆了一口氣,談判已走上我要的思路上,重心不再放在藍家。我冷笑了一聲,道:“諸位也別小瞧了我大伯,那樣的位置,能穩坐二十多年,怎會膽小?是聯合着我藍家一起上,還是等我藍家倒了,他家獨自對付貴派,你想我大伯會選那個。至於我堂兄遠山,諸位不陌生,我就不多說了。”
那幾個聽後開始沉思,我乘熱打鐵道:“還有今天京城的事,想來諸位也都知道了大概。不是我有多大的本事,而是這幾家齊了心,沒有成不了的事。拋開藍家,單蘇家從我祖父起,這麼多年的根底,哪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光是貴系,就有幾支與蘇家沾親帶故的。”
靖義的眼皮微動了一下,鬆開胳膊,拿起桌上的紅藍鉛筆,在手中轉了兩下。靖義怎會忘記上次會凌的相幫,看來他開始鬆動了。旁邊一人不屑開口道:“藍少夫人這麼有信心,幹嘛還拿出你藍家的老本,一毛不拔的蘇家也捨得放血。”
我端了茶,潤潤喉嚨,心平氣和地回道:“錢能擺平的,何必再多搭上性命?也許諸位對此看法不同,對我而言,生命是無價的。對藍家,最大的本錢就是這些子弟。至於蘇家,那些,比起一場戰爭的投入,又算得了什麼?說到底,我先拿出賠償不是示弱、心虛,而是不忍心,真的打開了,這戰火勢必要蔓延大半個中國。諸位也許會覺得我是婦人之仁,見識短,可我一向認同我乾爹的理念,政治上的分歧可以商談。咱們這幾家不是世仇,不說我藍家和貴派的交情,單蘇家與貴系的淵源,可溯到三輩人,有必要鬧得魚死網破嗎?這些,是我向兩家爭取來的最大籌碼,也代表了我對此次談判的最大誠意。”
這段,是我的真心話,對他們沒用,卻是最合適的回答。
靖義又轉動了兩下筆桿,叮鈴鈴的電話鈴聲刺耳地響起,一人過去拿起話筒,臉色逐漸凝重,說了聲稍等,走到靖義身邊俯身耳語,靖義的臉色未變,盯着地圖的眼神,卻猛然縮緊。
該是我大伯和遠山部隊佯裝集結消息傳來了,蘇家面上的配合,已是最大限度的支持。兵者,詭道也。不能示之能,不用示之用,利而誘之,強而避之,目的只爲,不戰而屈人之兵。接近勝利的一方,壓力應會更大,尤其是靖義這樣的。
我端起茶杯,再輕抿了一口。靖義抱臂看着我,含笑道:“藍少夫人大概累了,既然你端了兩次茶,那我等先告退,休息十分鐘,再接着談。”說罷,起身率衆人離開。
燈火通明的室內,悄然無聲,除了燈旁盤旋的飛蛾發出細微振翅的嗡嗡聲,我木然沉在脣槍舌戰後的寂靜裡,景物慢慢開始搖晃,閉上眼揉揉酸漲的太陽穴,默默唸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唸完狠狠地掐掐手背,這口氣自己不能斷,我站起身,卻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韻洋”,“薩拉”,寂靜的室內響起靖仁和約瑟夫的呼聲,兩人急急過來扶我坐回椅上,我笑笑道:“沒事,是我一腳踩空了。”
靖仁半蹲下撩起我的長裙,眉頭皺緊,伸手按按小腿,低聲責道:“韻洋,你太逞強了。你看你的腿腫成什麼樣了?這樣的負荷,哪是你能承受的?韻洋,沒有生命,你所做的,統統失去了意義,你知道嗎?”
