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開到舊朝佟中堂的佟家花園, 拐進東邊側門前的衚衕口,裡面已經停了不少各式車輛。戲樓子設在佟家花園的東院裡,是京城裡條件最好, 式樣最新的戲臺, 大凡家裡是新式洋樓, 沒戲園子的政要辦堂會, 都愛向他家借用。
隨着門人走進院子, 早有候在一旁藍府的丫頭領着我進了旁邊廂房,胡媽見着我,趕緊招呼着端上熱水。洗漱乾淨後, 換上一套松花色鑲滾黑色金絲絨西式薄呢套裙。許是年輕,生下小葳後, 我的身形復原得極快, 唯一有變的是自個的臉龐, 褪了女孩的青澀,多了母性的靄祥。
胡媽妝扮的當口, 自己也沒閒着,由奉珠跑進跑出,在我和門外的藍家管事間通傳着各種雜事和安排。收拾妥當,穿上家裡帶來的雪貂皮大衣出了房門,聚在外面的人已領命散去, 便吩咐奉珠去督促着伙房, 宴席準時開席。看眼溼滑的廊道, 邁開步子, 含笑向攙着我的胡媽說起這兩日鬧得頭疼, 偏又不能怠慢的人物,“我得趕緊去跟劉先生知會聲, 他老人家中午一個勁地抱怨,說是請了一堆的名角,光戲碼的排定就讓他頭痛,還要點戲,人員還得調,還怕冒出幾個票友硬要串戲,又要費口舌請名角配戲,嘮嘮叨叨了一大堆。”
胡媽笑着回道:“劉老闆早就派了三趟子的人來催請,說是在戲臺子那兒等着呢。”
佟家的戲臺,主體建築是座三卷木結構的瓦房,前廊後廈。樓內是帶臺柱的方形戲臺,上掛楣子,下設欄杆。戲臺頂部配有汽燈、電燈,樓內頂部,還裝配着電扇一些時髦的設備。西邊耳房,連帶着北閣子,是女客聽戲的地方,以一段木腰牆,一槽飛罩,與正廳男客聽戲的地方隔開。現在的男女,雖沒有以前那樣涇渭分明,還是有些保守之人,所以,在裡面也備有席面。我直接去了作爲後臺的東耳房,一進去便聽見劉老先生正跟着幾個畫着臉譜的人白唬。
劉先生在梨園界,德高望重,還曾得舊朝老太后的欽賜黃馬褂,脾氣自是不同常人,派兒捏得十足。我快行過去打招呼,把剛纔派人探得的消息告訴劉先生。“我公公說了,今兒來的都是些名角,難得湊一塊兒,就讓大家好好看場戲,沒工夫讓票友們串演,讓您老放心。我公公會點《大點魁》,另外會請楊家的老爺太太、陸總理各點一出。我也派人問了,分別是《滿牀笏》、《雙觀星》和《德門歡宴》。別的我也幫不上忙,只是麻煩您跟各位老闆說說,其它的事兒都好說,戲要演好倒是真,亮出些真功夫,大傢伙面子都光彩。”
劉先生聞言,頓時高興起來,少了先前的拿腔,連聲保證,一定把堂會辦得風風光光的。
辭了劉先生,趕緊到了觀衆席,幾十桌已經坐得滿滿當當的,我讓胡媽去找負責雜事的奉先,讓他將事先準備好的賞錢交給振興去打賞,自己一人轉到西耳房,招呼房裡的女眷。楊太太和靖禮媳婦俱已坐在其中,上前閒聊了幾句,劉先生派人遞進一個長五寸、寬二寸五的紅錦面的宣紙摺子,說是本家請楊太太點出戲,楊太太提筆戳在《雙觀星》,來人謝着退了出去。
楊家女眷珠繞翠圍坐了近大半桌子,獨不見掛記的靜雅。上次見面,她和靖禮在鬧矛盾,我曾去信詢問,也沒回音,不知問題有沒解決。坐在一旁的靖禮媳婦惠嫺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道:“大妹子,嶽小姐嫌這裡悶,上旁邊的小花園透氣去了。”
