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開回公館, 下車緊緊被狂風吹散開的大衣領,仰臉掃掃天空,低低的大團烏雲, 明暗不勻地翻滾着, 像是一幅劣質的潑墨畫, 將四周勾勒得陰暗肅沉的, 連帶着勾勒進我的內心, 不由低嘆了一聲。
剛纔去看望美鳳,她一見我,枯瘦的病容洋溢起悅色, 一廂情願地認爲,是振興讓我去看她, 實在不忍再將她打入無底深淵, 含糊地開解了一會。美鳳沒得到想要的隻言片語, 懨懨的不再理我,把我當做他們感情障礙的幫兇。
同樣癡情, 映霞和卉琴相對現實些,顧及着家人,而美鳳已看不見周遭,事關人命,不好貿然出擊, 也不知如何才能解開這個心結。順了順耳邊被風吹亂的髮絲, 悶悶地回到房間, 現照料我日常起居的奉珠接過手袋說道:“大少奶奶, 肖先生打來電話, 說孩子生下了,是對龍鳳胎, 大小都平安。”
我鬆開眉頭,開心地問起醫院名字,奉珠邊說地址,邊拿出先前備好的四個粉、藍錦布包裹的禮物,說:“大少奶奶,這都給您帶上,擱着也是浪費,肖太太不像小心眼的人。”
我贊過奉珠心細,看看包裹,忽地想到詩媛逃家時塞在大衣下的枕頭,噗嗤笑着加了一句,“她是多多益善,姐姐真是心明眼亮。”
奉珠幫我重新妝扮好,周正的臉龐帶着笑,“大少奶奶就是會給人戴高帽,也不管別人戴不戴得上。”
“姐姐可是督軍親自挑的人,怎會戴不了?”
奉珠抱起包裹笑着催促道:“行了,大少奶奶就別念緊箍咒了,快點動身,別誤了晚飯。”
找到詩媛的產房,小唐把禮物交給喜笑顏開的贛清,留守在門外。我進屋一瞧,產房是個帶客廳的套間,廳裡琳琅滿目的堆滿了物品,吃的,用的,像個雜貨店,贛清小聲解釋道,房間是楊太太爲了探視方便,硬要醫院調換的,東西也是她送來的。因不是外人,贛清收撿廳裡的東西,讓我自己進去看詩媛。
我碎步來到詩媛的牀前恭喜過後,細瞧瞧小紅貓似的兩個小嬰孩,對精神尚好的詩媛輕聲打趣道:“到底是皇上,出手不凡,生孩子都與衆不同,羨煞我等。”
話音一落,屋子角落響起幾聲低低的憋笑聲,我微詫着尋聲瞧去,只見牆角沙發上坐着一名身着青色西服的青年男子。擡眉怔視了一眼後,我的眉頭蹙了蹙,依着通常的規矩,能坐在此處,而我又不大認得的只能是他,楊靖仁,從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畢業,前日返家。昨天自己還收到楊家的請帖,說是這個週末要爲他舉辦歡迎派隊。
詩媛隨後而至的介紹,證實了我的猜測,我打量一眼走到面前的靖仁,他的長相與靖禮比較接近,不同的是兩人的氣息,或因職業的關係,靖仁的笑容帶着陽光,身上透着乾淨潔爽。當腦海中潛意識排斥的名字和眼前之人重合時,一種怪誕的感覺油然而生,我的面部有點發僵,雖然明知當年的事不能怨他。
“韻洋,好久不見,你是我回北京遇到的第一個老熟人。”靖仁伸出右手,滿面春風。
我禮貌地回握了一下,道了一聲好。詩媛聽到我稱靖仁爲楊先生,哈哈大笑,“韻洋,聽你這樣叫我三哥還真不習慣呢。”
我含笑握住詩媛的手說:“天色不早了,親眼看到你安好,我也放心了,等你回家我再去探你。”
靖仁亦對詩媛關愛地說:“四妹,我也回去了,好好休息,兩個孩子不輕鬆。”
出了產房,靖仁向我身後戒備的小唐友好地點點頭,語調輕鬆地說道:“韻洋,好像我給你很大的困擾啊,方纔跟四妹談笑風生的,現在的臉色比今兒的天氣還要陰沉冰冷。”
我放鬆面部表情,回道:“楊先生,說實話我真不記得您了,會有什麼困擾?自然也沒老友重逢的喜悅。我腳程慢,不耽擱您的時間,好走。”
靖仁面不改色,依舊笑似春風,“韻洋,你小時候可沒這麼難說話。”
“想必楊先生以前也沒這麼多話,不然,我怎麼會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靖仁聽了我不冷不熱的回話,沒有丁點的介意之色,朗笑了兩聲,道:“家裡隱隱提到一點兒舊事,我還納悶,我二哥怎會對個小丫頭另眼相看。別介意,在我的印象裡,你還是十一二歲的模樣,現在我算是有點兒明白。”
