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日曆翻到一九一五年農曆春節。浩浩皚皚的京城,街頭巷尾到處是早起的人羣,相互着做揖拜年。爆竹聲此起彼落,炸開的碎屑散落在路邊,將白雪染成猩紅一片。
馬車厚厚的簾子,擋得住寒風,卻抵擋不住濃烈的硫硝味,母親不停地拿帕捂鼻。我吸吸竄入鼻腔嗆人的味道,笑說:“母親,這炮仗的味道很好聞的,這纔是過年該有的味道。”
因日本提出二十一條霸道條約,近日總愁眉深鎖的父親聽了,鬆了眉頭,頗感興趣地問道:“過新年是爆竹味,過中秋又是什麼味?”
“自然是菊蟹飄香之味啦。”
母親敲了我一下,“到底還是個孩子,脫不了愛玩好吃的脾性。”
我歪着頭,笑道:“這叫物以類聚,父親的好友、大哥的泰山,可不就要回來了,可惜李嬤嬤跟曉霜姐去老家了,吃不成他的東坡肉了。”
安先生受聘擔任京大校長,遠祺在安家回國前迎娶了雁遙,家明去年學成歸國,娶了曉霜,受遠山之邀,回老家幫着修築鐵路,遠山這幾年遠離政府的派系傾軋,不再憤世嫉俗,潛心發展家鄉的教育交通,家鄉逐漸成爲亂世中的一方淨土。而與家明同屆的惠欣,畢業後帶着一家人去了美國,說是想要學習更爲先進的建築理念。
父親露出笑容,“子介兄倒真是不羈之人,回國一個月多了,寒冬臘月的,也不急着回家,說是要縱情祖國山水,飲遍天下美食。眼看過了年就要開學了,他這做校長的不急,你乾爹倒在日日跳腳。”
說笑間,到了黎家,按規矩給黎氏夫婦行了大禮,黎太太拉起我,笑眯眯地上下細瞅一番,“我們家的韻洋,是越長越水靈了,難得見你穿着這樣一身大紅,剛遠遠瞧着,白雪紅衣,竟似畫中的人兒。”
我平素不愛大紅大綠的衣裳,過年不忍拂了母親的意願,換上這套豔紅的緞衣綾裙,經黎太太這一說,粉雲浮上雙頰。
“碧秋,你家的羣民羣生纔是才貌雙全呢。這才幾日不見,都成大人樣啦。”母親掛着笑,瞧着兄弟倆回讚道。
我順着母親的目光望去,見長身筆挺的兩兄弟正向父親問好,三年前的陽光倜儻少年,已是英氣俊秀的青年模樣。衆人拜過年,羣民朗聲說:“小妹,剛聽世伯講起,小妹說過年的味道,恰好我還特意留了幾個大的,咱們到後院去把它放了。”
黎太太聽後說道:“你們去玩吧,小心一點,別嚇着韻洋就是。”
羣民回說放心,習慣性牽起我,兩位母親相視一眼,拿帕掩嘴竊笑。我紅着臉掙了掙,羣民反倒握得更緊,笑呵呵拉着我直奔後院。
四束灼人的視線消失後,羣民放慢腳步,說起過會兒去廠甸逛廟會的行程。聽着安排,忽覺羣民與往日有些不同,不由細看兩眼,原來常年着西裝、學生裝的羣民,穿了一件銀灰色長衫,長長的白色羊毛圍巾,圍搭在胸前,疏朗大氣的身形,多了一份儒雅。
羣民覺察到我的目光,扭臉笑道:“小妹過新年,舊的都忘了嗎?連三哥也不認識了?”
