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濘濘,雪花漫漫,涮涮聲中濺起的雪泥,拍打着汽車車體,啪啪作響,攪散掉我的濃濃睡意。放棄補眠,我揉揉眼睛掃量窗外,色彩,行人,氛圍,俱是稀鬆平常。元旦這個節日,在中國實有點名不副實,平凡得如同尋常的週末。
隨着動作,擱在膝上的布包落到了地上,坐在一旁的雁遙幫着拾起,扒開布包的縫隙看了看,遞給我調笑道:“小妹剛學沒幾天,這針法到是嚴密平整得緊,我這做師傅與有榮焉,等會可要跟澤弟請請功。”
我接過布包,輕輕拍拍,抱在懷裡。布包裡是昨夜熬了一宿趕織出的圍巾,預備給夢澤的新年禮物。我親手織的圍巾,他多半不會再忘了圍戴,想着夢澤圍上圍巾的模樣,我滿足地無聲回笑。
遠祺聽了雁遙的話,回過頭諷刺道:“娘子你就不要吹牛誤人了,說是給我織件毛衣,織了兩年,還差兩隻袖子,爲了體會夫人的深情厚意,只有改當背心穿。”
雁遙瞪了遠祺一眼,學着遠祺的腔調說:“那是誰說娘子呀,你不要太忙碌辛苦了,只要顧好浩天就行,這毛衣本就是爲了暖心的,還要那什麼勞什子袖子做甚。”
聽着遠祺兩口子互揭老底,你來我往,我忍不住掩嘴輕笑。其實,生活何嘗不像織圍巾,原本很單調瑣碎的事情,若滲入了絲絲密密的情感之後,所織的圍巾,不再是毛線的排列組合,枯燥的事情也變得生動有趣,具體鮮活起來。
到了安府,李管家熱情地把我們引到客廳,說是家裡有點事,等會再到堂屋見老爺太太。雁遙忙追問何事,李管家推說不知,雁遙雖有些不滿,還是規規矩矩地抱着浩天坐下,讓我先進去見夢澤。
李管家面有難色,說:“大小姐,二少爺也同老爺他們在一起,怕是不得空,還望大小姐、蘇小姐體諒。”
雁遙冷聲嗤笑,“我這嫁出去的姑娘合該是個外人,要管家您像防賊一樣防着,我小姑可是安家未過門的媳婦兒,也有必要這麼做嗎?”
李管家聞言馬上躬身請罪,遠祺上前阻止道:“你家小姐也是關心家裡才口不擇言,管家請不要介意,都是一家人,有需要只管吱聲,不便說也不用勉強。”
李管家滿是歉意回道:“姑爺,咱這做下人的哪有膽敢對大小姐不敬,只是這事兒實在不便啓齒,姑爺既這麼說,小的也實說了,您幾位也好有個心理準備。今兒一大早,陳姨娘同她的內侄女找老爺太太,說昨夜二少爺輕薄了陳姑娘,二少爺拒不承認,說起來我也不信,這人品高下襬在那兒。但大少奶奶卻親口證實她親眼見到,裡面正吵成一團。”
“小妹,這肯定是那幾個見不得人的栽贓陷害,澤弟一心一意對你,怎麼可能做對不起你的事?”雁遙忙抓住我勸道,遠祺也跟着急急勸說。
我定了定心,禮貌地向李管家問道:“李管家,我想進去看看夢澤哥行嗎?您只管放心,我不會去鬧事。”
李管家稍爲猶豫片刻,回道:“蘇小姐,您的爲人,咱們哪有不放心的,只怕那種場面讓您難堪,怕您受委屈,您要實在想去,咱也不好攔您。”
辭別李管家,隨着遠祺雁遙走進內宅。幽深的宅院,一重又一重,風一重,雪一重,重重又重重。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懷中緊抱的包袱,柔軟綿厚一如我的內心。夢澤,此時你最需要的,想必是我柔柔的眼神,溫溫的笑靨,這次我不會再吝惜。
走到堂屋門口,守門的丫頭連忙打簾子通報,安太太匆匆出來,拉着我的手,苦着臉向遠祺和我道歉。我輕聲對安太太說道:“伯母,您不用道歉,這孰是孰非哪是一下斷得明的,我能見見夢澤哥嗎?”
