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輕呼, 將自己喚醒，只見殘月朦朧，一隻胳膊伸過來, 袖口在夜光中閃動着金屬光澤, 我就着手勁爬起身, 半跪在車窗前, 看着遠處隱隱的工事戰壕, 心境頓然放鬆，離開直隸府時，靖義面容一派和煦, 也許是靖仁的加盟，讓他有了好心情, 說已跟藍家聯繫上, 藍家會在前沿陣地派專人接我。
夜風拂過周身, 帶來絲絲的涼意，散去因厚厚的棉墊生出的燥熱。靖仁讓靖義派人改裝了一輛吉普車, 拆去後座，在車底鋪上一尺厚的褥子，說是爲了減少震動。上車前，靖仁讓我服下小劑量的鎮定劑，保證達到目的地前叫醒我。看了片刻, 我輕聲向靖仁謝過, 說笑了一句, “楊大夫真的很有責任心。”
靖仁聽了, 拍拍胸前的徽章, 笑了笑，道：“韻洋, 我三個字的稱呼變來變去的，還是叫兩個字的牢靠些。”
我扭頭看看戎裝的靖仁，醒後興奮的眼神轉暗，喉嚨似被東西卡住，說不出話來。靖仁再笑了笑，輕快地說道：“韻洋，我回來，走這條路是遲早的，早上道家人早開心，我也不用再揹包袱了。”
正說着，車子正前方晃過一道手電光，似在打着信號。司機扭轉車頭大燈的按鈕，閉合了兩下，手電光隨後畫了一個大圓圈，副駕駛坐的的劉參謀即刻回頭稟報說到了。
車子停下，劉參謀打開車門，後面緊隨的卡車跳下一羣持槍的士兵，幾個人擡着擔架過來，小唐也在裡面。靖仁扶着我上了擔架，揮手示意那羣士兵留下，讓後面兩個擡着行李的士兵隨擔架一起前行，那些行李是上次逃命時落在靖仁車上的。
前方忽地亮起一串火把，照亮了工事，照亮了戰壕，照亮了鐵絲網，照亮了急急行來的人羣，擔架另一邊的小唐彎腰低語道：“是二少將軍。”
我的心口撲通撲通劇烈跳動起來，脫口喊停，靖仁看我一眼，揮手示意士兵停下，“韻洋，慢慢走，一生很長。”
我咬脣點點頭，深呼吸一下，由小唐扶着，一步一步，走向火光，走向火光下高大卓然的身影，走向自己晝思夜想的振興。眼裡的火光漸漸散出一圈五彩的霓光，慢慢擴大，擴大至整個眼球，瞬間碎裂成無數個小圈。我用力抹去眼淚，我要清楚看到振興，看到自己走到他的面前，告訴他，我做到了，我回來了。
野地凸凹不平，我的腳步卻是異常平穩，因爲這段路，是用自己的心在走。兩步遠處，振興停下了腳步，我也隨着停下。細看帶着硝煙痕跡的軍服，繞着繃帶的頭部，繃帶下堅毅的面容，鑲在上面幽亮的邃目，我的目光定格住，輕輕彎起嘴角，展顏一笑。振興，雖然我不能跑向你，可我能笑着走到你的面前。
一步，兩步，“我回來了。”我微笑着柔聲說道。
下一瞬，我落進鋼鐵般的臂彎，手臂緊緊橫抱起我，淚水再也忍不住，撲簌滑落下來，懷抱、胸膛、氣息，好像不曾遠離，又好像隔了一個世紀。“韻洋”，“振興”，兩人的眼神無聲地喚着彼此。
“報告二少將軍，卑職護送少夫人安全返回。”小唐的報告緊接着響起。
振興將我放到一旁的擔架上，向小唐回了禮，大步走向靖仁一行。他們交談了約莫上十分鐘，一起來到我的擔架前，靖仁看看我，溫溫一笑，“韻洋，我的忙就幫到這兒了，後面就看你們自己了。祝你們好運！”
道過謝，目送穩步離開的靖仁，此時，自己心裡惟有一個願望，願那春風般的笑容，在污濁的泥沼中能繼續綻放。
擔架被擡進用麻袋堆疊起的前沿指揮所，由幾根樹幹搭的簡陋屋頂上懸掛着一盞馬燈，幾張地圖掛在一側，小唐指揮衆人擡走桌子，騰出空間，拿進一隻藥箱和水壺，再點燃一盤蚊香，悄然退出。振興打開藥箱，取出藥盒，拿過水壺，在我的擔架邊席地坐下。
