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一怔,未料靖禮此等人物,會詢問我這樣的小女子。想想慚愧地回道:“我現在連在那裡,地形是什麼,對方的部署,都不清楚,談何想法。”
靖禮再細瞧我一眼,點點頭,拿起地圖,親手舉着小手電,給我和靜雅講解。
此次突襲的地點,是兩面環山的坡谷地段,兩山地面間隔五十多米,所幸此次跟隨靖禮的,是楊家軍的精銳,武器配備和人員都是最強的,又有火車做掩體,對方雖然佔據了有利地形,未能馬上得手。但是再拖下去,顯然前景堪憂。
我問靖禮可有聯繫到援軍,靖禮說兩面都有聯繫,前方軍隊離此地最近,但被敵軍纏住,後方軍隊恐得到天亮以後,才能趕來。我坐到枕木上沉思,密集的槍火,擋不住悠涼的山風。擡手拭去額角的汗水,將黏在眼前劉海拂開,發現裹在手上的厚厚綢布骯髒不堪,遂扯下綢布條,綢布條被風帶着,悠悠飄向西北。
望着飛離車底的布條,突地心生一計,雖然心中不忍,但也無可奈何。於是,我取下另一隻手上的綢布條,舉在靖禮面前,邊說邊鬆開手,“楊大哥,用火攻西邊,騰出手集中攻打東邊。”
布條在靖禮眼前飄過,他的目光一亮,立刻朗聲吩咐身邊的參謀,讓他組織一個連,將揹包裡的軍被淋上汽油,南下到沒有敵軍處,在西邊山坡依次往北鋪開,點燃燒山,並下達死令,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完成此項任務。
這邊任務傳下,吳參謀也爬了回來,說有個火夫講,一個打下手的年輕孩子,沒事時喜歡跑到車頭跟司機玩,只那人不在餐車,他已派人去仔細尋找。
今年夏季,北方大旱,不到半個小時,西邊山坡已是火光沖天,不斷有着火的人影嚎叫着衝下山坡,都被這邊的士兵毫不留情地掃倒,西邊敵軍的攻勢漸無聲息。山火映得坡谷恍如白晝,東邊山頭似乎被西邊的變化驚呆,攻勢也迅速漸弱,這邊是機槍篤篤作響,那邊是噔噔的□□,聲勢完全被靖禮的士兵壓住。
此處的山體多是野草,沒有多少樹木。強光下,山上的敵人無處遁形,頹勢立顯,靖禮見敵軍軍心已失,就差最後一擊,果斷下令吹起衝鋒號。靖禮的士兵,打得順風順水,鬥志正高,聽到號響,守在車底的士兵一涌而上,車頂的重型機槍手,全力配合。不多時,東面的敵軍丟槍棄械,四處潰逃。
戰鬥結束後,隨着靖禮他們爬出車底,只見一隊隊的俘虜被押下山坡,靜雅抱着我高興大叫,“韻洋,你真是太棒了。”
我卻被眼前血腥,震得說不出話,西邊山頭的熊熊大火,把四周映得清明,灰色的屍身從腳邊鋪到山頭,地上爬坐着傷兵低哼□□。得勝的喜悅,活命的欣喜,頓然失了蹤影,只餘滿口的苦澀。今天,自己總算領略了,何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亦明白了小何說的,‘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開槍’的深層含義。
一個士兵匆匆跑過來,找到吳參謀耳語了一陣,吳參謀走到靖禮身邊,報告說,那個男孩已經中彈身亡。靖禮嚴肅地盯視吳參謀,道:“吳參謀,記住今天的教訓,要能早點想到這點,說不定那個孩子不會死,我們也不會損失這麼多的兄弟。這麼多的人,竟比不過一個女子,慚不慚愧。”
