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拈指,一晃到了開學的前夜,領着家下人搬着行禮來到寢室,靜雅和詩媛肩挨着肩坐在牀頭。她們見我進來,沒有長相抱,沒有敘別情,俱是滿目愁容,在那唉聲嘆氣。
暗自疑惑送走家下人,詩媛倒是過來抱住我,發出的卻是嚶嚶的哭泣。我一頭霧水瞧向靜雅,靜雅悶聲說:“皇上盼着美人救命呢,都是你幹得好事,打草驚蛇,詩媛差點被鎖在家裡出不來了。她家急着要把她嫁出去,日子都選好了。”
我愧疚地扶着詩媛坐下,暗責自己還是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平素從不以出身論英雄,總相信時勢造英雄,且黎先生也常說‘蒿草之下,或有蘭香;茅茨之下,或有侯王’,對藍鵬飛失了戒心。我怔怔反思,曾經的草莽,竟是一派和雅之風,此間巨大的反差,豈不又是一個盧老爺式的人物,心中不寒而慄。
靜雅走過來,拍拍我和詩媛的背,“這膿包總要挑破,總捂着也不是個辦法,況且這婚事也只是提前了幾個月,愁也沒用,還是先想想怎麼應對。”
詩媛撲到我的肩頭,哭道:“韻洋,幫幫我吧。這次春節藍伯父到我家拜年,還跟我誇你有勇有謀的。”
聽了這話,懊悔起在藍公館的幼稚,竟想蚍蜉撼樹,軟軟撞到鐵板,方知什麼叫做老狐狸。以前倒是冤枉了振中,常不滿他的敷衍,現在想想,就是要振中生米煮成熟飯,藍鵬飛也決不會認賬的。饒是振中那樣機敏的都無能無力,我又能怎樣?
一籌莫展的沉思,被詩媛的搖晃打斷,猛地憶起見藍鵬飛時,他所使的太極招法,振中那兒難以化解,那就從詩媛這兒入手。“詩媛,如今唯一之計,就是說動你的父母,這個時候也別再猶豫了,趕緊去跟贛清哥明說,再一起跟家裡攤牌。”
靜雅剝了一個橘子,分了兩半遞給我們,自己又拿了一個,對詩媛說:“我早就恨不能拿把菜刀,乘某個天黑風高夜,把你們脅迫入洞房直接做實了。韻洋又怕你受到傷害,不准我逼你,現在火燒眉毛尖了,哭能把花轎擋在門外?不如現在去找贛清哥吧。”
詩媛抽泣道:“我真怕會害了贛清哥,每次話到嘴邊,就又咽回去了,現在藍家權威勢重的,我家怎會輕易放棄呢?”
靜雅朝詩媛扔過剝了一半的橘子,嚷道:“我真服了你了,姑奶奶,你連句芝麻開門的話都不說,還指望寶藏的大門會爲你開?還是想等着天上給你掉金子?”
詩媛委屈得放聲大哭,我摟着詩媛對靜雅說:“學校離你家近,快去給你家打電話,派車過來,咱們一起去京大,你罵她,大門也不會開。”
坐着靜雅家的汽車,來到贛清的宿舍樓下,詩媛縮在車內猶豫不決,靜雅一把拽下她,象押解罪犯似的扭着她的手,一路推到贛清的房間前。我抿着嘴偷笑敲響木門,贛清身着短棉便裝打開房門,見是我們三個,便熱情招呼着迎進屋裡。贛清的房間,一如既往掛着許多條幅,最引人注目的,是貼在牀頭的靜思兩個大字。
贛清倒了三杯開水,請我們到牀邊坐下,隨後給自己也倒了杯水,捧杯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似要開口,靜雅一把拉起我對他說:“贛清哥,詩媛有事要對你講,我要陪韻洋去找安夢澤,告辭。”說罷,拿下我手中的杯子,拉着我一溜煙跑出屋外。
我倆咚咚下了半層樓梯,相視一笑,不約而同輕手輕腳折返回去,悄悄趴在門邊,偷聽裡邊的動靜。可是屋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響也沒有,靜雅低聲咒罵起詩媛,我忙捂住靜雅的嘴巴,木門吱溜一聲輕輕打開,我倆站立不穩倒向屋裡。
贛清扶住我倆,笑道:“我還當是什麼魑魅魍魎,你們幾時成了這等鬼鬼祟祟之徒?”
我瞧了一眼坐在牀沿的詩媛,兀自低頭盯着茶杯,雙目發直,便索性大大方方把詩媛的心事,一五一十地對贛清談明,贛清微紅着臉坐回座位,端起茶杯沉思。
靜雅左右看看低頭不語的兩人,着急的大聲說道:“贛清哥,詩媛喜歡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應該不會不知道,行還是不行,心裡應該早有答案,我們又不是外人,有什麼好臉紅的。”
贛清看了看靜雅,欲言又止,繼續低頭沉思。詩媛突然幽幽開口道:“贛清哥,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贛清略微遲疑,點了點頭。詩媛自言自語說了句我應該想得到,便起身跑出屋,靜雅跟着快步追了出去。
認識贛清近六年,從未認真觀察過贛清的感情狀態,詩媛的□□,若是以這樣的結局收場,也未免太過殘忍。想到此處,我收住離去的腳步,轉身瞥見牆上靜思二字,驟然觸動大腦的神經。我走到贛清面前,輕聲問道:“贛清哥,你是不是喜歡靜雅?”