我暗喜道過謝,一會後飯菜準時上了席,衆人吃喝起來,我起身到各桌招呼了一圈,藉機出了門。不想惠嫺也跟出了來,將我拉到門角,親熱地小聲說:“大妹子,你也不是什麼外人,不怕你笑話。嶽小姐現在跟你楊大哥鬧得挺兇的,你見到她,開導開導,免得一家子都跟着受罪。”
我順着遊廊轉出戲樓子,來到旁邊的小花園。花園玲瓏小巧,主要是給聽戲之人散心歇息的地方,園內堆着些疊石,不高的假山上,豎着一個小巧的涼亭,沉沉暮色之中,隱約可見一個身影獨倚亭柱。隨着戲樓子裡傳來的當當開場鑼點,我酸楚地扶着山石,緩步沿着尚未清除積雪的石階,來到寥落的人影身邊。
“美人,陪我玩詩詞接龍吧,一個人玩好沒意思。”
“我現在可是俗到不能再俗了,好久都沒摸過書本,只怕會擾了才人的雅興。”
“我要求不高,諧音即可。剛連到‘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後面我接的是‘落時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下面你接吧。”
“瘦影自憐清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美人就愛自謙,我倒是忘了這句。卿家送愛子,愁見灞頭春。”
“卿字開頭的詩詞不少,我最愛‘卿雲爛兮,乣縵縵兮,明明天上,爛然星陳’,多美!還有李賀的‘卿卿騁少年,昨日殷橋見’,也比你的愁滿腹強。靜雅,春字,可接‘春風吹漸落,一夜幾枝空’,也可接‘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怎樣抉擇在於你,我雖最沒資格說人,可我真的好懷戀以前那個快樂勇敢的你。過去我都會勸和,靜雅,現在的你無論做什麼選擇,我都支持,只願你以後不要‘空悲浮世雲無定,多感流年水不還’。”
靜雅扭過一直遙望月色的臉龐,俏麗的面容清瘦了許多,眼角臉頰掛着的串串水珠,月光下閃動着令人心碎的銀光。我掏出手帕,替她輕拭眼眶旁落出的晶瑩,誰知越拭越多,忍着心酸狠聲道:“快把你的銀彈收起來,這樣的珠子不值錢,不用表演‘還君明珠淚雙垂’給我瞧。”
靜雅奪過手帕,狠狠抹了抹,呸道:“都說蛇蠍美人,果然不假。要是皇上在這兒,一定會是憐香惜玉地說句,‘還將眉裡翠,來就鏡中舒’討好我。”(李世民的《賦得臨池柳》)
我噗嗤一笑,攬住靜雅的肩頭,“咱們的皇上可比不了唐太宗,不過咱們的嶽才人,怎樣也別輸給武才人。別在這兒吹涼風了,今天可是我兒子的好日子,戲不看東西還得吃。”
靜雅彎了彎月牙兒,“你的孩子長得還真像藍振中,就是多了一對小酒窩兒,真真長大了,準又是個禍害。”
我自嘲笑笑,“你倒比我有眼福,給他忙裡忙外的,卻連面也見不到,說是我去了人雜的地方。”
靜雅撇撇嘴,問道:“聽說安夢澤又去法國了,你們的事何時是個頭?”
我拉着靜雅,慢慢下着石階,一步一字地回道:“他說給我三年時間。”
“你答應了?”
