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離合串起日子,一日一日,一月一月,轉眼到了暑假。我身着白底紫花鑲滾紫邊卡腰綢褂,紫色百折綢裙,依着鋼琴,手捧鏡框,望着裡面牽掛的人影,噙淚含笑。剛纔收到黎家的電報,他們已順利抵達巴黎。相片是演出的劇照,當日安先生送的餞行禮物,雖不甚清晰,仍然看得出五官模樣,昂然俊挺的羣民,斯文秀美的羣生,還有他倆之間小女僕,滑稽可愛。
突地身後響起銀鈴般的笑聲,“韻洋,又在害相思啦?”靜雅跳到我的跟前,搶過我手裡的像架。
“想看直接說,不要找藉口倒打一耙。”當日車站送行時,靜雅眼淚汪汪的,借用詩媛的話,“比美人妹妹還悱惻”,靜雅從此便不再拿贛清調侃詩媛,免得引火上身。
“誰有空看他們,快點去安夢澤家,不要又遲到了。”靜雅嘴上雖如此說,眼神卻在照片上流連。
上次公演後,劇社團的名氣大增,吸引了不少青年學生,靜雅和詩媛也加入了社團。學校放假,夢澤召集在京的團員,在安府開展社團活動。我瞅瞅靜雅的眼睛,晃晃相架,“我三哥四哥要難過了,這才只離開三個月,就移情別戀了。”
靜雅嗔我一眼,甩簾跑了出去,小女兒的心思,奇特善變,一會兒晴,一會兒雨,一會兒好,一會兒惱,我搖頭笑着放回相框,追了出去。
京城的天色,陰沉得好似鉛塊熔鑄,壓得人喘不過氣,空氣也似凝固,沒有一絲兒的風。洋包車在城西大街氣勢宏大的安府門前停下,安府宅地極大,深宅大院處處透着一種難以言傳的韻味,那是一種混合着歷史文化,並常年沉浸而營造出的氣韻。
活動的地點是安府的後花園,我們由僕人引領着,來到梅花形花門前,門口背站着一個二十六七歲,身穿檀色綢衫的男子。僕人趕緊請安,“大少爺好!”
那名男子回過頭,正是夢澤的大哥夢波。夢波是安先生出國留洋前,安老太爺替安先生納的妾室所出,安先生學成回國後才娶了安太太。後來安先生重又出國遊學,夢波則被安老太爺留在身邊。夢波長得酷似安先生,與夢澤也極爲相像,只是多了些脂粉氣。
我禮貌問過好,夢波點點頭,站在門口沒動身,“我說今天老二忙前忙後的,原來是韻洋妹妹要來。”
夢波的話聽着有點兒不對味,我忙一五一十地解釋來此的原因。夢波轉轉手上的翡翠扳指,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說韻洋妹妹,你一個小姑娘家的,整日跟那些男孩子混個什麼勁兒,看在大家親戚的份上,我這做兄長的,不能不給你提個醒兒,別到時名聲毀了,哭都來不及。”
“安夢澤怎會有你這樣思想僵化的大哥?”靜雅氣憤地大聲質問。
夢波斜着眼瞧瞧靜雅,嗤了一聲,“哪來的不男不女的丫頭片子,我最煩看到就是你這樣兒的,頭髮剪到耳朵下,整天只知道唧唧喳喳亂叫,一點涵養家教都沒有。”
“您的涵養好,堵着門罵街,可真威風。”靜雅不甘示弱,反脣相譏。
聞聲趕來的夢澤,對一臉慍怒的夢波介紹說靜雅是他請來的客人,想以此平息愈演愈烈的口角,誰知夢波非但沒借機下臺,又將戰火引到我的身上。“二弟,你請什麼樣的客人沒關係,只有一點大哥要提醒你,人家韻洋妹妹可是黎家的準兒媳,又是咱家的親戚,別帶着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學壞了,萬一有啥事兒,怎麼向黎家蘇家交代,還有……”
夢波的喋喋不休,被夢澤一句大哥的喊聲給打斷。天氣本就憋悶,此刻越發覺着堵得慌,好似一團漿糊的大腦,裡面唯一可以辨出的念頭是離開這是非之地。我努力維持面部的平靜,向夢波道過謝,跟三人告辭完,不等分說迅速轉身離去。靜雅小跑追上我,氣呼呼地說:“韻洋,不要理那個舊古董的胡說八道。”
“靜雅同學,你先請進,活動提綱在小伍手上。”靜雅看看跟過來的夢澤,再瞧瞧我,捏捏我的手掌,走回園門。夢澤的腳小移一步,正對我道:“韻洋,我大哥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代大哥向你道歉。”
“夢澤哥,我沒事,你進去忙吧,大夥還等着你呢。今天就算我請假,我想靜一靜,放心。”
夢澤烏亮的星目,細審我的眼睛,“真的沒事?”
我打起精神回道:“那幾句話能把我嚇倒嗎?只是到處宣揚自由、民主、平等的夢澤君,還是先把自個身邊的灰塵清掃乾淨。”
話音落下,夢澤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眼中神采,流動生輝。“這個灰塵我暫時沒法掃走,但是灰塵不走,咱們可以走。韻洋,你等一下,我去把同學們叫出來,既然要排演《巴黎聖母院》,不如咱們去趟鐘鼓樓,體驗體驗撞鐘人的感受。”
“夢澤哥,下次吧。你瞧這天色也不太好,二十多個人來回倒騰,怪麻煩的,請回吧。”
夢澤沉默片刻,沒再堅持,我獨自走出安府,門號裡的僕役趕忙幫我叫過車,詢問道:“蘇小姐這是回府上去嗎?”
