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該多穿紅, 瞧這多鮮亮,人的氣色也好。二少爺買的這套首飾跟這旗袍也很配,只可惜, 昨兒不知是您結婚。”奉珠在我髮髻兩側, 插上紅瑪瑙珠花, 戴上兩串同質地的長耳墜子, 笑盈盈對着鏡子裡的我說道。
聽罷, 我細看了一眼,只見長長亮紅色的珠串,輕盪出閃閃的弧線, 將粉面含春的面龐,多添了一份嫵媚, 鏡中自己的臉頰隱隱露出了梨渦, 這是振興送的第一件禮物, 當時我嫌它太過鮮豔,他面不改色回說, 讓我留着當新娘時戴,今早特意讓奉珠尋了出來,償他的心願。
心裡甜甜地再對着鏡子左右看了看珠花,瞥見奉珠誇張的笑臉,謔道:“奉珠姐姐別急, 再過三天姐姐就可以套上那件壓箱底的衣裳了, 一定會比我更鮮亮。”
奉珠紅了臉扭過身, 邊走邊啐道:“也不知誰急, 就聽見鞋聲在外響個不停, 我也別杵在這兒礙眼了,趕緊着放人進來吧。”
我含笑緩緩站起身, 習慣性輕撩耳邊的碎髮,黛青色的人影來到身旁,側目對望,竟真個有一會不見,如隔三秋之感,兩人俱是怔住。稍後,振興托起我的手親了親,眼眸仿被我的紅衣渲染,騰起一簇火苗,喉結用力滾動了一下,微擰着眉頭說道:“老婆,幹嘛戴這麼俗氣的耳墜子,晃得眼煩。”
聞言,我先是一怔,隨後暗樂,佯裝不滿哼了一聲,“你問我,我問誰,忘了當日巴巴的送我,說要留着現在戴?”
振興瞅瞅耳墜,眸光收緊,繃着臉將我拉入懷裡用力抱住,與他的身體緊緊相貼,夏衫料薄,能清楚感知他高漲的情潮,瞬間紅了臉。“買這墜子的是個傻子,還有,把你的那些個旗袍收起來,這半年用不着,今兒就算了,爹還等着。”
耳畔傳進從牙縫裡蹦出的話音,頃刻平息下心裡掀起的浪花,垂頭靜默了片刻,我半是愧疚半是歉意地取下耳墜,捏在手裡,礙着自個的身體,圓房還要等個大半年,光想着讓振興開心,反是爲難了他。
墜子剛捏緊,圈着自己的手臂一鬆,振興抱起我坐下,握住我攥着耳墜的手,低柔說道:“韻洋,方纔是我過了,咱倆能名正言順守在一塊,我很滿足。過一天,你就好一天,很好,韻洋,不能再好了。”
我的眼眶一熱,輕喃了一聲振興,將臉貼上他的頸窩,滿腹的話語,不知如何說起。
“老婆,咱們走吧,這回子是想背啊,還是想抱?”振興輕搖搖我,逗道。
聞言想起清早的情景,笑容重回臉頰,我偏過頭,學着他前面的口吻回道:“大白天的,你的人都在這兒,你今天先扶我,明天揹我,後天抱我,過一天,讓他們習慣一點。嗯,很好,就這樣,不能再好了。”
“都說老婆不能寵,一寵就上天,我倒想看看你上天的模樣。”振興微挑脣角,舉起自個右手,神態自若地在我面前,展示着五指山。
我含笑拍掉他的手掌,“一山還有一山高,還有尊大佛等着咱拜呢。”
藍家最大的佛,藍鵬飛,在我們沖喜後沒多久,大夫稱他手術極爲成功,脫離了險情,現閉門養傷,家裡的新媳婦見面禮因此免了,避開了刻意的場面生出的難堪。振興挽着我慢步走進藍鵬飛的房間,柳姨穿着一套棗紅色的大褂長裙在外間等着。
我和振興行過禮,我改口稱了一聲媽,柳姨先看了看振興,收回目光上下瞧瞧我,一改往日對我說話的尖利,悠緩說道:“韻洋,你嫁給了振興,咱們也就不說兩家話了,你們倆好好過日子吧。”
