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在中春,陽和方起。窗外校園,明媚蔥鬱,銀鈴花香,爭奇鬥豔。此刻正是下午自習時間,我身着白衣黑裙,端坐在寢室的桌前,寫着數學作業。桌對面的靜雅咬着筆頭,絞盡腦汁地構思她的新體詩。詩媛靠在牀頭,翻看贛清送的京大學生自辦刊物 ,安先生應聘到京大擔任校長後,倡導學術思想自由,學生獨立自治,宣揚個性自由、民主和科學,還積極提倡文學改良,在京大學生中掀起了組建社團、辦刊的熱潮。
忽的,詩媛發出吃吃的輕笑,靜雅煩躁地重重扔下蘸水筆,濺得滿紙墨跡,“又有什麼橋段讓咱們的楊大小姐如此開心?”
詩媛被靜雅的大喊驚嚇住,笑容頓然凝固。靜雅從詩媛手中抽出油印的刊物,掃了幾眼,彎起月牙眼,“喂,楊大小姐,人家肖大才子是在痛陳他家鄉舊禮教的殘酷和不公,血淚淋淋的,這你也笑得出?”
詩媛紅臉小聲辯解,“前面是很悲慘,可後面贛清哥的議論,寫得挺詼諧有力的。”
“哎,詼諧有力是不假,可怎麼着也該是笑中帶淚,你的贛清哥要是見到你這副尊容,肯定不會刻印發表。”
“什麼我的……贛清哥,你和韻洋,還不是這樣叫的。”詩媛漲紅了臉,雙手揉搓着衣角,吞吐反駁道。
我拿起抹布,擦着桌面上的墨汁,替詩媛解圍, “才人,詩媛可是咱們的皇上,不要犯上,誰規定讀文章的感受必得相同?”
我和靜雅時常才人美人的打趣鬥嘴,詩媛便自封爲皇上。“美人整日跟着你那兩個有思想、有見地的哥哥,對這點倒是體會深刻。”
聽完靜雅牙尖嘴利的反擊,我笑着放下抹布,提筆準備繼續做作業。“瞧,一說起那兩位,美人就笑得像朵花似的。”
“這話怎麼這樣酸,該不是喜歡上他們啦?是羣民?還是羣生?”我看着習題順嘴迴應,最近參與夢澤劇社團的活動,不似往日閒散。父親對我加入劇社團,只是提了三點,家裡可以提供物質支持,人員不夠可以跑個龍套,不得出演有損閨譽的角色。夢澤排演的第一齣戲,是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羣民演負心堂弟,羣生演歐也妮,夢澤扮演葛朗臺,我在裡面演一個小女傭,角色雖輕鬆,服裝道具也是央着家人幫忙,可設計安排仍費了不少時間,功課還是首要的。
“誰說我喜歡上那對雙胞胎啦?”靜雅喊罷,拿起一本書,板着臉摔門出了寢室。
詩媛先是解氣笑過,接着神秘兮兮地分析道:“我看八成是羣生,靜雅一見羣民就鬥嘴,羣生哥到是叫得甜。”
一場攪合,思緒跟着跳到黎家,我心事重重地放下筆,蹙起眉頭。上個星期,黎先生革命時期的摯友因四處抗議演說,揭露總統的□□賣國和稱帝妄想,被人暗殺了。黎先生先前以大局爲重,在軍人當政的政府中爲了教育隱忍至今,此事一出,終至忍無可忍,挺身替友人直言,環境如此險惡,先生的安危着實令人擔憂。
正發着呆,靜雅飛跑走進來喊道:“韻洋,你的母親在校長室等你呢。是真的,是校工說的。”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絕少到校的母親突然來訪,肯定是有事發生。憂心忡忡地跑到校長室,母親靜坐着,看不出絲毫端倪,校長嬤嬤和藹說道:“韻洋,你母親替你請了三天假,我已經批准了,願上帝祝福你,阿門。”
坐上馬車,母親方開口道明來意,“韻洋,你乾爹昨天辭職,要離開京城,準備再去法國留洋。”