安太太面帶感激,看着我點點頭,“我去跟老爺通融一下,讓夢澤出來說,那幾個都在裡面怕不方便。”
遠祺和雁遙隨着安太太進了屋,沒多會兒,夢澤挑簾出來,修指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急促而又懇切地說:“韻洋,相信我,我真的什麼也沒做。”
我解開包袱,拿出圍巾圍在夢澤的脖子上,柔聲回道:“夢澤哥,這條圍巾我昨夜趕了一宿才織好的,以後出門一定不要忘了戴。我的心意,一針一線都寫在上面,裡面也包括相信二字。”
夢澤脣角輕微抽動兩下,眼中閃動着盈光,素來堅強的夢澤,定不願讓人看到他的軟弱。我扣緊十指,領着夢澤走到前廊廊柱邊,仰看漫天隨風飛舞的雪花,對夢澤柔聲說道:“記得曾對夢澤哥說,我無詠絮之才。可我願意陪着夢澤哥,一起做寒風中的飛絮。夢澤哥,你儘管照實說,咱倆一起想辦法。”
夢澤牽起我的手擱到他的胸口,雙眸同視飛花,停頓片刻,低緩介紹了昨夜的情況。聽完介紹,我詢問了幾句,大腦飛快地將事情梳理幾遍,豁然輕鬆,拉拉夢澤的手,泰然自若地說道:“夢澤哥,咱們走吧,就讓韻洋爲你昭雪。”
進到屋裡,安先生臉色鐵青端坐在主位,安太太則一臉鬱悶,垂眼陪坐一邊。我向屋裡人見過禮,陳姨娘賠小心點點頭,夢波和月容神色不定向我回了禮,映霞忿然傲氣地橫了我一眼,沒有搭理我。
我向安先生再行一禮,鎮靜清晰地說道:“安伯父,韻洋作爲外人和晚輩,此時實在不該插手此事,但是此事跟韻洋又有着莫大的關聯,韻洋斗膽,請伯父恩准韻洋向當事人提幾個問題。”
安先生看了我兩秒,頷首道:“韻洋,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伯父可從沒把你當外人看。”
我轉望夢波兩口子,從容說道:“夢波大哥,我有些事想問月容嫂子,可否請您到隔壁的書房迴避下?”
昨夜映霞在劇社團新年會上喝的酩酊大醉,夢澤送她回家,時值午夜,在後院遇到看戲回來的夢波,夢澤將映霞交給順路的夢波,後夢波讓月容帶着丫頭小娟去照看,據說看見夢澤的不軌。
夢波哼道:“有什麼事非要避開我,你有什麼資格指使我,沒大沒小的,一點規矩也沒有。”
安先生喝止夢波,讓他去了書房。夢波走後,我看着月容的眼睛,誠懇問候道:“月容嫂,您現在身懷五甲,韻洋本不該打擾您,但是有些問題實在不吐不快,您是何時到映霞姐住處去的?”
月容臉色蒼白,雙手不停攪動手帕,顫聲回道:“約莫三更時分。”
我點點頭,“嫂子真是太不愛惜身子了,且不說去照顧醉酒之人,單說這天寒地凍,深更半夜路又滑,雖說身邊跟着人,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怎生是好?夢波哥也太狠心了。嫂子怎麼不爲肚裡的孩子着想,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不然,這心怎麼過得去?嫂子是親眼看見夢澤哥在映霞姐房裡的嗎?”
月容身體哆嗦起來,“是,不是……”
我心下雖是不忍,仍不得不緊迫逼問,“是還是不是,這關係到我的至愛之人的名譽,也請月容嫂以您的至愛,您腹中骨肉發誓,是還是不是?”