自己和柳姨之間過節雖深,但她的所作所爲我能理解,從舊日的憎恨到現在的妥協,都是做母親爲孩子打算的本能態度。我再行一禮,誠懇喊了一聲媽,應了聲我會的。柳姨聽後抽出手帕抹抹眼角,拿過旁邊丫頭手上的紫砂茶盤,遞給我,說:“你們爹還在裡面等着,先去敬茶吧。”
我接過茶盤端到裡間,藍鵬飛身着灰色絲質便衫,端坐在紅木鏤雕鑲着大理石的太師椅上,翻看着一疊散着墨香的簡報。他見我們進來,讓我把茶盤放到几上,指着簡報說:“這些報館都還算給面,楊家控制的喉舌也沒怎麼張揚,你們這事算是了了。”
振興接過簡報與我一同翻閱,報道大都瞄準着藍鵬飛被刺一事,對我和振興的婚事多是幾筆帶過。依着靖義,是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搞臭藍家的絕好機會,如此的輕描淡寫,想必是有靖仁的相幫,看來風暴真的煙消雲散了。想到靖仁,浮現出身穿戎裝的笑臉,愧疚再度盤亙在心。不到半刻,手指被大手有力握緊,我回神側視邃目,裡面帶着超強的力度,眼裡的黯然化作一縷笑意,扣緊十指,相偕向藍鵬飛鞠躬道謝。
藍鵬飛單手一擺,退掉平素的藹然,一臉正色道:“成了家,你們倆該安下心打理家裡的正事。楊家對咱家沒死心,爹接到消息,他們私下授意總統,要解除我的東三省巡閱使一職,你們有何應對良策?”
振興斂眉沉思片刻,回道:“不如咱們像南方的幾個省,宣佈東三省自治。”
藍鵬飛頷首轉向我,“韻洋呢?”
靖義出此招,無非是乘藍家新敗,製造內亂,振興的辦法,無疑是最爲可行的,既堵了外界干擾,又防了禍起蕭牆。我點點頭,“兒媳同意振興的看法,只是這自治得三省議會批,上次就是那些人鬧事,他們一直嚷着分省自治,就怕他們乘機添亂,反砸了自己的腳。”
藍鵬飛再次頷首,“韻洋慮得極是,振興可有解?”
振興微一沉吟,回道:“那就讓他們息了聲,咱們先讓大家知道自治的好處,分治的壞處。”
藍鵬飛拿起紫砂茶杯,在手中轉轉,半閉起雙眼,“這自然是,可有具體的辦法?”
“就從韻洋要辦的大學入手。”振興平穩回說。
我訝異地望向振興,長目甚是平靜地回瞧,自己即刻蹙眉暗忖,少時明白了振興的意思,不再言語。黎先生向政府申請遊說建學,遲遲沒有下文,向政府納稅卻無實質的好處,不如拿這錢爲鄉民服務,這就是自治的好處。而三省分治,誰也沒有能力辦起一家像樣的大學,學校如此,其它更是,只會弱小自己。這個切入點很是精妙,不空洞,鄉土教育,本就帶着溫情色彩,容易調動大家的情緒。只是,辦學被用來爲政治服務,心裡終究有些不是滋味。
“很好,這事就這樣辦,韻洋想必也明白。校址聽說已經定下,這兩天趕緊籌備,開個發表會,咱家這一仗,就由韻洋出面打頭炮。”
“爹,韻洋的身體……”
我輕搖振興的手,點頭道:“兒媳自當盡力。”
藍鵬飛面色恢復和藹,“振興,你該明白,這個家要靠你們兩人撐着,該誰做的事,就要去做。”
振興臉繃得緊緊的,低聲回道:“兒子明白。”
藍鵬飛扳扳扶手頭上的龍珠,面色更加和悅,“你以前不是常說咱家軍隊這不完善,那裡落後。爹不是老古板,只是紙上談兵,終究靠不住。打完這場仗,想必你的心得會更多,認識也會更深,爹想派你去日本考察,短期學習三個月,就像你說的,咱家也建一個完整的體系,不光陸軍、海軍,還要加上空軍。這次英國雖幫了咱,他們那幾家還是站在楊家那邊,山本答應跟你一同去,助咱遊說他們政府財力技術上的支持,咱家能不能打個翻身仗就看你的了。”