我再次柔和地笑笑,用英文回道:“靖仁,我沒事,有些事如果不做,擁有生命也會失去意義。還有,我的身體情況不要聲張。”
靖仁看看我,默默起身,將我的腿擱到旁邊的椅子上,換掉茶水,遞給我一杯白開水,也用英語回道:“你這樣需立即臥牀靜養,不然可能會演變成心衰。”
靖仁話音落下,約瑟夫驚訝道:“心衰?是真的嗎?薩拉,不可能吧。”
我小聲安慰了兩句,懇切地說:“我這還有要務在身,二位別讓我前功盡棄。”
正說着,門口閃出靖義的身影,他掃了一眼我來不及放下的腳,靖仁解釋道:“韻洋剛不小心摔倒,崴到舊傷。二哥能不能再跟你侍衛要瓶藥膏。”
靖義歪頭對身邊人小聲吩咐了一句,面無表情地走回原位,並請約瑟夫在桌子首席坐下,道:“我方的立場議妥,接受停火。條件是除了紙上的,加上現款一千萬,三年不得插手關內事務。”
聽罷,一腔怒火直竄心頭,殺人不見血莫過於此。財源和現錢拿走,守個爛攤子,藍家靠什麼再翻起?關外上次鬧事的那幾家還沒死心,這樣的條件怎能答應?身旁的靖仁腳尖輕撞撞我的椅腳,用抑揚頓挫的語調,翻譯給約瑟夫,句子裡的重音,驀地提醒了我,其實靖義的重點不在錢上,而是關內事務,有三年時間,足以讓他騰出手,擺平其它派系。他們這麼快有了答覆,應是估算形勢倒向我這邊,放出煙霧彈,讓我糾結於錢,聲東擊西,利用我信息不靈,爲自己謀求最大利益。
我的面上掛起難色,說道:“司令,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我會盡量爭取,多少我沒把握。來前,我公公只說了經濟賠償,所以,另外一個條件,恕我無法迴應。這樣吧,我可否借用貴府電臺,發明電給我公公,討個示下。”
靖義聞言沒作聲,旁邊的義憤填膺起鬨道:“這樣的還特別代表,什麼都做不了主。”
“讓你家換個能做主的來,這不是在玩我們?”
……
靖仁用英文和約瑟夫不相干地談了幾句,爾後打着約瑟夫的旗號替我解圍。“參贊閣下說了,你們還要開會協商,藍少夫人和自己人商量有何過錯。”
那幾人啞口無語,靖義眼光直直盯住靖仁,靖仁鎮靜回視過去,靖義的目光忽地輕閃了兩下,眼皮微垂,似乎受到某種刺激。我側望過去,眼前的靖仁呈現出的氣度加上相貌,恍如逝去的靖禮重生,面前幾人,亦是露出敬畏的神態,紛紛低下頭。
靖義突地微微一笑,溫和地對靖仁說:“如果三弟答應爲兄一個條件,我可以接受先前的條件,現款改爲兩百萬。”
“請說”,靖仁的回答堅決果斷,悅耳的中音裡鑲帶着義無反顧,讓我感到說不出的難受,靖仁肯定知道靖義的條件。
靖義眼中閃過一道亮光,含笑說道:“就是以前爲兄提到過的,過來幫爹。”
我難過地用英文阻止道:“靖仁,別,那樣的泥坑不要跳。”
靖仁回我一個微笑,粲如春日一般,隨後斂起笑容,調頭回了一字, “行”,一如方纔的果斷。
我恍惚地在一式兩份寫着中英文的文書上籤好字,放下千斤般的鋼筆,自個百想千想,卻萬萬沒想到這份協議竟是用靖仁的自由換來的。我咬咬嘴脣,將文書交給靖義,他的神情似乎頗爲愉悅,微笑道:“藍少夫人,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振興賢弟已經撕開合圍,逃了出去。不過損兵折將的,好像他也受了傷,太不值了,他要是知道這份協議是另一人換來的,不知還會不會開心,呵呵。”
“二哥,你非要逼死韻洋嗎?韻洋,韻洋……”
身體好似沉浮在如絮的空間,耳裡迴盪着嗡嗡不清的喊聲,我撐着使出最後的力氣,艱澀地對抱着我的靖仁說道:“振興,我要見振興,現在,送我去。”
“韻洋……”
“靖仁,幫我,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