“三哥平日不穿長衫,乍一看,有點兒眼生。”我漲紅着臉解釋道。
“那還不是聽人說,穿長衫方能凸現玉樹臨風的氣質,放着新西服不穿,倒把我的衣櫥翻了個遍。”羣生出聲嘲諷,見我不解補充道:“小妹,你忘了?五天前在玉淵潭賞梅時說過的話。”
聽後,我的臉頰幾似火燒,那日與靜雅和羣民羣生遊玩,潭邊綿厚的白雪映襯着嬌豔的紅梅,身在其中,不由幻想着自己化身古人,在林中水邊長袖載舞,便說了這番傻話。
“小妹,你別聽羣生瞎說,過中國新年,當然得穿傳統服裝。好了,你們在這裡等着,我去圖書室把炮仗拿來。”
我與羣生並肩站在西邊的遊廊,氛圍不知怎的,一下子變得冷清無比,我一時有些不適應,扭頭看看羣生,見他默然望着院中發呆。我正過頭,掃量一遍院落,院子裡的雪足有半尺厚,甬道上的積雪被清除掉,在白茫中,畫出青灰色的長線,庭院裡的樹木,早已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一律披着厚厚的一身雪衣,寒風颳過,瑟瑟抖落下一片濛濛雪霧。
我伸手接過飄落的細小晶體,端詳片刻,遞給沉悶的羣生,“新年快樂,這是送給四哥的新年禮物。”
羣生瞧瞧化成水珠的禮物,抿嘴笑道:“小妹,這禮物可不好收呀。”
我脫下手套,抓起欄杆上的積雪,揉成雪球轉身扔了過去,“這禮物好不好收?”雪球沒有揉緊,打到羣生身上立即散開,臉龐也沾上了細白的雪花,我不由失笑道:“四哥,你倒像個聖誕公公,快給我一件禮物吧。”
羣生優雅地抓起一團雪,扔向我,“這就是給你的禮物。”
霎時,寂靜蕭瑟的後院飛起一團團的雪球。羣民抱着炮仗走回來,迎接他的,是我和羣生射出的銀彈。羣民立馬放下炮仗加入戰局,他動作靈活,精力充沛,力道強勁,打得我和羣生東躲西藏。
我躬着身,急喘着跑向花園假山裡的小洞,準備積蓄力量,以圖再戰。小洞,其實是個短小的之字型通道,只能容一人貓身穿行。我東瞧西望,悄然貓腰倒退進幽暗的洞裡,不防撞到一個物體,驚駭中,嘴被一隻手捂住,“小妹,是我。”羣生壓低的聲音說完,隨即手指放開。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見羣生的頭髮溼漉漉的,俊秀的面龐亦是溼漉漉的,流淌着不知是汗水,還是雪水,看來羣民對我還算客氣,遂輕笑道:“四哥,我們得聯合起來,不能讓三哥囂張下去。”
羣生的眼睛在暗中閃着亮光,點點頭,牽着我的手彎腰外走。一出洞口,伴着羣民的笑聲,一串密集的雪球鋪天蓋地地襲來,打得我倆狼狽地逃回洞裡。慌亂間,羣生踩到我的裙角,踉蹌兩下我倆一同跌倒,被狹窄的通道卡住,一時動彈不得,脊背貼脊背,似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背後傳來羣生急急的詢問:“小妹傷到沒?”
我邊回着沒事,邊調整身體,感到一絲兒的鬆動,便掙扎起身,未料右腳一股錐心的疼痛,讓我跌坐在羣生身上。洞口傳過羣民的邀戰聲,同時飛進幾個雪團,羣生把我護在懷中,擋住攻擊,高聲喊阻羣民。
羣民聽到我傷了腳,急忙彎腰進來,用力把抱我出洞,放到花園遊廊的椅子上,半蹲下小心翼翼地脫下我的靴子,腳踝處已明顯腫脹起來。羣生過來捏了捏腳部的關節,對劍眉緊鎖的羣民說:“幸好沒有傷到筋骨,你先背小妹回房,我去找人請大夫。”
我忙出聲阻攔,“四哥,大過年的,不要讓大家擔心,也不吉利,你們不是有跌打的藥膏嗎?給我貼一副就行。”
羣生思忖片刻,吩咐羣民道:“你帶小妹去圖書室,我去拿藥膏。”
羣民揹着我來到圖書室,將我平放到沙發上,生起火盆移到我的面前,從櫃子裡拿出厚羊毛毯,鋪到我的身上。看着羣民滿臉自責,忙前忙後,我叫住他,“三哥,雪仗是我要打的,腳是我不小心弄傷的,都不關三哥的事。來,把外面的長衫脫了烤烤,你瞧,都溼透了,好不容易匡來的衣服,沒了,怎麼玉樹臨風?”
羣民微紅起臉,背身脫下長衫,搬過椅子,羣生氣喘吁吁地快步進來,手上拿了兩個布包放到桌子上,他解開其中大點的布包,裡面是藥膏、紗布、一個燒杯和一瓶跌打酒。
羣民問道:“羣生,你要幫小妹趕酒火?” 許因黎太太那次的重病,這幾年,羣生對醫學極有興趣,閱讀了許多醫類書籍,快成了黎家的家庭醫生。羣民愛運動,磕磕碰碰免不了,羣生學了些治療跌打的方法。
羣生點點頭,拿過燒杯跌打酒,羣民幫着倒藥酒,羣生脫下我的襪子,皺着眉查看扭傷部位,和聲說道:“小妹等會我替你揉搓時,可能會比較痛,你可得忍住。不過你要想哭,哥哥們不會笑你。”
我笑道:“四哥,你忘了?我可是南丁格爾的崇拜者。”
羣生定定看了看我,點燃藥酒,伸手沾了酒火揉搓,輕柔快捷。酒火溫通熨貼,舒緩了疼痛,旁邊火盆裡的火炭噼啪作響,散着熱氣,一時薰然閉上眼睛,竟迷糊睡去。
悠悠醒來,迷糊地掃望暗淡的室內,黎太太的丫鬟翠鳳在一旁出聲問候。應答着想要起身,翠鳳忙扶住我,“小姐,小心別碰着腳,太太請過大夫,瞧過小姐的腳傷,沒傷到筋骨,這幾日您得少走路。您休息時,府上來人,說是安府的安大老爺回來了,蘇老爺和太太同着老爺太太和少爺趕去看望,太太臨走時吩咐,讓您安心養傷,您錯過午飯,想必是餓了,是回屋用呢?還是在這兒用呢?”