因對靖仁這個名字有着的本能排斥,自己不自覺地想用冷漠的言詞拉開距離,誰知這個靖仁竟越說越近乎,我摸不準他這般和善的意圖究竟爲何,只怕假義之外,又多出個假仁,便刻意慢了半步,小唐會意上前隔開了靖仁。
三人無話行到醫院的大門口,一輛疾駛而來的馬車恰好停在面前,匆匆下來的兩個人有些面熟,當他們吆喝着協助第三人抱下一名女子,我認出了來人是美鳳和她的父兄。
我急忙叫住從身邊一閃而過的美鳳二哥,想要詢問情況,他撇了我一眼,恨聲道:“都說藍家大少奶奶精明過人,果不其然,算得還真準,可惜我妹的命還在,讓你失望了吧。”
劉局長喝住兒子,歉然道:“這都是美鳳自己死心眼,您好心看她,是她自己想不開。”
靖仁快步追上美鳳的大哥,“你這姿勢會影響到患者的傷口,我是醫生,請交給我。”
我聞言細看,才發現美鳳耷拉的手腕上纏着染着血跡的布條,駭然地緊緊隨在他們的身後。到了急救室,正值醫生換班,除了一名護士,再無他人,靖仁動作嫺熟地剪開布條,檢查了腕部的傷口,再用厚紗布按壓住依在淌血的傷口,對一旁尚有點疑惑的護士用術語吩咐了幾句,護士忙去做準備。過了片刻,一個醫生進來大聲喝問,“是誰在這兒搗亂,假冒醫生?”
靖仁從容不迫地應道:“假的沒有,從現在起,我就是這家醫院的醫生。鄙姓楊名靖仁,今天上午,你們的張院長還特意到我家,給我送了一張聘書。你可以向院長查證,麻煩請你順便告訴他,我接受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靖仁,臉色微微一變,“你,楊靖仁?”
據說靖仁在當實習醫生時,因頗有天賦的精湛技術和優質論文,還未畢業,就被美國幾家大醫院相中,早早爭相發了聘書,楊家常把這當作一個社交話題。
靖仁沒有往下談,轉身到水池邊洗手消毒,語氣果斷地吩咐道:“這位病人切口很深,失血過多,已經休克,需要立即清理縫合輸血。”
那人愣了兩秒,取了一件白大褂替靖仁穿上,回過身對我們客氣地說道:“請諸位到外面等候。”
劉局長客氣地請我坐到廊邊的長椅上,朝他兩個一臉怒氣的兒子用眉眼示意了兩下,兩人橫眉在對面長椅坐下。護士進出了幾次,約莫二十多分鐘後,那個醫生開門出來,摘下口罩說:“病人沒事了,楊大夫親自縫合的,現在還在輸血,這兩日醫院血漿短缺,楊大夫是O型血,抽了三百CC給病人補了缺。我剛還以爲你們是楊家的親戚,沒想到他不認識你們,你們得要好好謝謝他,他可是楊督……”
“宋大夫,後面的事就交給你了,諸位,告辭。”靖仁從病房出來,打斷宋大夫的喋喋說詞,向我們點點頭,不等劉家人道謝,便施然離開。
回到家,早已過了晚飯時間,我到藍鵬飛的書房,把方纔的事講述了一遍,藍鵬飛抱着庭葳沉默片刻,回道:“當初瞧那孩子模樣和性情都不錯,沒想遇事也是隻會尋死攬活,咱藍家供不起這樣的,振興倒是丟對了。”
我微詫地瞧着藍鵬飛,他遞給庭葳一支毛筆,讓庭葳隨意地在自己手上塗寫,方藹然說道:“韻洋,你以爲振興玩的把戲能騙過爹?爹已經答應他,以後不再管他的私事,這收尾的事,你看着辦吧。”
在家裡這等大事中動手腳,確實很難瞞過藍鵬飛,可他沒有動怒和揭穿不知是何原因,不過這是他和振興兩父子間的事,用不着我操心。至於美鳳一事,我蹙蹙眉頭,眼前閃過她手腕上帶血的布條,一籌莫展地暗歎一聲,正容回道:“對於美鳳的心病,兒媳也苦無良策,爹最是見多識廣,可否指點兒媳一二。”
“這種婦道人家的□□,爹能說出什麼一二?韻洋,思想的彎還是要靠自己轉,別人磨破嘴皮都是白搭,看個人的悟性罷了。”
“爹說得極是,幸虧爹沒嫌棄兒媳的死腦筋。”
藍鵬飛意味深長地呵呵笑道:“韻洋,爹不怕人死腦筋,爹只怕人沒腦筋。”
庭葳也呵呵地揚起笑臉,藍鵬飛瞧瞧手上黑糊糊的圖畫,寵溺地摸摸庭葳的頭髮,話鋒一轉,說道:“韻洋,近日庭葳的功課很有長進,是棵好苗子,爹想正式給庭葳聘請西席,你意下如何?”
