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的京城, 連着下了幾日的鵝毛大雪,抱着庭葳踱步來到窗前。拭去玻璃上濃重的水霧,見天空堆積多日的陰翳, 總算散去, 露出淡淡白白的冬日。我撓撓懷中的小臉蛋, 笑道:“老天爺還真給咱家小葳面子。”
庭葳今日滿百天, 藍鵬飛專門在佟家借了戲臺, 辦堂會大請賓客。庭葳再也不似剛出生時紅皺皺的小軟貓,頭戴着虎頭帽,腳穿着小貓鞋, 皮膚光滑白皙,一雙酷似振中的秀目望着我, 咯咯笑着, 頰邊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 瞅着這樣的小傢伙,忍不住又在他的小嫩臉上留下一連串的口水印。
胡媽領進庭葳的奶媽李嫂, 大聲笑道:“大少奶奶,今兒府裡多少事兒等着你去料理,小少爺還是趕緊還給李嫂吧。老爺已經派人來領人了,說等着給小少爺戴長命鎖呢,別霸着讓老爺心急。”
我悻悻地將庭葳交給李嫂, 坐到妝臺前, 看着散在身前的長髮在胡媽手中一縷縷收疊起, 嘆口氣, 原以爲回京, 能和庭葳過上安穩日子,誰成想一來便沒消停過, 除了府上的雜事兒,還要應酬各式各樣的飯局、派隊,爲了擴大藍家在京城的影響,在藍鵬飛的授意下,自己辦了沙龍,晚上還得陪着一羣太太小姐閒聊。先前自己還怕母子感情受影響,打消了復學這個念頭,哪知現在兩人見面都得見縫插針,即便尋着空,想跟庭葳親熱下,偏還有個惹不起的霸在那兒。
胡媽插上髮簪,看看鏡子中的我,咧咧嘴說:“別人是搶破頭想着讓老爺霸着,大少奶奶可倒好,還愁眉苦臉的,這要讓人知道了,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氣得吐血。”
我失笑着站起身,道:“您定是又在心裡說我不知惜福了。得,那就麻煩您趕緊去看看,施粥的人起身了沒。連下了幾日的大雪,多叫幾個人把棚子加固點,再多帶些米糧,大雪天的,讓他們多放些米,做稠點。還有老爺請的戲提調,中午要請人去佟家小破臺,讓廚房預備着他們的飯菜,給他們送去。我這就去跟老爺請安,惜福要緊。”
瑣瑣碎碎,一直忙到午後,送走負責堂會戲提調劉先生,方站在門口喘口氣,暗自慶幸,藍鵬飛請的多是政要,堂會只演一晚上,照一般的慣例,要想辦得風光體面,至少得唱上個一天一宵。
喘氣的當口,一縷細淡暗香隨風而至,不由信步走下階梯,踏雪來到院中的梅樹下。枝頭上的朵朵嫣紅,從蓬鬆白雪的覆蓋中,露出嬌豔的身姿,馥郁濃厚的清香,隨着寒風恣意飛揚。我的眼中,慢慢騰起一層薄薄的水霧,拾起地上的一節枯枝,在雪地上划起,當年夢澤在玻璃窗上回我的那句詩,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寫了兩遍,再也寫不下去,塗掉字跡,輕拂梅枝上的浮雪,自嘲起那日的無病呻吟。不知爲何,反是自己總陷入兩難的境地,想想庭葳,談何身留與心留,歸舟有期,情義難全。
身後車道有汽車行駛的聲音,轉身回視,車子緩緩停在我的前面,車門從裡推開,振興玄蓬戎裝躬身下車,闊步朝我行來。我扔下枯枝,含笑迎過去,招呼道:“二弟來啦,沿線連着下大雪,還怕你的行程受阻呢。弟妹怎麼沒來?虧她還整天說如何想念小葳呢。”
振興在我面前一步外停下腳步,凝神瞧瞧我身後的梅樹,爾後收回視線,面容掛上淡笑,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是提前了大半天動身,不然可能真的趕不上了。卉琴怕人多,說是多拍幾張照片給她就行了,她還做了好些衣物鞋襪,讓我帶來,說請大嫂不要嫌棄。”
振興談及卉琴,口吻很是隨和,想來他們小兩口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振興到底是個務實之人。我暗地替卉琴高興,開心回道:“怎麼會?咱們小葳今後,還得事事仰仗他二叔和二嬸,我怎能替他樹敵?就是給塊爛布,我都會給小葳圍上的。”
振興側臉垂視我片刻,面無表情正過頭,我怕振興會錯意,忙解釋道:“我那是玩笑話,二弟別當真,卉琴做的東西還用說,自然是好的,千金難買。”
振興再瞥視我一眼,這次邃眸裡滾過一絲兒笑意。進了大門,振興替我脫下大衣遞給門人,難得見他這般隨和,我不由也隨和問道:“二弟吃過午飯了嗎?如果沒有,就同我隨便吃點吧。每次給我做的,可以餵飽幾個人的,午睡時間也別驚動了別人,這幾日爲小葳的事,大傢伙都怪累的,晚上還得鬧騰一陣子。”
振興略微遲疑片刻,點點頭,“大嫂到現在還沒用飯嗎?”