我停住腳點點頭,隨後嘆了一聲,“當時是答應了,可現在如何捨得下小葳?想帶他走,藍家又如何肯放?太難了。”
“乾脆咱倆換換位置,這難題不就解決了?我一跺腳離開藍家,你一甩肩離開楊家,多爽。”
傾吐出憋悶於心的糾結,沒想得到這樣的回答,我禁不住仰臉失笑,一沒留神,腳下一滑,連帶着靜雅一起摔了下去。所幸只差一節石階,地上鋪着厚厚的積雪,我倆四腳八叉,仰面躺在雪地上,爾後相視着哈哈大笑。
仗着貂皮防水,我索性雙臂枕頭,遙望着天空嘆道:“才人,總算看到月亮從腳底升起了。其實挺美的,好象被整個星空覆蓋着,視野也開闊不少。”
“嗯,是該換個角度了。韻洋,這樣浩瀚的世界,獨縮一隅,臨風自嗟,怎是我嶽靜雅的風格?我要去法國,繼續我的夢想,不爲別人,而是爲我自己,爲了對得起我嶽靜雅,不白在這世上走一遭。”
我側身單手支頭,望着靜雅激亮的眼睛,“靜雅,我還是那句話,想去就去,你本是自由之身,誰也無權限制你。靜雅,你知道嗎?你就像《海的女兒》裡的美人魚,浪漫多情,我可不想眼睜睜看着你變成泡沫。”
靜雅調回遠眺的目光,清亮的雙眸,好似蓄滿了如練的月華。片刻後,她翻過身抱住我,喃喃哽咽道:“韻洋,韻洋……”
我滾身爬起來,故意哆嗦道:“本來大雪天的就夠冷的了,被你這一叫,不知都寒到哪兒了。”
靜雅用手背往臉抹了兩下,抓起一把雪朝我打來。我閃身躲開,伸手止住靜雅,笑道:“我還有一大屋子的客人要招呼呢,快幫我理理頭髮,不然披頭散髮的,還真說不清了。”
來到園門口旁邊的迴廊,在裡側的木欄坐下,靜雅幫我理好頭髮,正要起身,園門口傳來踏雪之聲,接着,一前一後走進兩個人影。來人一高一矮,俱是裹着嚴實的黑斗篷,氣氛相當的詭異。幸好我和靜雅穿的都是白色大衣,在白雪和白牆中並不顯形。
乘他們轉到假山後面,我趕緊拉着靜雅,躡手躡腳衝到園門外。靜雅一時好奇,硬拖着我潛到花牆窗下悄悄探頭張望,我跟着瞧去,只見那兩人轉了回來,走到遊廊死角邊,輕聲交談起來。本以爲是風花雪夜之事,想着迴避,可兩人的言行舉止,實有點匪夷所思,好似在秘密接頭。大概靜雅也感覺到了,便愈發的好奇,死拽着我移到靠裡的花窗口。裡面兩人俱是憋着嗓子說話,聽不清話音,卻更顯可疑。越是神秘,往往越是危險,我扯扯靜雅,欲拖她溜走,未料甬道上再次傳來踏雪聲。
扭頭細瞧,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並肩走進園子,裡面的黑衣人顯然有些驚慌,立即趴到地上。剛進來的一個人,溫和的聲音頗爲熟悉,“看來這園子裡來過不少人。”
另一個更爲熟悉的聲音回道:“靖義兄,那咱們還是換個地方談吧。”
“不妨事,咱們又沒什麼秘密,邊走邊聊。真佩服那些大雪天還敢在野地裡打滾的,場面還挺激烈。”
我用力拉拉靜雅,示意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又起的調笑聲說出一段讓我心驚的話,“瞧這支玉釵質地和做工,俱是上乘,現在的小丫頭都不用這玩意。呵呵,還不知是誰家戴了綠帽子。”
我探手摸摸腦後,頭上的三支玉鳳釵,果然只剩兩支。那玉釵是我過十八歲生日時,藍鵬飛費心尋來的。是一大套羊脂白玉飾品中的一小套,原是宮中之物,這樣有數的東西必須趕緊說明,不然以後會越描越黑。
我正要現身,牆內的高個黑衣人突然站起來,脫下斗篷軟帽,朝靖義他們行禮,聲音似喝醉酒般打着嗑,“二爺……好!藍二……爺好!”