靖禮說罷,走到我的面前,正容說道:“蘇小姐,不管以前我們有過什麼過節,從此都一筆勾銷。此次恩德,楊某會銘記在心,有機會定當涌泉相報。”
語畢,鄭重向我行了一個軍禮,轉身登上列車,他身邊的親信,也一一向我行禮跟了上去。
已是凌晨一點,本該涼爽的山丘,被大火炙烤得熱氣騰騰,蒸得人透不過氣來,想來車廂應是更加難熬。小何一旁說道:“蘇小姐,這個時候最好呆在車上。在外面走動,說不定會遇到流寇。”
到底是遠山的親護,懂得人心,又明白事理。我向他點頭稱謝,小何滿是佩服之色回望我,說道:“咱都想給蘇小姐敬個禮,現在咱才明白,咱家的督軍爲何獨對蘇小姐這樣器重。咱們也算是開了眼,見識了當今的花木蘭。”
聽到這樣的讚語,我反有點不好意思,今晚要不是有小何他們這樣有經驗的人在身邊,說不定早被冷槍打死,就是不死,也會在逃離車廂時,被玻璃碎片劃成重傷,也不會因布條想到火攻的計謀。
登上身旁的鐵皮車廂,小何打着手電,與小李一前一後護衛着,在裡穿行。車內的士兵多半是些傷員,其他人還在外面歡慶勝利,車廂內凌亂不堪,處處印刻着戰爭痕跡。
通過作戰室時,守護的衛兵退到一邊,行禮放我們通行。作戰室裡已經收拾乾淨,小桌面上點着蠟燭,指揮部的工作人員繼續挑燈夜戰,靖禮眉頭深鎖,似乎遇到什麼麻煩。我們沒做打擾,快步穿過作戰室,吳參謀趕上來,說是靖禮有請。
我和靜雅回到先前吃飯的位置坐下,靖禮拿着打火機,輕輕敲打桌面,震得蠟燭的火苗不住搖曳,過了會兒,方出聲,“蘇小姐認識藍振中吧?”
一股不好的預感自心頭竄出,我的喉嚨有點發緊,用輕輕的頷首作答。
“我方纔說前面被圍的,就是他率的軍隊。你說我該救,還是不救?”
劫難後短暫的鬆弛,隨着靖禮的話音無影無蹤,我盡力穩住聲音,回道:“那就看你救的理由和不救的理由,哪個更能說服你。”
靜雅接口道:“你們是友軍,楊大哥剛纔還不是想讓他幫忙,現在你脫困了,理所當然要施以援手。”
我思忖片刻,輕聲說道:“楊大哥可是顧及兩點?其一才脫困,已損兵;其二火車不能開,幾十裡的山路,兵疲,會導致更大的損兵。”
靖禮聞言點頭。靜雅再接口道:“兩軍相持,只要一方再多添一點力量,是絕對會壓垮對方的。咱們兵疲馬乏,人家也同樣如此,最後拼的,無非是實力和精神。楊大哥順水人情,做個壓死駱駝的稻草,又有何不可?不然人家收拾了藍家,又可以騰出手來打楊大哥,脣亡齒寒哪。”
靖禮停住手,撂下打火機,抱胸垂眸沉思。靜雅這番理由未能打動靖禮,想必還有更深的原因,我蹙眉站在楊家立場尋思,豁然鬆眉,扭臉對靜雅說:“爲救友軍,損自家的弟兄,換作誰,都得考慮考慮。”
眼下這些敵軍,對於楊家,是小菜一碟,唯有現在的盟友藍家,纔是他們真正的潛在對手,有跟他們一較長短的可能和實力。現天賜良機,可以名正言順藉助外力斷其手臂,防止藍家繼續做大,換做靖義,是會毫不猶豫選擇隔岸觀火,靖禮到底還是心底仁厚些。自己把話挑明,靜雅自會勸說,說不定靖禮會聽進去。
靜雅聽後,果然冷笑起來,“我說爲什麼就趕不走那些洋鬼子的了?個個只顧自己私利,真是冷血。萬一今天韻洋坐的是藍振中的車,他也這樣想,你哭去吧。誰會沒個難處?”