“兒子可否帶韻洋一起去,這樣會多些助力。”
藍鵬飛和煦地笑道:“方纔讓韻洋出面發個言,你都不捨,隨你遠洋顛簸,不更辛苦。你專心學點真本事,韻洋在家靜心養病,兩不耽誤,有什麼不好?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扛起這個家,不容易。”
汽車在狹窄的土路上慢行,一片汪洋,逐漸現於眼端。振興關掉引擎,打開車門,攜着我走到湖畔。腳下的土地,就是選好的校址,南濱渾河俯城郭,北畔南湖依昭陵,環境清幽蔥蘢。悠悠的涼風從湖面吹來,蘆葦翠綠,煙波浩森,勢連天際,水鳥嘎嘎地輕飛淺舞,遨遊於碧水藍天之間。
侍從在湖畔高地的一片白楊林下鋪好布單,擺上食物飲品退下,我靜靜靠在振興的肩頭,毫無焦距地遙看前方。藍鵬飛的安排,無可厚非,還顧念了我的身體,可就如昨晚的婚禮,似骨鯁在喉。不到一天,新婚的喜悅和傷別的愁緒,大起大落,跌宕在心,不及轉換,堆積到一處,竟有些恍惚。
擡手輕捋耳邊的碎髮,手上羊脂龍鳳玉鐲,沿着手臂滑了一寸,側瞟一眼,放下手橫隔胸前,撫鐲細看,雕工精美的龍鳳頭中刻着一個壽字,柔和潤澤的玉質,柔潤着眸底。這是清早振興送我的禮物,他親手套上時,幽深的目光牢視玉鐲,鄭重,靜穆,輕柔,套上的仿是一世的心情。
“一世”,心裡暗念着窩進堅實的胸膛,振興未像平日伸手托住我,只靜靜地坐着,斑駁的陽光投在他的身上,伴着嘩嘩葉聲,忽左忽右,金屬的流光也隨之晃閃,五彩斑斕。過了半晌,他拿起身旁的啤酒瓶,就着瓶子喝了一半,將瓶子扔向遠處,所飛之處灑下的酒滴激起飛蛾一片。情定初振興曾說,婚後到塞得港去度蜜月,今早他說跟藍鵬飛商量,爭取一週的時間,帶我到旅順去度假。結果卻是,一天的休假,一週後的分別,對於向來言出必行的他,鬱悶可想而知。
“韻洋,我是不是很窩囊?”振興又拿起一瓶喝了一口,恍如自言自語。
我收起眼裡的悵然,直起身拿筷子夾起一片涼拌桂花腸餵給他,柔聲回道:“你又不是最窩囊的,韓信尚有胯下之辱呢,你這算什麼?”
振興未必想要我回答,我的答案更非他所要。果然,他眯起長目,斜瞄了我一眼,嚥下食物,垂眸不語。我又夾起一塊酒糟去骨鵝掌,塞進他的嘴中,問道:“你剛纔吃了些什麼?“
振興擡眸瞧瞧我,嘴脣微啓,復又閉上。我笑着側摟住他的肩頭,道:“你還沒氣糊塗,是長久,不是花酒哦。”
振興峻眸聚起一絲兒笑意,放下啤酒瓶,伸手攬住我,解開軍服上面幾顆鈕釦,靠到樹幹,“韻洋,你要這麼多心眼兒幹嘛?多到爹非要把你當槍使,想護都護不住。”
我捋捋振興的短髮,回道:“那你幹嘛那麼大的心眼?大到爹都按捺不住,雄心勃勃的,他老人家以前可只想着守成呢。”
對視片刻,兩人同時失笑,振興抓起一塊石頭扔了出去,“我是爲了某人。”
我隨着拾起一塊石子,對振興搖搖頭,“你這口號不響亮,瞧我的,某人爲我,我爲某人。”說罷,舉手作勢拋出,石子滑進振興敞開的前襟。
振興掃了掃我得意的笑臉,掏出石子拋拋,“嗯,有氣勢,不愧是藍家少夫人,後天辦發佈會條幅可以用上,家鄉育我,我爲家鄉。”
“好,主題明確,簡練上口,不愧是藍家少夫人千求萬請的校長。”我笑着附和完,倒了一杯西瓜汁,再遞給振興一瓶啤酒,碰碰杯,斂笑說道:“既爲某人,善始善終,忍者無敵!”