我含笑回道:“我母親以前老說,別人都欠了我的債,現在總算有個找我討債的了。”
振興回笑道:“振興看大嫂,真的與衆不同。別人還債,整日愁眉苦臉,有個討債的,到是心滿意足得很。”
ωωω ⊙Tтkan ⊙co 聽到振興罕有的玩笑話,我微詫片刻,笑出聲來。在頗爲融洽的氛圍中,我領着振興進了屋,指着幾前的飯籃,吩咐道:“二弟麻煩你動手,把飯菜拿出來,我去給你擰條毛巾,這樣互不相欠,心安理得。”
有過下毒事件的協作,我同振興的隔閡少了許多,再加上融洽的氣氛,吃飯中的談話隨性不少,相互交流起老家和京城的情況,忽然發現,我倆還真像一個戰壕裡的戰友,當他講到與二叔交鋒,我描述與楊家肖家較勁,都爲彼此的小手段和小心計叫好,還相互獻計,指點不足。好久不曾這般暢所欲言,不用隱瞞又彼此明瞭,直至盤碟無菜可夾時,才覺察自己竟吃得腸胃脹痛。
我收回懸在空盤上的筷子,發現振興的筷子已經擱在碗上,臉上帶着些微難堪問道:“瞧我只顧着自己吃,二弟吃飽了沒?我房裡還有些點心,要不要拿些來?”
振興冷峻的面容掛起淺笑,“幾人的量怎會不飽?沒想到大嫂也挺能吃的,還真應了人不可貌相那句詞了。”
我訕笑着起身,倒了兩杯茶,爲自己粉飾道:“孔夫子不是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彼此盡興,方爲待客之道,不是嗎?”
振興沒接話,只默默起身接過茶杯。剛落座,門被叩響,我回應了一聲,負責外務的管事奉先推門進來,稟報說有人在粥棚鬧場子。
我放下端到一半的茶杯,詫異地問道:“這開棚施粥宣佈好幾天了,誰不知是咱家辦的,怎會有人這樣不知輕重?”
奉先回道:“今天粥棚來了好些人,五口大鍋都忙不過來,有些人就開始打搶,欺負小孩婦孺,場面就亂了,鍋也被掀翻了兩口。”
振興擰眉問我,“咱家沒派人去守着?”
“粥棚邊圍着一羣持刀帶槍的,誰還敢去?”
“真要餓了,就是槍林彈雨也會去。這不是讓人尋着機會鬧事嗎?”
我一時語塞,瞪視振興。振興無視我的橫眉,起身到奉先面前,語調沉穩地吩咐道:“這時反而不能派兵去,你先挑幾個利索點的弟兄換成便衣,去私下查查是誰家在那兒添亂。再派人帶兩口鍋去粥棚,我這就給警察局的金局長打電話,讓他趕緊派些人手,幫着維持秩序。”
我站起身對奉先接着道:“我同他們一起去,再多帶點米糧。”
振興又擰起眉,“你去參合什麼?”
“煮粥,既然有人想看笑話,就讓他看個全。光暗中應付,有什麼意思?”
振興肅着臉,不容更改地讓奉先照他的命令執行。奉先退下後,振興面色轉平,小聲說:“ 大嫂,這回說不定能揪出下毒人的尾巴,你去只怕會打草驚蛇。”
“二弟難道不知,還有句引蛇出洞嗎?”
“只怕蛇沒出來,飛蟲來了一堆。”
“你……”
我氣得張口結舌,振興沒再理會我,徑直走到書桌前,拿起電話要通警察局。聽着振興平穩簡潔的話語,我迅速冷靜下來,此事讓警察來干涉,恐會更糟。即使有人故意搗亂,但被煽動起來的大多數,還是真正的貧窮之人,說不定挑事的早已離開,不分青紅皁白去抓人,豈不是讓雪中送炭,變成雪上加霜?上面的阿諛我詐,怎能以無辜之人做棋子?