我無暇吃藥，捧住振興的臉，左右轉看他的頭部，想要細查他的傷情。鐵臂擁住我的雙肩，耳畔響起低柔的聲音，“沒事的，被彈片劃了一下，有鋼盔護着，就只蹭破一點皮。倒是你……”
我的手指，從剛毅的頰邊移到菱脣上，輕聲安慰道：“我也沒事。”
肩頭溫熱的手掌迅速炙燙起來，熱力浸透肌膚，蔓延至四肢百骸。嫋嫋香菸，在兩張面孔之間忽地急劇來回抖動，伴隨着熱熱的呼吸，面孔慢慢湊近，香菸陡然四散開，兩聲柔緩深情的低呼，從兩人微微開啓的脣瓣中輕輕溢出。我再次的呼喚，被顫動菱脣封住，脣齒間充盈着淡淡的清冽，淡淡的甜，好似山泉的味道，兩人同時頓住，片刻後，兩具身體緊緊貼合在一起，用肢體傾述着離別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悅，蓄積已久的濃情宛如翻天巨浪，滾滾卷涌而來，在似火山奔涌的剎那，風息浪止。
“好想這兒是咱們的洞房。”我閉眼偎在火熱跳動的懷裡，聽着耳邊粗重的呼吸，輕嗅着混着菸草的麝香味，撫撫胸口，用力吞嚥了一下，含笑說出振興說過的話，舒緩炙熱緊窒的氛圍。
耳畔響起低啞的笑聲，略帶薄繭的手指在我的臉龐、發間輕拂兩下，“韻洋，你倒會將軍，那我只有找個更好的法子滿足你。”說罷，振興抽出手臂，從我的擔架起身。
我頓時臉紅耳熱，心尖兒輕顫，過了兩秒不見動靜，含羞睜開眼，跟帶鉤的粼粼幽波碰個正着，呼吸一窒。振興不慌不忙理正軍服，停了片刻，說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話，“咱們先小別一下。”
我愣了愣，旋即愈發的臉紅，暗嗔振興的故弄玄虛，支起身輕輕點點頭。戰爭剛結束，定有諸多善後事宜等着振興去處理，我不捨地伸手摸摸纏着繃帶的頭，囑咐道：“小心點。”
振興握住我的手指，攥入手心，想是爲了好讓我安心，少有地直說他將要做的事。“談判結束後，張師長所屬的兩個旅長經策反，答應回來，只有他的直轄旅不肯回頭。我們商定好裡外夾攻，攻擊時間定在六點，我要趕回司令部，這一帶都是山丘，路況不好，你在這兒先睡上一覺，養足精神，我再來接你。”
聽完，我不由蹙眉暗想，原先部隊譁變，一是受挑撥，二是害怕楊家，怕自己送了性命，真想反的是上面得利的人，士兵是無辜的，一個旅，好幾千人，而且是振興自己的家底，這樣消耗掉實在不值，可如果不除，以後振興不好領兵。
狹小的指揮所一下陷入沉寂，振興知我不喜歡打殺，不再多言，轉身拿起藥盒和水壺，餵我吃完藥，預備起身，被我拉住。我直視振興柔聲說道：“自己帶進關的弟兄，還是儘量帶回去。現在離攻擊還有兩個小時，讓我去遊說。”
振興眉頭輕擰，片刻後鬆開，邃目深深看着我，眸底輕閃兩下，沉緩回道：“你安心休息，這事我來辦，我會盡量帶他們回去。”
雖然我很想說，咱倆一起去，嘴裡吐出的卻是，“我等你。”說完，我定定回視振興，眼裡凝聚的目光，無聲傾吐着一句話，振興，我信你能做到。
長目忽地泛起紅絲，一點一點，慢慢連織出一層極薄極薄的晶瑩。振興用力抿緊嘴脣，揚起臉微側過去，雙臂使力將我擁緊。自己親手組建的人馬，背叛了自己，最後還要不得已剷除，振興內心定是塞滿了苦澀，他一定會挽回來的。
我偎在振興的懷中，仰起臉笑道：“都見了這麼久，今兒的禮物還沒照面，這一輩子的大話可算是破了。”
“就把這事當禮物可好？”
“不好，事又不能收着、守着。我要件東西，不知司令大人給不給？”