我瞪大眼睛,怔楞半晌,出國留洋?緊張的心緒非但沒有鬆懈,反而繃得更緊,緊得發痛,我張了張口,鹹澀的液體迅速流入嘴中。“韻洋,黎家三天後就離京南下,你的東西都清好,現直接送你去黎家。娘知道你不捨得黎家人,但是到了黎家,就不許掉淚,開開心心過好這三天。” 母親拿絹子替我擦起臉,說話的語氣柔軟不少。
“辭職就辭職,爲什麼要出國?”三天,聽到生離的期限,我承受不住,痛哭流涕喊了起來。
母親拍拍我的背,神態鎮靜地勸道:“你乾爹留在國內太危險了,時局這麼亂,還是離開避避的好。韻洋,你也不希望黎家有事,對不對?不要哭了,黎家能平安離開是好事。”
好事?母親最後一句話說的甚是有力,震醒混亂的大腦,我凝望母親鎮定的目光,哭泣瞬間止住,自衣兜掏出手帕狠狠擤擤鼻子,向母親保證道:“母親,放心,我會笑着過完這三天。”
馬車行到黎家的衚衕口便停了下來,我和母親下車步行,衚衕裡停滿了車轎,同我第一次到黎家的情景極爲相似,歷史彷彿重演一般。進到正房的堂屋,裡面坐滿了女眷,黎太太止住我的行禮,悄聲道:“韻洋呀,你去後院的花園,勸勸你的兩個哥哥吧。”
草薰風暖,後院裡海棠丁香開得正盛,彩蝶翩翩紛飛起舞。亭子旁未到花期的木槿,清幽碧綠,隔離紛擾塵世,襯着小亭異樣的幽暗孤寂,不由生出遺世之感。亭中忽現並肩相依的兩道身影,孤寂即刻被酸楚取代,眼眶發熱。我停住腳步,仰頭壓回淚水,答應過母親,笑着過完三天,怎能食言而肥?平息片刻,我笑靨盈盈走向亭中。
“三哥好,四哥好,聽說兩位哥哥要出國留洋,小妹特來向兩位哥哥道喜來了。”我鼻音濃濃地輕快說道。
“小妹你真……”背對着我的羣民,激憤嚷了半截,扭頭盯着我的眼睛,紅起眼圈低着頭不再吭聲。
“小妹坐吧,口一定渴了。羣民,幫忙把桌子擡起來。”羣生聲色很是平靜。
羣生打上滿滿的一桶水,用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遞給我,“小妹,喝吧。”
我接過水瓢,眼淚再也抑制,大滴大滴掉進水瓢,咬咬嘴脣,大口大口喝完混着淚珠的井水,大聲說道:“好喝,三哥四哥,你們也都來喝,家鄉的水,不知幾時才能再喝到呢。”
他倆輪流用水瓢舀着痛喝,不多時,桶裡的水點滴不剩。兩個人抱着圓滾滾的肚子,呵呵傻笑着還要提水,我扔下水桶,奪過水瓢,一人敲了一勺。
兩人方纔清醒,羣生斯文地坐下,羣民摸摸腦袋,哼哼說道:“小妹,你下手好重哦。這樣兇,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放心,你這樣傻的不愁娶,我這樣兇的自然不愁嫁。”我擺出兇狠樣,潑辣地回道。
兄弟倆一時愣住,過了兩秒,兩人捧腹大笑。羣生對我說:“小妹,我們走後,夢澤哥也不用再排《歐也妮葛朗臺》,直接改排《高老頭》得了。小妹你去演高老頭的女兒正合適,伯父一定不會阻止。”
羣生的話掃掉眼中的陰翳,計上心來,與其三天裡哀哀怨怨話別,不如轟轟烈烈做點有意義的事。我鼓動道: “四哥,你的歐也妮演得太好了,要是正式演出,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呢,三哥的查理演得也很好,反正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乾脆提前演出,不能讓大家的心血白費掉。”
面對我熱烈的目光,兄弟倆相視了一眼,同時伸出右手疊在一起,我趕緊也伸出右手放上去,一起大聲喊道:“Go!”
