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風悽緊,物華漸休,窗外的院子已是初冬的景象,一眨眼兒,大姐離世已有兩週。我坐在起居室的書桌前,抑鬱地望着窗外,今天不用給識字班上課,也無看書的心情,想了想,翻出信紙,提筆給羣民羣生寫起書信。一個星期前,革命黨的領袖在廣州成立了新的軍政府,正式與北京政府分庭抗禮,黎先生爲支持友人,拒絕了北京政府的邀請,繼續留在法國,並提出號召,協助國內青年學生出國勤工儉學,黎家歸國再次遙遙無期,唯有繼續鴻雁傳書。
信中,我先是祝賀兄弟倆跨入大學的門檻,並選定了日後從事的專業。半月前,接到兄弟倆寄來的信件,得知羣民主修新聞專業,羣民生性活躍,新聞工作與他很是相符,而羣生則出人意外,修的是西洋繪畫,本以爲羣生會選擇文理或醫科,但他自身頗有藝術氣質,在繪畫上應該也會有所成就。
祝賀完後,筆鋒轉到大姐的事上,對盧家的不滿,對大姐的哀憐,盡數發泄於筆端,不多時,便寫了密密麻麻的幾頁紙。我擱筆掃看,見裡面的語氣,除了哀傷,便是鬱悶。我苦惱地擡起右手撐住額頭,哀傷,尚可用時間洗滌,而鬱悶,自己卻苦無良策。
如同我小時的自閉,鬱悶有一半源自母親。母親臥病在牀,整整躺了一個多星期,直到這兩日纔有所好轉,唯有一個病症,愈來愈厲害,便是她對我的態度,見我要麼不理不睬,要麼情緒失控,大夫說母親患的是心病,不能受刺激,以免中風。我明白母親失悔遷怒的心理,也就儘量不在母親面前出現,可母親病中,自己不能盡一點兒心,連面都不能見,怎不叫人鬱悶。
我悶悶地放下手,重新拿起自來水筆,預備明說我和夢澤的戀情,但筆尖滯塞好似自個的心情,時間一分分地過去,新的一頁紙上,空無一字,只有一個墨點越來越大。窗櫺啪地響了一聲,循聲看去,一片枯葉貼着玻璃滑落下窗臺,視線停頓片刻,重回信紙,看看刺眼的墨點,我擱下筆,轉望擺放在檯燈旁的相框中人,自己鬱悶的另一半來源,夢澤。
夢澤平日瑣事就多,近日又忙於着編譯馬克思哲學教材,這兩週抽空來過兩次,也是行色匆匆,我不好打擾於他,滿腹的心事只有憋住。感情本就靠交流來培養,不想交流竟成了自己的奢望,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融動的心扉一點一點地凍結,望着相片上烏黑的眼睛,自己的眼裡也罩上一片烏黑,一片黑沉濃厚的疑雲。
“小妹,你在忙什麼呢?大哥喊門都不理?”
我從沉思中驚醒,調頭見遠祺手裡拿着一個包裹站在身後。遠祺揚揚包裹,滿是歉意地說:“你瞧大哥我這記性,黎家兄弟讓我轉給你的生日禮物,到現在都還沒給你,這些天事兒太多,就原諒大哥吧。”
我謝着接過布包,順手放到桌上,到茶几前忙着給遠祺泡茶。遠祺瞄了瞄鋪在桌上的信紙,說道:“小妹在跟他們寫信呀,你也不要太難過了,母親的事也不要放到心上,時間長了自然就會好了。小妹,你別忙乎了,來,咱們看看,他倆給你送的是些什麼東西,羣生給我時一副心肝寶貝樣兒,我差點私下拆了。別瞪我,大哥保證沒偷看,那你自己慢慢瞧,大哥這就走。”
遠祺走後,我尋出剪子,拿着包裹坐到沙發上,拆開針腳細密的錦布包,裡面是一封信和一個厚厚的大紙袋,封面分別留有羣民和羣生的筆跡。我先拆開羣民的信,只有短短的幾行字,似乎是倉促中寫成。
小妹謹啓:
生日快樂!期盼中,終迎來小妹十六歲生日。雖不能親赴你的成人典禮,爲你點燃生日蠟燭,爲你引亢高歌一曲,可是三哥的心,始終爲你跳動。爲了讓天涯可以成咫尺,三哥決定選修新聞專業,能夠時刻感知到小妹所在的世界。
小妹,請等着我學成歸來。
三哥羣民謹上
整篇信文字言簡意賅,平實中流注着思念,短小裡凝聚着真誠,看過我重又再讀,文字不知不覺變成羣民爽朗熱情的聲音,鬱悶緩解了許多。反覆看了幾遍羣民的信,我帶着平和的心情拆開羣生的紙袋,裡面是一本畫夾,殼面上題着幾個筆走龍蛇的大字:贈給韻洋吾愛。