月容失控喊道:“是小娟對我說的,是她說她親眼看到的,夢波昨夜是請她去照顧映霞,是他們讓我說的……”
月容身體搖晃起來,我連忙扶住月容,輕聲安撫,月容眼淚汪汪,滿臉歉意閉上眼。
下人攙下月容後,安先生命人喚進夢波房裡的丫頭小娟。小娟人如其名,娟巧可愛,但此時卻是瑟瑟發抖,縮成一團。見狀,我進一步肯定了自己的推斷,平和地問道:“小娟姐姐,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昨夜是你親眼看到夢澤哥在映霞姐的房間嗎?”
小娟猶豫點點頭,我緊迫追問:“是還是不是?”
小娟輕聲回道:“是”。
我放低聲音問道:“是夢波少爺請你去的嗎?”
小娟小聲答道:“是”。
我接着關心詢問:“是在三更時分是嗎?那時想必是下着大雪,十分寒冷吧?”
小娟點點頭,“是,那時的雪下的很大。”
我搖頭道:“小娟姐姐,那時根本沒有下雪,因爲我昨夜一夜沒睡,爲夢澤哥織圍巾呢。”
小娟忙趕緊改口,“是我記錯了,確實當時沒有下雪,是我弄混了。”
我追問道:“你確定當時什麼都沒下是嗎?”
小娟畏縮回道:“是”。
我走到安先生面前,說道:“安伯父,我可以確定小娟也在說謊,昨夜那時是沒下雪,卻正好下起了冰粒子,因爲我昨夜確實一宿沒睡給夢澤哥織圍巾。”
這就是我尋出的最大破綻,月容是不可能在半夜下冰時去照顧映霞,昨夜自個沒睡,沒想幫了夢澤,也幫了自己。
小娟一聽忙跪下哭道:“老爺,不管我的事,是大少爺讓我對大少奶奶說謊,都是大少爺教我說的,求老爺太太開恩吶……”
安太太恨聲說道:“大少爺讓你撒謊,你就撒謊,你想過沒有這樣做,置二少爺於何地,讓二少爺如何做人?下去吧,咱安家不能留你這樣不知好歹的東西。”
小娟大哭道:“太太,是我錯了,是大少爺讓我做的,我已經是大少爺的人了,不要趕我走,陳姨娘,快幫幫我……”
外面進來兩個下人,拖下小娟。我心中不忍,對安太太說道:“伯母,得饒人處且饒人,伯母最是寬宏大量之人,事情弄清楚就好了,如果真出了事兒,傳出去也不好聽。”
安太太拉住我,抹着眼淚應承道:“韻洋我的兒,我都聽你的,這個家虧得還有你來主持公道,不然我和夢澤豈不被這乾子人給逼死。”
映霞厲聲喊道:“好你個蘇韻洋,少在這兒裝模作樣扮好人,難道是我在拿自己的名節要挾安夢澤嗎?我可沒你那麼卑鄙。”
我轉身走到映霞面前,平靜說道:“韻洋知道映霞姐喜歡夢澤哥,只是很不巧我也喜歡夢澤哥,我最喜歡和欣賞的就是夢澤哥高潔的品格,不會欺凌弱小,不會爲所欲爲,想必映霞姐比韻洋更瞭解夢澤哥。你可以不喜歡我、討厭我,但請你捫心自問,夢澤哥是做那種事的人嗎?映霞姐,我以前並不討厭你,因爲你是一個真性情的女子,活得光明,敢愛敢恨。但是,如果要靠這樣的手段贏得愛情,我只能修正我的想法,我會鄙視你。”
映霞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瞪大眼睛,嘴脣不停抖動着,望望我,再望望夢澤,少時,驕傲不再。她像個破碎的紙人,走到夢澤面前,一字一頓地問道:“昨夜真的不是你?”