月色如洗,銀白清冷,鋪灑在院子裡的角角落落,疏枝斜影,搖曳輕擺,抖動出陣陣幽香。夜已深,可心潮難平,這樣的夜晚註定難眠。
三天轉瞬即過,完善劇目,佈置舞臺,搭建背景,將這三日佔滿,暫忘了離愁別緒。今晚的演出極爲成功,在安先生的大力支持下,京大的禮堂座無虛席,居然有不少名流捧場觀看,幾家報社還派來了記者。汗水,掌聲,叫好聲,累疊一起,讓人終生難忘,我是,羣民羣生想必也是。
風送清香,縈繞在鼻端,深深吸進肺腑,化成水霧佈滿眼眶,花開酴醾後,卻是空留枝。對母親的承諾,我實現了,笑着過完三天。可是笑完三天,後面,人向何處……面向東風,良久,信步走到東側門,推開虛掩的屏門,漫步後院之中。裡面空蕩寂寥,卻是自個心情。我摸摸花樹,拍拍奇石,不知不覺到了亭前。舊日的歡笑,仿自亭中奔流而出,縈繞耳邊……再美好的地方,沒了與之相關的人,便如失了靈魂,徒留空殼。
淚眼迷離側身想要離開傷心之地,卻見羣生站在幾步之遙的木槿叢旁。他穿着月白色便衫,月光映着,如亮瓷般發着瑩光,眉若遠山,目如秋水,優雅溫潤。
我走過去輕聲招呼了一聲,羣生的目光未動,凝視着小亭,過了一會兒,方緩緩出聲低語,“小妹,以往我總是不屑李後主的詩詞,太過悽婉悲切,可適才想到的盡是他的詞句,‘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真乃傳神之筆。”
“四哥莫不是演了歐也妮,入戲太深,在這裡抒發起深閨春怨來了?”不忍羣生憂傷,我強作歡笑貧嘴道。
羣生掉過頭,凝神看了我一會兒,嘆了口氣,靜默不語擡頭望月。皎皎月下,羣生的面龐,如玉雕般晶瑩剔透,水眸卻浮着愁緒,淡淡深深。
我忍不住伸手,挽住羣生的胳膊,提口氣,給自己低沉的情緒注入激情,“四哥,無限江山,永遠擺在這裡,四哥不是李後主,四哥是自由的人,今年的春花落去,明年還會再開。況且,咱們共享同一輪明月,身處同一片陸地,何來天地之隔,亦無天地之差。”
清目劃過一絲亮光,垂眸望來,沉吟片刻輕聲詢問:“小妹可願等四哥回來?”
我爽快答道:“當然,我會爲四哥,三哥,還有乾爹乾孃祈禱,等你們平安回來。”
羣生張嘴欲言又止,頓了頓,悶聲笑着攜我離開後院,“回去吧,四哥會盡早回來的。”
穿過院門,走回東側遊廊,見羣民呆立在遊廊的轉角。羣民看着我倆,驚訝問道:“這麼晚,怎麼你們還沒休息?”
羣生反問道:“那你這麼晚又在幹嘛?”
羣民囁囁地說:“睡不着,就看看夜景。”
羣生哂然,“黎三少也有睡不着的時候?小妹,陪陪你的三哥,明天我還要早起,失陪了。”說完頗爲紳士地行了一個告別禮,朝自己屋走去。
羣民見羣生離開,不自在地撓頭笑笑,“小妹,我也去休息了,晚安。”
分別在即,不想讓大家留下憾事,我叫住羣民,“三哥,你有事找我嗎?”
羣民低頭躑躅一會,遲疑問道:“羣生方纔,跟小妹,說了什麼沒有?”
“就是念了李後主的浪淘沙,沒說什麼其它的。”
“那小妹說了什麼?”羣民雙目緊緊盯着我。
“我當然是勸說,再就是答應爲你們祈禱,等你們平安歸來。”回完,又將勸說羣生的話說給羣民聽,順道開導下他。
羣民聽後,果然舒展開眉頭,神清氣朗,朗目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伸出雙手扶住我的肩膀,“小妹,我會早日回來的,晚安。”
瞧着快步離去的背影,我啞然失笑,到底是雙胞胎,最後的話都是那麼的相似。繁星閃耀的天空,月兒已經稍稍西斜,漆黑的院落,只有東廂房閃着燈光。看來今夜難眠的,不光是我。擡手扶住廊柱,我思緒萬千,月有陰晴圓缺,分離過後自有團圓,羣民羣生自小隨乾爹四處飄泊,對於變遷早就適應,離開是傷感的,卻給生活賦予了新的內涵。
我遙望粲然生輝的星空,重逢,定會如斯,美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