我想想回道:“爹的好意,兒媳代庭葳謝過了。兒媳擔心過早發矇會拘着庭葳,兒媳雖然不才,教教庭葳還是應付得過來,等到滿三歲也不遲。”
藍鵬飛微忖頷首道:“就依你的意見,爹太過心切,忘了拔苗助長這條。爹現今最大的盼頭,就是能看到庭葳長大,順利接過這個家。”
我聞言一驚,思緒好似倒海翻江般卷涌,藍鵬飛摁響電鈴,讓人將庭葳送回房休息,正色道:“韻洋,現在咱家被楊家刀架到脖頸上,這一坎還不知能不能度過去,說這話是早了點,但早點給你交個底,也好讓你心裡有個數,遇事時有個取捨和決斷的依據。”
“可是爹不是已經讓二弟接班了嗎?”
“韻洋,你讀了那麼多的史書,那些骨肉相殘、弱肉強食的事還少嗎?你自己不就被人下過毒?韻洋,爹想護着你們母子,可爹老了,護你們的時間有限,靠別人不如靠自己。”
“爹,二弟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害我們的。”
“人是會變的,即使人不變,也常會身不由己。韻洋,這點不需爹再多說,你悟得到。”
我挫敗地低下頭,停頓片刻,艱難地說道:“二弟不是一般人,等到庭葳長大,二弟樹大根深的,如何撼動得了?”
“韻洋,難道你信不過爹?爹也是爲你們未雨綢繆,沒有萬全的把握,爹是不會爲庭葳惹火上身。智生識,識生斷,爹說了不怕死腦筋,這個彎你慢慢轉,反正不急。快去吃飯吧,別光顧着別人,自己的身體也得經心,庭葳這副擔子還得你來挑。”
心事重重吃過晚飯,彈了一會鋼琴,平日閉目都能流暢彈出的曲子,錯誤頻頻,鬱郁走到窗前,挑簾外望,不知何時下起了密密的急雪,燈影下好似無數的銀針,在眼前搖晃,陡然生出將自己投入進密集的針陣中的渴望。
合上簾布,穿上大衣,悠悠走出屋門,來到大門口的廊前。外面的地上,已鋪上一層薄薄的瓊玉,銀白依舊無窮無盡的簌簌砸落下來。走下臺階,漫步在枯黃混着點點晶瑩的草坪上,無邊的哀涼通過枯黃,透過晶瑩涌進腳底,蔓延至全身。閉上雙眼,聽着雪落的聲音,寂寞無依飄繞在周身,飄繞進耳裡,飄繞進心裡,又從眼睛飄繞出來,唯一的不同,進來的是冰冷,出來的是溫熱。
“振中哥,我該怎麼辦?”我哽咽地低喃着,我該怎麼辦?我不想陷入爭鬥的泥潭,爲未知的變故,與不願傷害的親人廝殺,我不想,真的不想。振中,你說你是我的福星,幫幫我吧!
仰頭默默地禱告後,睜開淚眼,映入眼簾的是頂黑色的布傘,略帶菸草味熟悉的氣息飄入鼻端,我突地抑制不住失聲啜泣。
“大嫂,想哭回屋哭去,剛弄的滿屋子跟着受罪的噪音還嫌不夠?”
“二弟,我好沒用……”
“大嫂是去安慰人的,怎弄得自己尋死攬活的?實在不行,我把她娶回來得了。”
“二弟,不是的。唉!算了,美鳳我會再想辦法。”我心虛地抹去眼淚,準備回屋。
“梅花快開了。”振興好似自言自語輕聲說道。
我停住腳步,順着振興的視線左轉,兩米外姿影妙曼的梅樹躍入眼簾,隨着振興的腳步來到梅樹下,急雪敲打的疏枝上,鼓出一個個花苞,枝頭微微搖晃着,抖落出脈脈的清香。
沁脾的芬芳,漸漸驅散開大腦的渾濁,我凝眸佇思,豁然開朗,柔緩說道:“二弟,以前我還曾把你當作敵人,以爲你要和你大哥作對,真的好笑。”
說到此處,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如釋重負地展顏一笑,繼續說道:“二弟,有你這樣的親人,是庭葳和我的福氣。二弟,我信你。”
振興如雕塑般直直挺立着,久久沒有言語。我側目望去,剛毅的側面也堅如岩石,他猝然轉過身,一道瑩光從他眼角晃過,雨傘輕放到地上,“大嫂,我還有事,失陪。”
望着高大□□的背影,漸漸模糊在一片白茫之中,我調頭撫枝輕嗅一回,轉身拾起地上的雨傘,步履輕盈。猜疑和相信,我選擇相信,如果連身邊信賴的親人都不能再相信,爾虞我詐,這樣的生活要之何意。我願意相信,相信是我賴以生存的人生信條,也要將它教給庭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