我進裡屋褪去手上的鐲戒,取下頭上多餘的頭飾,只留一支髮簪,面色平靜地走回客廳。振興已講完電話,掃量了我一眼,復又拿起話筒,吩咐公館守備營,給我派一個班的衛兵護衛,說完放下電話,默然起身同我出門。
我淡淡說道:“二弟不是怕授人以柄,我帶小唐去就行了。”小唐自從隨我之後,都是便裝出行。
振興同樣淡淡回道:“藍家大少奶奶帶幾個兵出門,有什麼稀奇的?我還要等着向爹請安,不送了。”
與人較勁時,最怕有人扯後腿,振興心中不定有多惱我。我誠懇地看着振興,說:“二弟,我代小葳謝謝你。”
振興不耐煩地冷聲回道:“大嫂在這兒磨蹭個啥?不怕到了粥棚,人都被趕光了?”
冷言落下,我撲哧地笑出聲來,朝振興敬了一禮,在樓梯臺階上撒下自己輕快的回答,“是,兵貴神速,咱可不能犯了兵家大忌。”
趕到粥場,人雖沒趕光,但混亂的場面令人觸目驚心。警察舞着警棍與平民扭成一團,遠處躲着一羣拿着空碗的婦孺孩童,當我在十幾個持槍的士兵簇擁下,走進鬧事的場地,揪鬥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恐慌的眼神。
我攙起一個倒在地上頭上凝結着黑紅色血痂的孩童,朝衆人大聲說道:“我們藍家開棚施粥,本是想行善積德,現反讓大家受驚受累,我藍蘇氏在這兒向大家賠個不是。我藍蘇氏向各位保證,今天一定會讓在場的各位,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粥,也請大家互相配合關照。敬老愛幼,是大家都熟知的美德,不要爲了一點小事,失了本該有的禮數。”
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小頭目過來,點頭哈腰招呼道:“藍大少奶奶,這兒有咱們兄弟看着,您請回吧。咱局長千叮嚀萬囑咐過,請您只管放心。”
我和氣地問了姓名,回道:“謝謝各位兄弟的幫助,有勞郭警長,帶着兄弟們繼續幫着維持秩序,讓大家重新排隊,我這就帶人煮粥。”
郭警長忙率着警察,吹着哨子,指揮疏導着人羣排隊。我領着藍府的家人和士兵走進棚內,幾口鍋都被掀翻,米麪散落一地,家僕不見蹤影,幾個小孩正扒拉着糧食,一瞧見我們趕緊跑開。我指揮着衆人清理乾淨,逃開的家僕也返轉來,大家重新架起大鍋,下米煮粥。
雖是寒冬臘月,在幾口大鍋熱氣騰騰的圍攻下,人早已汗流浹背,我拭着額頭的汗珠,嘴角噙着開心的笑意。粥棚前次序井然,越來越多的孩子婦女老人,排在了前面。新粥不斷地煮出,帶來的士兵也揹着槍,加入給衆人添着粥的隊伍,羣衆沒有側目,居然還有人搭腔。我換下面前的空桶,身側的士兵忽地齊齊立正,人羣沒了聲音。扭頭回望,藍鵬飛領着振興一大羣人走了過來。
我忙迎上前,問道:“爹怎麼也來了?堂會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開場了。”
藍鵬飛藹然笑道:“堂會的事,不是韻洋在招呼嗎?爹還在納悶,劉先生在電話裡跳腳是爲了哪樁。”
我不好意思囁囁回道:“是兒媳沒顧慮周全,辦事總是隨着性子,請爹原諒。”
藍鵬飛呵呵笑着從我手裡拿過鐵勺,走到桶前,替面前的小孩舀了一碗粥,拍拍小孩的腦門,對大家說:“鑑於連日的大雪,藍某現在向大家宣佈,這粥棚我們藍家連開三天,保證盡最大的能力,滿足大家的需求,同時有何不周之處,也請大家諒解,藍某在這兒多謝諸位的捧場。”
藍鵬飛話音一落,人羣響起一片感謝歡呼聲,多謝藍督軍的喊聲此起彼伏,藍鵬飛抱着拳,笑容滿面離開粥棚。
我拿着鐵勺站在棚前看着這場面滿足地笑了,振興從一旁的木架上拿過我的大衣,低聲說道:“大嫂還有一攤子事,又忘了嗎?”
我收住笑,掃了一圈棚外聚集的人羣,振興拿下我手中的鐵勺,遞給一旁的家僕,沉穩有力吩咐道:“除小唐以外,其餘各位留守粥棚,咱藍家的臉面,就有勞各位兄弟盡心維持。”
聽完,我安心地隨着振興離開粥場。上了車,振興找前排的衛兵要過軍用水壺,掏出一條手帕沾上水遞來,我怔了怔,臉刷地紅了。剛纔的煙燻火烤、汗流浹背,自個不知是怎樣的灰頭土臉,轉道回府收拾是不可能了,堂會還得自己去張羅。我難堪地接過手帕,振興平日無波的長目微閃一下,低語道:“大嫂放心,胡媽已經備好衣物,在佟家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