頓時,我的大腦懵了,眼前一片花白,良久,人才清醒過來。我心亂如麻地看看燙眼的畫夾,遲疑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翻開了頁面,裡面是一幅鉛筆素描,一個小小女孩趴在鋼琴蓋上遐思,旁邊兩個小男孩拿着小蟲兒,一臉賊笑準備幹壞事。畫頁邊羣生寫道:
‘小妹,轉眼已過了三個沒有你的寒暑,這種空缺,其實我早已習慣用記憶來填補。猶自記得舊日孩童的你,瘦弱卻有一雙清澈夢幻的眼睛,常常無視我和羣民的存在,爲了讓你看見待在你身邊的我,時常會忍不住唆使羣民欺負你,只爲了不想被你忽略。不懂那是一種怎樣的奇怪感情,卻像一顆種子埋在了我的心裡,伴我度過第一個分別的三年。’
我深深地呼吸一下,翻開下一頁,畫面是我和羣民羣生在郵輪相遇的場景,畫紙下又有一段話:
‘重逢那日,特意早起的我,看到站在甲板欄杆前的你,沐浴在陽光中的你,轉身回眸,身體依舊瘦弱,眼眸依然清澈夢幻,卻多了一股勇敢開朗的生氣,從不輕易展露的梨渦,甜甜地掛在你的面頰,那一刻,我彷彿聽見心中那顆種子悄然萌發的聲音。’
我用力閉閉眼,擱在紙邊的手指躑躅片刻,掀開新的一頁。紙上畫的是黎太太生病脫離危險,羣生獨自過來,我興奮撲向他告知喜訊的情景。
‘母親病重時,你的善良、堅強、冷靜,讓我深深地折服,當汗水淋淋一身狼狽的你,摟住我的肩頭,告訴母親脫離危險時,小小的臉上,閃動着聖潔燦爛的光芒,柔弱的身體,蘊含着溫暖堅韌的力量,那種光芒和力量,一瞬間,讓我心中的細芽破土而出。
小妹,就在那刻我愛上了你。’
我迅速翻過這頁,下面的畫頁是由三副圖組成,一副是我上岸時昏倒,羣生滿臉揪心和心痛;一副是羣生獨自一人對空望月,還有一副是我手搭涼棚,眺望剛剛回京兄弟倆。畫頁中寫道:
‘當人心中藏着愛戀時,目光總會被所愛之人牽引,心靈時刻會被所愛之人佔據。於是,許許多多情感和心靈上的感悟,因你而起,也因你而生。你上岸的昏厥讓我始知牽掛;暫時分開半月初識相思;再見面時燈火闌珊處的欣喜……點點滴滴,幼芽長成了小苗。’
我的眼睛隨着點點滴滴的文字一點一滴地溼潤,漸至模糊,我放下畫夾拭去滑出眼眶的淚珠,依上沙發靠背,下面的,不用再看了,我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看了只會增加自己的悔意。我雙手手指交叉搭上額頭,用力勒住,自嘲地一笑,自己曾認爲夢澤看不見映霞的好,緣木求魚,殊不知自個也是如此,想要尋覓的人其實一直就在,只是自己看不見。
怏怏躺到沙發上,肋骨壓到一個硬硬的物體,我吃痛地反應到那是羣生的畫夾,怔了一會兒,抽出畫夾,隨之坐正,望着封面上的幾字,思緒翻涌。凝眉深思之際,畫夾不意自手中滑落,我彎腰拾起畫夾,欲將幾張露出半截的畫紙塞回去,一張寫在畫紙頂頭短短的旁白吸引住我的視線,‘小樹初成,是當小妹遞給我那瓢井水的剎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得小妹一瓢水之賜,苗焉能不成樹哉!’
不由自主翻出這頁,只見一天真嬌俏的小女孩站在小亭中,手中捧着一瓢井水,遞給一旁斯文倜儻的少年男孩。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畫紙,朝上面的男孩子哼道:“給你一瓢水就能想這麼多,少把自個當賈寶玉。”說罷,又是一陣傻笑,笑出淚來,撲撲簌簌落到畫紙的邊角。我忙要放回畫紙,淚眼裡輕漾出另一幅圖,月下亭前,淡色衣裙飄搖,齊腰秀髮輕揚,已長成少女的我,盈盈目光含着堅強,並肩與羣生對月話別。
‘光陰荏苒,三年之後,又面臨再次的別離,卻不知,何日是歸期。離別前夜,我徘徊在後院的秘密花園,憂愁煩悶中,看到月光下身着月白衫裙,散着長髮的你,盈盈靈動嫋娜飄逸,恍如月中的仙子。不明真情的你,輕言勸慰惆悵難言的我,只能暗自感嘆泰戈爾的那首詩,‘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不是不想告訴你,不是不敢向你表白,實是不想讓年齡尚小的你,背上思想上的重負,不願看到清澈如水的雙眸,染上陰霾。愛上你,是我的選擇,分別,是命運的使然,怎能將這陰影轉投到你的身上?’