靖禮瞧瞧靜雅,忽地失笑道:“嶽小姐,衝你這句話,我的下屬肯定會讓我去救人,才說了一句割須棄袍,就差點靈驗,這次若不去,別到時真的哭着沒人理,就慘了。”
靖禮說完,轉頭向吳參謀下達了全軍下車集合的命令。就在此時,後面傳來遠處火車的鳴笛聲,我頓時大喜,一般火車上都會有兩個司機,靖禮聞聲,馬上重新下令,命士兵立刻整裝上車。
亂山之中,薄月雲繞,星垂山脊,清淡平遠的仲夏之夜,此刻多籠了一層陰雲,戰爭的陰雲,叢林中沉睡的鳥雀,被這片不尋常的陰雲所擾,吱喳撲翅亂飛。火車停下的位置,距離振中圍困之地,直線距離是三裡,爲了不引起敵人的察覺,部隊改繞小路,穿行在這片山野之間。
因軍列只留少量的士兵守護傷員,爲安全起見,靖禮讓我們隨他一起,同大部隊前行。急行軍已有半個小時,仍然不見抵達戰圈,心急如焚。據靖禮介紹,這次振中與靖禮,準備聯手清剿屯軍此地的南軍,還未及正面對抗,就被打個措手不及。對方先下手爲強,分而切之,圍攻振中的,是屯積於此的南軍主力。
我側騎馬背,揮動馬鞭加速,想讓悠風吹散心底的燥悶。風動,同時送來靜雅銀鈴般的笑聲,我不由暗笑着搖搖頭。方纔在靖禮的汽車中,幾成戰爭狂人的靜雅,談感想,提建議,聒噪得難以忍受,遂跟車旁騎馬的吳參謀做了交換。幸虧父親從在英國起,便一直有在養馬,自小練就一套過硬的騎馬本領,讓我得以脫離雷暴圈。想想車裡的靖禮,居然還能沉聲靜氣,應對自如,那種大將之風,我等小女子只有甘拜下風,到底是執全國軍界之牛耳的楊家大公子。
小何和小李一左一右,跟在我的旁邊,小何聽見靜雅的笑聲,跟着笑道:“我這次算是見着兩個奇女子,像嶽小姐那樣的,大概也是人間少有。”
我回笑道:“能受得了的,大概也是人間少有。”
話音一落,小何和小李同時高聲大笑。像靜雅這樣的女子,須得有像山川一樣寬闊高遠的胸懷來容納,須得有大海一般幽深廣博的智慧閱歷來駕馭。可惜靖禮已有妻室,不然還真的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正在感嘆,忽見身邊士兵一個個下傳口令,面色嚴肅,忙屏息傾聽,前方山頭隱約迴盪着連綿的槍炮聲,我揮鞭衝到靖禮座駕邊相詢,得知已到戰圈邊緣。
五分鐘後,戰鬥在靖禮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展開。在火車上,靖禮和振中用電文聯繫後,制訂了一套內外夾擊的方案。部隊按計劃整頓好隊形,分批包抄着往山上爬去。打頭的士兵悄悄爬至半山腰,山頂傳來槍響,靖禮下令用迫擊炮攻擊山頭,一時十幾發炮彈落在不高的山頂,火光散去,北軍迅速乘機衝了上去。
寧靜的山丘,瞬間迴盪起震天的喊殺聲,隨着重型機槍運上山頂,這個山頭完全被北軍所控制,佔據了地理的制高點。隨着一個個通信兵的報告,得知部隊在前方再次鋪開,完全牽制住了南軍的左翼,同時也報告說,振中的部隊受伏,兩個旅的隊伍,目前只剩下千多人,傷亡慘重。
我的心臟聞聲揪緊,不顧旁人的側目,走到靖禮的身邊,建議道:“楊大哥,得儘快撕開缺口,與藍軍會合,不然會功虧一簣,我們也會陷進去。”
靖禮頷首下令,派警備營去與振中會合,共同對付右翼南軍。聽到命令,胸口有些堵塞的呼吸恢復順暢,警備營是靖禮軍中精銳中的精銳,單兵的素質和裝備都是最頂尖的,振中要是有他們的相助,定能化險爲夷。
吳參謀面帶躊躇,靖禮威嚴肅重地說道:“吳參謀,壯士要有斷腕的氣魄,再說我們身邊還有一個警衛連,不要在女人面前,失了男人的面子,這次就讓你親自率隊。”
吳參謀領命而去,不一會兒,精幹強悍的警備營在山前迅速集結完畢,隊形肅整地快速爬上山去。目送警備營離開,我也離開了靖禮的圈子,見靜雅獨自坐在車上,也許是沒了聽衆,一動不動的。我爬上汽車,疲憊地靠到她肩頭,想借她的笑鬧,舒解緊張的情緒,沒想她仍是一動不動的。我攬住靜雅的肩頭,小聲問道:“累了嗎?”