夢澤驚疑回道:“不是,難道……”
映霞淒涼笑着打斷夢澤,“我真是癡了,你安夢澤哪裡有這個膽子,哈哈……”
映霞哭笑着跑出堂屋,夢澤想追出去,安太太大聲喝止住,“那個人還沒害夠你?以後少去跟她攪和。”
安先生突然怒聲對旁人吩咐道:“去叫大少爺來。”
夢波戰戰兢兢地從旁邊的書房走出來,跪倒安先生腳邊,磕頭求饒,“爹,是我錯了,是表妹把我當成二弟,一個勁纏着我,爹,請您原諒我吧……”
陳姨娘立刻跟着跪下求情,看到夢波和夢澤相似的外表,我方醒悟,自己冤枉了映霞,映霞是真正的受害人,只不過害人的不是夢澤,是夢波。我的心裡頓時着慌,一向疾惡如仇、性子火烈的映霞怎能承受如此打擊?我忙出聲平息屋裡的哭鬧,向安先生提議先派人尋回映霞。安先生壓着怒氣頷首照辦,不一會兒,外面人飛跑進來回說,映霞跑出了安府,並說已經有人去追,料不會有事。
安先生訓斥夢波前,安太太推稱頭痛,讓雁遙扶她去裡屋,我和遠祺一起隨行,面子還是要給夢波留的。安太太拉着我在炕沿坐下,對遠祺說:“難怪當日黎先生對你小妹讚賞有加,竟真的不凡,這麼大的事兒,一點兒也不慌張,幫我的澤兒洗脫了冤情,不然真真要白毀了我的兒。”說完,淚眼漣漣,失聲哭了起來。
雁遙抱着安太太勸慰道:“母親,這事兒不是解決了嗎?父親也是不好太偏澤弟,大哥又一直沒帶在身邊,多少有些愧疚,有時明裡偏袒那邊一點,母親也看開些。”
安太太止住哭,接過丫頭送進來的浩天親了親,嘆道:“現在家裡出了事兒,還有你們在一旁勸導勸導,過完年你們一走,家裡又只剩我和夢澤,對着那幾個暗中使絆子的,這日子真是難過。”
雁遙笑着摟住我搖搖,“母親,您有這樣的兒媳婦還怕誰呀?”
我羞紅了臉,偷拍拍雁遙的手背,遠祺笑着附和道:“就是,連我這個律師都辯不過小妹,岳母您還有啥事好擔心的。”
安太太瞅瞅我,對女兒女婿笑道:“我是恨不得現在就扛頂轎子,到你們蘇家把韻洋娶進門。可是你們母親說了,想讓韻洋唸完大學,那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呢。只怕到那時,早被那幾個氣得蹬腿走了。”
雁遙衝着門口笑道:“母親,這下有人要失望了,瞧那一臉子的冰,比那護城河的還要厚。”
我扭臉一瞧,夢澤微紅着臉,站在門口。
安太太慈愛地瞧着她兒子,說道:“算你還有點子眼力勁兒,替自己找了這麼好的對象,不然你今兒就是跳黃河,也沒人能救你。”
說罷,轉問起夢澤外面的情況,夢澤一一回明,夢波罰跪祠堂面壁,映霞已經尋回,安先生請安太太去商量善後事宜。安太太聽了,冷笑一聲,道:“剛纔被那幾個攛唆着,對你嚷着要動家法,現在這惹事的正主跪跪就了事,適才那幾個不是意見多多嗎?你就去回你父親,叫他從裡面選就是了,我看那些個意見都不錯,我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了。”
夢澤用我剛說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勸和,安太太慢悠悠地站起身,在夢澤頭頂拍了一下,“你到會拿話壓人,得,我也別讓韻洋失望,就做回寬宏大量的人吧。雁遙你就陪遠祺先在這兒坐坐,夢澤,你和韻洋該幹嘛幹嘛,鬧騰了大半個上午,去鬆散鬆散吧。”
重回前廊,廊外風雪依舊,夢澤握住我的手,面朝院子立定。片刻後,炯炯目光投到我的臉上,我側臉回視,烏亮的眸底是滿園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