靜雅的手緊了緊,只聽裡面溫和的話音帶着笑意應道:“是小胡呀,喝了點酒就在這野地裡發酒瘋,做點事兒還要留下尾巴,快把這玉釵收好,少在這兒給我大哥丟人。”
高個忙謝着接過玉釵,帶着矮個朝園門口走去。
靜雅湊我耳邊道:“是靖禮的侍衛官小胡,咱們怎麼辦?”
我躑躅地蹙起眉,忽聞振興冷冷說道:“靖義兄,這……”
靖義揮揮手,“小胡快點把人送回去,別在這兒磨蹭了。”
靜雅扯扯我的手,我搖搖頭,楊家的人事,我還是少摻和爲妙,看剛纔的情景,明擺是暗線聯絡,看樣靖義都不知情,這等機密怎能現身。
胡侍衛官離開後,靖義溫和的聲音再起,“振興賢弟,爲兄知道,地上的影子跟小胡的對不上。可那個東西是個燙手的山芋,要知道今兒來的,都是些熟人朋友。真是那人的最好,不是她的,他們自會想辦法處理,小胡的爲人,爲兄還是瞭解的,辦事靠得住。這種有數的東西,要被不知輕重的撿了去宣揚開,讓人怎樣做人?再說咱們上這兒來,周圍的幾個都知道,別給自己添麻煩。”
靖義的這番說辭,倒是讓我鬆了口氣,便牽着靜雅,沿着牆根悄悄返回戲樓子。靜雅不願與楊家女眷坐一路,轉去北閣子。
我傷感地緩步回返西耳房,輕聲念道:“君去春山誰共遊,鳥啼花落水空流。” 分手時,靜雅抱住我,說要修改開始的接龍,‘落’字,接‘落花時節又逢君’。這次,靜雅是真的要走了。
“大少奶奶,您這是上哪裡去了?飯也沒吃,一大屋子的人也不管,怎麼頭髮也是亂七八糟的,我幫您理理吧。”胡媽打斷我的離愁別緒,半路攔住我道。
我隨口解釋了兩句,胡媽也沒細究,相攜着來到先前的那間廂房,我坐到妝臺前,眼光驀然收緊,遺失的那支玉釵,赫然擺在檯面上。胡媽邊解頭髮邊問,“大少奶奶,明明給你插了三支釵,怎麼只有兩支了?”
我壓住急速膨脹的恐懼,拿起那支玉釵,回說:“這不是在這兒嗎?您當時一定是忘了給我插上。”
胡媽笑呵呵地伸手接着,自責道:“您瞧我這個記性。”
“您倒提醒了我,這套首飾,還是老爺費了一番心思尋來的。等會子,我又得跑東跑西的,萬一弄掉弄折了,豈不白費了老爺的一番好意,您幫我收起來吧。”
胡媽應着收起玉釵,拿梳理起長髮,我也回神梳理起詭異事件,頭上插着這樣三支玉釵,在女眷中周旋了那麼久,被人記住偷偷還來,正如靖義所說,確在情理之中,且表明沒有惡意。我釋懷地展開眉頭,見頭已梳好,胡媽正收拾着梳妝盒,起身走了一步,聽見外面鑼鼓,不由掩嘴失笑。
方纔園中之事,精彩程度賽過大戲,想想靖義的長篇,此人真是精細過人,偏也會被人欺瞞,可見楊家人還真沒吃素的。手足相欺,本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靖義長篇傾吐的對象,竟是振興。不知振興與靖義,何時這等推心至腹的。當年振中對楊家兄弟,是能避則避,尤其是靖義,這振興倒有偏向虎山行的膽量。
“大少奶奶,什麼事兒這樣子開心?”胡媽過來扶着我問道。
“我呀,剛纔在雪地裡,看到一狼一狽。”我莞爾道,比起我和靜雅的調笑,振興和靖義,可謂是名副其實的狼狽爲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