我看看身上泥水印漬,說回屋用方便些,此次來黎家雖沒帶行裝,屋裡還有幾套備用的衣物。翠鳳見了,拿過羣生上午帶來的小布包,解開取過一套丁香色衣裙,“瞧我都忘了,四少爺央我給小姐準備了一套乾淨衣裳。”
回屋用完餐後,倚在燒得暖暖的炕頭罩架邊,拿過牀頭櫃上的書翻閱了一小會兒,門外傳來翠鳳的聲音,“小姐,安家少爺同三少爺和四少爺看您來了。”
我理理衣衫轉身下牀,羣民羣生是自家人,隨便點無妨,夢澤雖說是親戚,但到底不同。尚不及穿鞋,屋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牀邊的屏風隨之一搖。
羣民率先繞過屏風,見我忙着穿鞋,出聲阻止道:“小妹,你的腳還傷着,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
羣生陪着一個身着駝色大衣、圍着白色和咖啡色相間格子圍巾的青年,緊隨其後,幫腔道:“就是,聽翠鳳姐姐說,小妹在看書,就是怕小妹多禮,我們才擅自先進來,小妹回牀坐着吧。”
我擡眼掃向羣生身旁之人,眉若刀裁,星目如炬,挺鼻薄脣,面如石雕,正是三年未見的夢澤。夢澤大方走到我面前,面帶微笑地問候道:“韻洋妹妹,好久不見,一直都有聽聞你的情況,看來你回國前的心願靈驗了。”
夢澤聲音低磁,已無三年前變聲期的乾啞。聽完,我回了一個微笑,歸國晚宴上的少年,與眼前之人重疊,退去了陌生感,方發現,小時覺得他身上特有的丰采,應爲清流風雅。禮貌道過謝,等三人坐下,向夢澤詢問起他的父母親,夢澤眼眸噙起笑意,回道:“家父家母均安好,方纔蘇世伯提起韻洋妹妹的物以類聚,不想韻洋妹妹受傷,家父還深以爲憾呢。”
屋內拘謹的氣氛被鬨笑聲衝散掉,我無聲陪着笑了笑,微紅着臉轉問羣民,“家父可是與三哥你們一同離開?”
羣民笑着說:“他們還在看戲,這一吃一鬧,還不知什麼時候散場呢,我和羣生都不愛看那些古董戲,夢澤哥就陪我們回來看看小妹。”
安先生一向倡導文學改良,卻鍾愛京劇,言談興餘,常會搖頭清唱一段,我朝夢澤客套了一句,“倒是韻洋擾了夢澤哥哥的雅興。”
羣民搶先接過話說:“夢澤哥和我們一樣,剛纔在路上,夢澤哥還提議以後成立劇社團呢。”
“劇社團?”我倍感新鮮地反問。
夢澤侃侃解釋道: “我可能和羣民羣生同一所學校,想一起把我們知道的一些先進理念傳給大家,組織劇社團是個途徑,將有意義的西洋名著改編成白話劇,演出風格力求真實,讓大家明白,什麼是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破除腐朽愚昧迷信的思想,韻洋妹妹要有興趣,也可以參加。”
“這是夢澤哥哥的心之嚮往嗎?”
“其中之一”,夢澤答得簡單誠懇。
快速思考了一下夢澤新穎的想法,我點頭表態:“我雖不會演戲,但可以幫你們準備服裝道具。”
“誰又天生會呢?”羣民大聲嚷道。
“羣民說的對,重要的,是參與。”
“羣生,你覺得怎樣?”羣民聽到夢澤的肯定,高興地徵詢一直沒有開口的羣生。
“作爲一種新的文化形式當然是不錯,但是想要靠它普及新思想,恐怕還不如那些鐺鐺作響的戲劇受歡迎。其實安伯父說的,借用報紙雜誌傳播新思想,象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纔是行之有效的方法。”羣生平靜地娓娓回道。
“我也贊成家父的意見,可文化的推行,不只一種方式,白話劇是個新事物,定會引起大家的注意,更容易製造出效果,使之成爲一種年輕人的時尚,有何不可?”夢澤目光投向羣生,闡述自己的想法。
羣民走到羣生身邊,搖搖羣生,“Come on ,不要整天像個小先生,不試怎會知道不行?”
羣生噙笑拉下羣民的手,“我又沒說不同意,我雖更喜歡動筆,多一種嘗試,未嘗不可。你呀,小妹也沒你會撒嬌。”
羣民紅着臉,擾擾頭,偷看我一眼,捶了羣生一拳,屋裡霎時充滿融融的笑意。春日,好似提前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