振興拿起酒瓶在眼前晃晃,放到一邊,攬住我,沉默半晌,低緩說道:“爲人處世之道,我最不怕的,就是忍。”話音稍事停頓,“可是忍的結果,偏偏負你最多。韻洋,委屈了你。”
“說你變黏糊,你還不認,都是咱倆的,這話是誰說的?”我橫了振興一眼,揪住他的耳垂,“你要真負我,我決不會手軟。別忘了,你還立了文書呢。還有,趕緊把老婆的敬酒喝了,別這麼不給面子。”
振興瞧瞧我,忽地搖頭笑出聲,探手拿起我給他的啤酒瓶,大口喝光啤酒,抹抹嘴脣,將空瓶輕輕拋向身後,稍擡俊臉,微眯邃目遠眺,穿透樹葉的光柱正好灑落他的臉上,強烈的光差襯托下,越發的棱角分明,蘊滿剛性的力量,“韻洋,等我……終會有那一天!”
回凝長目,裡面飄動的白雲,飛翔的鳥雀,觸動心扉,我擡起食指,在振興額頭上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字,信,覆上嘴脣,柔柔吻了一下。振興放低手臂,改爲橫抱,目光牢牢鎖住我的眼睛,良久,俯臉額頭相抵,輕蹭兩下,回吻我的額頭,吻得溫柔,專注,虔誠,深情……
心底凝堵的別緒,被這猶如貫日之吻擊散,隨着淚珠滾落出去,夏日的薰風迅速風乾臉上的淚痕,我伏到振興的背上,柔聲笑道:“咱們去選會場吧,這可是你老婆首次亮相,不能馬虎。”
振興噙笑再蹭了蹭我的額頭,利落地背起我,邁開大步,行走在平蕪荒野。相疊的身影,在萋萋芳草中緩緩移動,時明時暗,時長時短,唯一不變的,是兩人的緊緊相疊。
兩天後,校址發佈會順利召開,我作的‘家鄉育我,我爲家鄉’的演講,登上地方報紙頭版,矛頭明指政府的無能,暗中宣揚自治,引發各界討論。振興負責施壓造勢,五天後,三省議會通過自治的議案,藍鵬飛被推選爲東三省保安總司令,比政府下發解除藍鵬飛巡閱使的免職令,早三個小時。
忙碌的日子,總是飛快,一個星期轉眼即逝,分別的一刻終是來臨。
站在臥房窗前,門口圍滿了人羣,人羣中高大昂然的身影,與我遙遙對望。沒有下去,沒有陪在人影的身旁,只因他說,想看到我站在房間窗口的模樣,其實我知,他不願因我在外失了男子漢的剛強。緊緊握着手腕上的玉鐲,眼前早已模糊,努力回想七日前的清晨,人影跑向我的情景,努力還原那時甜蜜的心情,努力展露出那一瞬間的笑靨,儘管人影進了車內,儘管汽車揚長而去……
窗紗悠揚地在身後伏蕩,一起一落,輕觸脊背,恍如清晨撫慰自己溫柔的大手,“媽媽,二叔走了,你幹嘛還在笑呀?”
庭葳站在窗臺上,伸過柔軟的小手,抹着我的淚水。我抱着小人兒,含淚微笑回道:“你二叔他知道,媽媽笑,他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