我猶豫片刻,答道:“去地安門外大街的鐘鼓樓。”
車輪滾動,人流熙攘,路旁各式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衝擊着耳膜。收回沉思看看四周,見已到了鐘鼓樓緊鄰的街道,我喊住車伕,下車逛起路邊的小攤,出街口時,右手上握滿了泥人面人,手包裡也塞滿了剪紙畫帖。
佇立街邊遙望前方,鐘鼓兩樓前後縱橫,四十多米高,氣勢雄偉,巍峨壯觀,鼓樓在南,鐘樓在北。慢悠悠地走到鐘樓的南門外,打量着這座巨型建築,重檐歇山頂上,覆灰筒瓦綠琉璃剪邊,全磚石結構,厚實堅固。也許,只有從這樣的地方發出的鐘聲,纔會讓人心覺牢靠。
門口站着幾個鬆散的士兵,隨着舊朝的瓦解,這種王朝統治的象徵,也不復往日的威嚴。我從手袋裡掏出一把銀元,遞給守門的士兵,他們二話不說客氣放行。
鐘樓共有兩層,一層四面各有一座拱門,有石階通向二層,二層四面各有一座拱門,門左右各有一石雕窗。沿着幽暗窄小的臺階拾步而上,頂處透着點點的亮光,驅散掉因黑暗而生的些微惶然和恐懼。隱隱可見大鐘懸掛在二層正中八角形木框架上,兩側各吊一根兩米長的撞鐘用圓木。
悶悶來到樓頂,向西南遠眺,風光旖旎柔美的什剎海展現於眼前。遠處飛來一大羣鴿子,嘹亮的鴿哨呼嘯着劃過天際,視線隨着鴿羣迴轉,不意瞥見夢澤大步走來。我略帶訝異地瞪着身穿白色襯衣西褲的夢澤,汗水淋漓的面孔,就如此時的天空,陰沉得嚇人,不知怎的,竟虛起心來,囁囁問道:“夢澤哥,你們也來了?同學們呢?”
夢澤繃着臉,掃視的目光停在我右手的小玩意兒上,過了片刻,挪開視線,壓着嗓子,好似壓着怒氣回道:“他們還在我家,我安排好後聽門房的說你獨自來這兒,就過來看看。來後沒見你,到你家,門房說你沒回,你……”夢澤猛然住聲,閉上薄脣,側過身擡手拭去額角的汗水。
夢澤思想雖活躍開放,做事卻是嚴謹認真,讓他丟下一攤子的事兒,本已過意不去,沒想還有這樣一番的折騰,也難怪素來從容風雅的夢澤會如此失態。
我歉然地伸過右手,在他面前晃晃手中的玩意兒,想送他一件賠禮,讓他開心。“夢澤哥,對不起,是我太過任性了。”
夢澤先是一怔,隨手抽出一隻,轉轉竹籤子,看了看掉了半隻耳朵的兔子糖人,眸底浮出一絲兒笑意,“韻洋,你的自我調節能力挺不錯,跟家父確是同一類的。”
聞言臉頰微燒,迅速收回右手,背到身後。夢澤嘴角癟動兩下,回身遠眺前方,良久,磁力的嗓音緩緩傳來,“韻洋,這裡的晨鐘暮鼓,已經奏響了幾個世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代相連。旭日東昇,耳畔響起晨鐘的呼喚,夕陽西下,踏着暮鼓走回家園,這就是生活在這方土地的人生畫面,無論富貴,還是貧窮,無論蒼老,還是年輕,這是他們的生命節奏。可是韻洋,歷史終究是要向前發展的,生命的節奏必然也會發生改變。韻洋,不要受舊有的節奏所左右,要勇敢地踏出屬於我們自己的音符。”
夢澤的話語生動優美,激情洋溢,我的眼前隨着浮現出日出日落,一幅幅美麗的畫卷,耳畔也彷彿迴盪起圓潤洪亮,隆隆作響的鐘鼓聲。確實,歷史總歸是歷史,即使其中不乏動人心絃的篇章。
再次轉眺什剎海,雖然辨不清家的具體位置,一縷柔柔暖暖的情愫,縈繞心間,我有開明的父母,身處新的時代,爲何不能心懷坦然,面對這廣博的世界?一股動力讓我拉遠視線,層疊的屋脊瓦檐,延至天際,心胸隨之擴展開來。我伸展雙臂,揚頭倒退着對夢澤朗誦道:“相信白晝,相信光明,相信歡樂。夢澤哥,我相信!”
維克多•雨果在《巴黎聖母院》中所發出的希望,也是我此刻心中涌動的希望。夢澤的眼眸,隨着我的朗誦,現出一道明彩,陰沉的四周彷彿也跟着亮堂起來。就在此時,頭頂響起炸雷,隨聲落下豆大的雨點,砸到乾熱的石磚上,騰起一股股熱氣。
我被雷聲驚得一個踉蹌,夢澤一個箭步過來拉住我的手,穩住腳步,兩人同時瞧向握着的兩手,糖人已殘缺不全,麪人顏料融開,紅紅綠綠地在兩人指尖蜿蜒,洪亮與清脆的笑聲,瞬時迴響在古老的鐘樓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