振興走後，我抱着薰着硝煙的軍服，嗅着思念的味道，安然閉上了雙眼。靜靜的氛圍，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臟從容緩跳，裡面溢滿了靜靜的幸福，歷盡千帆後的幸福。
安然的好眠被幸福的聲源打斷，我慵懶地挪了挪身體，輕抽了一口氣，鬆懈後，所有的疲累悉數涌出，全身無一處不透着痠痛。金色的陽光從頂上的樹幹中透下，直直射在振興的身上，新換的軍服沒見戰火的痕跡，我含笑問道：“解決了？”
“嗯，除了張師長自戕，李旅長被他的衛兵打死，其他人都能帶回去。”振興幫我揉捏着腰背部，低聲回道。
“我家振興真有本事。”我舒適地閉上眼，趕緊投桃報李送頂高帽。
“你倒會給自個臉上貼金。”振興俯身親親我的臉頰。
我歪頭看看振興的眼睛，暗猜話裡的含義，振興蹭蹭我的鼻尖，“我就照着你的話，拿着喇叭喊喊，大傢伙就打着白旗過來了。”
振興素來低調，從不愛標榜自己，嘴上說的輕鬆，事情肯定不會如此簡單。我笑着恭維道：“那是我家的振興有魅力，眼鉤子一拋，我這洋都服服帖帖的，那一個旅還不是小菜？”
話音落下，一對鉤子拋了過來，我趕緊擺出俯首稱臣的模樣兒。振興抿抿嘴角，肩頭輕輕一抖，忍着笑抱起我，道：“這兒沒鏡子，我幫你理理頭髮，大夥兒都等着見你呢。昨兒知道你單刀赴會，爲了大夥去談判，突圍時都舍了命，喊着爲了少夫人。”
我的眼睛驀地一澀，沉澱片刻，收藏起那份感動，斜瞧了一眼振興，謔道：“你倒是會鼓舞士氣，人家都是金屋藏嬌，果然我家的振興獨一無二。”
振興脣角上彎，取下別在我頭上鑲着玉蝴蝶的玳瑁髮梳，解開鬆散的髮髻，一節節地細梳，一道熱流從髮梢傳遞到心扉，從未想到拿槍的手，竟也可以如此的細柔，自己一點點沉淪在這份細柔裡。過了會兒，振興忽地回道：“那還不是有個獨一無二的韻洋。”
這樣一板正經的情話，振興絕少出口，猛一聽，將我從沉淪中拖出，咽咽差點嗆住的口水，甜滋滋地回眸凝望，剎那，甜蜜變成酒釀，自己醉倒在幽深的萬丈柔波之中。
“司令，各師旅團的代表已經到齊，在外等着迎接少夫人談判凱旋。”
振興的副官在外報告，打斷我倆的癡望，我迅速綰好髮髻，振興拿起軍帽，將帽子戴到我的頭上。調整好，他的嘴角隱隱掛着笑意，讚道：“到底是蘇家出來的，有那麼一股子霸氣。”
我失笑着敬了一禮，謔道：“那看着這份霸氣，司令可否賞我個一官半職噹噹。”
振興收住笑，理理軍服，端起司令的架勢，瞅了我一眼，“嗯，是還有個位置空着。對你，挺合適。”
振興留下啞謎，推開指揮所的木柵門，昂首直立。時值正午，太陽明晃晃的照在高大偉岸的身軀，折射出一圈耀眼的輝光。突然，外面響起震耳的呼聲，“司令”，“司令”，……那是發自內心的呼喊。
凝視前面氣度不凡的振興，驕傲之情油然而生。危難之時，沒有放棄，沒有獨自逃身，同大夥一起浴血奮戰，從容指揮扭轉敗局，爲大家尋得生機，不顧危險，隻身前往叛軍營地，勸回家鄉子弟，避免自相殘殺，這樣的統帥，怎會不受擁戴？
我依着擔架上的靠枕，被人擡出，強光下雙目微眯，環視四周，灰色的人海延綿看不到頭，與此同時，場面陡然安靜下來，我感受到齊聚的目光，不由舉起右手揮揮，人羣有節奏爆發出熱烈的呼喊，“少夫人”，“少夫人”，“少夫人”，……
我的眼眶微潤，心潮起伏地聆聽着反覆交替的歡呼，“司令”，“少夫人”，振興揮手致意，悄聲道：“這個位置怎樣？”
瞧瞧身側英姿勃發的振興，我學着他的模樣，彎起脣角，輕輕眨了一下眼睛。振興眼眸現出濃濃的笑意，合着眼底的光華，閃耀着非凡的神采，“那就早日赴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