贛清長嘆一聲,裡面包含了深深的無奈和惆悵。我慢慢坐回牀邊,無語問蒼天,爲何總會出現這種,一邊衣帶漸寬的終不悔,一邊花落水流紅的不解愁,絲絲繞繞,一團亂麻,真個是剪不斷理還亂。
望着揹着燈光,一臉暗影的贛清,我娓娓說道:“贛清哥,我和夢澤哥的事,你是最清楚的,我有一個體會,如果眼前之人值得你去珍惜,就好好珍惜她,不要等到失去,再來後悔。事情既然已經挑明,我相信贛清哥會認真做個決斷。”
贛清深深吐出一口氣,悠悠說道:“韻洋,我們都是偏守中庸之人,你想冷點,命運給了你一個志向高遠火熱之人;我想熱點,卻偏遇到一個賢德溫良讓人不忍傷害的人,當心裡所想和現實做選擇,我們無疑都會選擇現實。韻洋,拜託你去告訴詩媛,我心裡也有她,我決定和她一起去面對她的難題。”
贛清說出這番話,想必也曾在內心長久掙扎過,人非草木,詩媛對贛清的一往情深,五年多的時間,贛清心中怎會不留痕跡,滴水能穿石,綿情自然能穿心。
贛清替我打開門,詩媛和靜雅兩人直直站在外面。詩媛眼中閃着淚花,舉着杯子囁囁道:“我把杯子帶出來了。”
贛清溫柔地對詩媛說:“你都聽見了嗎?”
詩媛點點頭,“我以後會勇敢起來,做一個樂觀朝氣的人。”
贛清輕聲笑道:“詩媛,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靜雅撇撇嘴,把詩媛推進門,順道將我拉出來,“想要舉案齊眉,也不必在大門口表演吧。贛清哥,詩媛交給你了,我和韻洋這次真的走了。”
下樓梯時,我撞撞難得緘默的靜雅,揶揄道:“才人,聽見大才子的心聲後悔了嗎?”
靜雅攬住我的肩,彎起月牙兒,“有點”。
我探身側望靜雅,“真的假的,最是守身如玉,情比金堅的才人,情堅賽過巫峽望夫石,守貞堪比秦朝孟姜女,難道明日的太陽,真會從西邊出來不成?”
靜雅抓回我,“小心下樓梯,明天的事我不知道,只怕等會兒,美人你會見到月亮從你腳底出來。皇上有了新歡,你也不必非要自殘得鼻青臉腫。”
兩人說笑着來到樓外,半月懸於中天,星光稀疏。春寒料峭襲人,我緊緊斗篷,掃望寂寥的夜空,笑道:“月亮掛在頭頂上,還是好看得多,聽說在望遠鏡裡看到的月亮,上面都是些坑坑窪窪,難看之極,對於才人這樣浪漫多情,理想高於現實之人,遠觀最好。”
靜雅駐足凝視明月,喃喃回道:“我不是對贛清哥動心,只是有點疑惑。我現在到底是在愛一個真實的人,還是在愛一個心中的夢。韻洋,我決定畢業後去法國留學,我不想繼續蹉跎於幻想間,即使夢幻破滅,我也要尋得答案。”
猶記當年,在活動室看着羣民照片,靜雅說過的如詩般的語言,是那樣的堅定、深情。時間和距離,果真是感情的殺手,它除了消磨自己的意志,還可能帶給你一個面目全非的他,那種空與落的煎熬,沒有決然的勇氣,是斷然難以承受的。
我拉開斗篷,擁住落寞迷惑的靜雅,“靜雅,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不論是愛上一個人,還是愛上一個夢,它都是你心中美好的感情。是人,他值得你等待、追尋;是夢,它值得你回味、收藏。想去就去,不要沮喪,更不要絕望。”
靜雅斜依在我頸邊,輕輕嗯了一聲,乖巧柔順如同一隻小貓咪。我哂笑道:“皇上雖有新歡,我倆也不必爲她風露立中宵吧。”
靜雅重重嗯了一聲,“逼得獨守空帷的我們狼狽爲奸,走,趕緊回去策劃謀逆大計。”
說罷,靜雅彎起月牙,頗有姦情似的衝我曖昧一笑,我默契十足地朝她擠眉弄眼,兩人笑鬧着滾爬進汽車。
人是爲明天而活的,年輕人猶是如此,且多了一份熱忱,多了一份希望。期待明天,懷抱希望,即使明天是狂風暴雨,即使希望之光微弱黯淡,期待和希望都會在心中跳躍,明天之後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