靜雅無聲地搖搖頭,目光直視前方,似若有所思。前面大開的車燈下,靖禮正同他的部下,圍着鋪在車前蓋的地圖,分析戰事。陶醉在工作中的男人,都會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此時,靖禮冷峻的面孔,透出的那份男人的自信、果斷、強悍、堅定,頗具吸引力,而那種有擔當,頂天立地的錚錚男兒形象,正是靜雅一貫的所好。
頓時,心頭又多了一層憂,我忙伸手在靜雅眼前晃晃,想要拉回她的神志,晃到第二下,手被靜雅擒住,她伸出左手,放在脣邊噓了一聲,正好靖禮的商討告一段落,目光投來,兩人的視線糾纏到一處。見此情形,我的胸口悶上加悶,幸得通信兵過來報告,打斷眼前的詭曖。
聚神聆聽士兵的報告,說是警備營已突破左翼南軍的防線,與振中的部隊匯合;左翼的南軍已開始潰逃。靖禮下令部隊,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繼續追擊左翼南軍,一部分立即與振中部隊聯合,向右翼南軍展開反擊,並命令警衛連加強戒備,防止有潰逃的士兵進犯。
士兵領命而去,靖禮和靜雅視線又粘黏一處,我如坐鍼氈暗地拉拉靜雅,可她似入無人之境。周圍全是靖禮指揮部的核心人員,又在戰時,我不好鬧得太過,只得無奈地跳下汽車,找旁人要了一份廢棄的文件墊在地上,靠着車門閉目養神。養神,講究平心靜氣,心如何平?氣如何靜?振中讓我擔心,靜雅又讓我滯氣,唯希望天早點亮,振中無恙,靜雅同我繼續南下,離開這種曖昧不明的窘境。
沒多時,通信兵的報告傳來,左翼已完全擊潰,現在部隊已開始對右翼展開攻擊,靖禮下令指揮部前移。我提起精神,迅速起身騎上馬背,隨隊順着山坳翻山。
沖天的火光,瀰漫的硝煙,隨着馬蹄的行進,逐漸在眼前完整鋪開,及至山的另一側,我勒馬停住,呆呆地望着慘烈的戰場,忘了呼吸,幾個小時前的戰後場景,與眼前相比,實乃小巫見大巫。遠處的山間小站前,長長的兩列兵車,第一輛被炸藥炸得斷成數節,車體整個顛覆。第二輛保持還較完整,但在長時間的攻擊下,也是千瘡百孔,車廂的四周堆滿了屍體。自己的坐騎似乎也被刺激到,擡起前蹄嘶鳴一聲,我回神坐穩,深深提口氣,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竄肺腑,空蕩的胃即刻冒出酸水,我強壓嘔吐的慾望,身體卻是抑制不住地痙攣抖動。
通信兵再次前來報告,說聯軍已經攻上南軍右翼的山頭,振中負傷,請靖禮速去負責兩軍餘下收尾事宜。聽聞負傷二字,馬鞭不由我的意志高高揚起,棗紅馬高擡起馬蹄,一聲嘶鳴,箭般衝下山坡。耳畔,除了風聲,喊聲,槍聲,還有我蹦蹦的心跳聲。
振中,要活着,不要Farewell,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