我的眼睛被‘世上最遠的距離’給重重地刺了一下,痛卻痛在心裡,翻過讓自己心痛的畫頁,一幅照片霍然出現在眼前,清雅俊秀的羣生在畫架前揮筆作畫,畫面是大海日出的景象,旁白寫道:
從此,天長路遠魂飛苦,開始了我漫漫的長相思。因對你的思念,讓我提起了畫筆,又因爲畫筆,加深了對你的思念。歲月如梭,轉眼又是三年,小妹也終長大成人,在這個心心期盼、良久等待的日子來臨之際,我只有一個心願,在這廣博的世界裡,能與小妹攜手共度,一起看潮起潮落,一起觀朝暉夕陽……
眼裡的淚水頓如潮涌,手指顫抖地拿起粘着照片的畫紙,卻見後面的白紙上寫着一行清雋有力的大字:小妹你可願意?
我終是忍不住失聲痛哭,我的靈魂,大聲回答,一遍又一遍,我願意,我願意……
“羣生,我願意,我真的願意,可是遲了,真的遲了。”我哽咽出聲,既全心愛我,又心靈相通,能平凡共度的羣生,我怎會不願意?可是生日舞會上的興師動衆,我和夢澤的關係人盡皆知,三傢俱是通好之誼,都不容我再有何改變。
想到此處,我的心臟撕裂開來,疼得直不起腰,匍匐倒在沙發上。畫夾的硬板再次硌痛了我,我從胸前抽出畫夾,定定望着韻洋吾愛幾個字,一股不甘油然而起,不想夢寐以求之人就這樣與我失之交臂,我抱着畫夾衝出房門,父親素來喜歡夢澤,家裡能幫我的只有母親,母親即使對我有心結,可母親就是母親,她會疼我,會幫我的。
心懷希望地跑進母親的房間,母親正斜靠牀頭,和雁遙逗弄浩天。雁遙見我滿臉淚痕,驚詫莫名,連聲詢問,我徑直邁着碎步走到母親身邊跪下,抱住母親的雙腿,含淚懇求道:“母親,女兒不想打擾您,也不想讓您生氣,可是,女兒有件事情一定得讓母親知道。我喜歡的是羣生哥,我要和羣生哥在一起。母親,原諒我,也請您支持我。”
母親面無表情,揮手讓呆若木雞的雁遙抱着浩天出去,扭臉面向內壁,冷冷說道:“韻洋,人怎能朝秦暮楚呢?這才答應了夢澤幾天,怎麼一扭臉就變卦了呢?”
我抱住母親的身體,抽噎地述說道:“那是女兒糊塗,不知道四哥的心意,不知道自己心裡喜歡的是四哥那樣的人。母親,求您幫幫我,我對夢澤哥只有感動和友情,四哥纔是我想相隨一生的人。”
母親扳開我的手臂,語氣堅決地回道:“韻洋,這人有做人的規矩,答應了就是答應了,哪能說變就變的?要都這樣,世上早就亂套了。”
我不甘心地辯駁道:“母親,現在就是結了婚也都可以離婚的,何況我和夢澤哥連親事都沒定呢。”
母親不容反駁地回說:“別人怎樣我不管,我的孩子就是不許做這種背道的事。先失了黎家的信義還可圓說,現在沒幾天功夫,又跟安家翻臉,咱們蘇家丟不起這個人。本來,你父親就是怕你年紀小,辨不清感情,讓安家壓着夢澤,給你時間考慮,是你自己答應了這事,大張旗鼓鬧得人盡皆知。韻洋,你已成年,自己答應的事,就自己走下去吧。”
我站起身四肢頹然無力,腳似千斤一步一挪。蓄滿淚水的眼睛,早已辨不清景物,走了兩步,被地上浩天的玩具絆倒,踉蹌間畫夾散落。
我收撿着一幅幅畫紙,重看裡面的內容幾欲崩潰。忍不住再次撲倒母親的身上,雙手遞過畫夾,嗚咽地哀求道:“母親,請您看看四哥的東西,母親,求您成全我們,是女兒錯了,女兒會去向安家道歉,母親……”
母親冷漠地把畫夾丟到地上,冷聲說道:“韻洋,你現在同以前身份不同了,以後其他男孩的東西不要隨便亂接。這樣的東西最好是用火燒了,也就不會整天胡思亂想了。我累了想要歇歇,自己下去好好想想,你也不是不明理的人,去吧。”
母親說完,面朝牀裡躺下,不再理我。希望的火花驟然熄滅,我怔望重又散落一地的紙張,神志也隨着四散開,錯亂失控地喊道:“母親,規矩已經害死了大姐,難道還不夠嗎?是不是還想讓女兒也去死了,就稱了母親的心?”
母親猛地扭過頭,白着臉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對,我看到你就心煩,你怎麼還不去死。”說完,暈厥過去。
我定定瞪着不省人事的母親,驀地驚醒,驚恐地抱着母親後悔大哭。雁遙和遠祺衝進屋,一面指揮家人救母親,一面出言訓斥我,讓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