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夾雜新綠,枯枝乍掛嫩蕾,一望無際的蒼茫平野,無聲上演着冬春的嬗替。週末的清晨,坐車離京南行,身旁的小吳一邊開着車,一邊斷續介紹路過的地名和些逸聞趣事。擡眼看看車上的後視鏡,後排的詩媛和贛清正互握着手,神色緊繃地無言對視。快近保定城,兩人的心情必是緊張忐忑。且不說詩媛,饒是贛清這樣爽朗從容之人,頭次經歷新女婿上門,還是不被認可的新女婿,哪裡還爽朗從容得起來。我側望野外暗忖,讓他們先受點折磨,等會兒,會更有勇氣些,車窗的玻璃上,隱隱印出頰邊的酒窩。
車輪的滾動聲,好似戲劇的開場鑼,腦海裡陡然冒出扎着大靠的武旦。靜雅那個滑頭,今天主動承擔了兩個識字班的課,說她是元帥,得坐守中軍,我的身份已經暴露,就打頭陣做個先鋒官,不要一起上陣,不留後手。低頭瞧瞧自己,寶藍色綢面滾着金邊的衣裙,雪青色呢絨大衣,端莊貴氣,應還壓得住陣腳。想要當說客,首先自身的氣勢不能輸,畢竟面對的,不是一般的人物。
詩媛的父親,楊仲源,作爲國內軍中最大派系,直系的老大,手握重權,在政界軍界舉足重輕。他不同於藍鵬飛的草根出身,亦不同於蘇家兩位伯父承傳祖業,從軍校畢業,經歷過多次戰爭,成爲前任□□總統的心腹愛將,坐上直隸府督軍之職。
想到此處,極目遙望遠處的城郭,影影綽綽地好似山一般壓上心頭。一分鐘前,還在暗笑贛清他們臨戰前的膽怯,沒想馬上輪到了自己,雙方的身份,相差實在太過懸殊。父親年初去了歐洲,參加國際和平大會,安先生近日臥病在牀,不便打擾,其他又有誰會出頭得罪藍楊兩家,況且是想拆散門當戶對的兒女婚事。
汽車開進保定城門,細觀這座千年古城,寒色依舊,春燕四處翩飛,心裡驀然一動。這片兵家必爭之地,戰火不斷,可千年過去,依然是都南屏翰,冀北干城。人在歷史面前卑微渺小,轉瞬即逝,真理卻是永不磨滅的。寒風中飛舞的春燕,激活了血液裡的勇鬥因子,心中的豪情頓生,狹路相逢勇者勝,匹夫豈可輕易奪志哉。
汽車開進氣勢恢宏的直隸督軍府,甫一停穩,得信的僕人趕緊上前開門,畢恭畢敬地向詩媛問好。楊家子女雖多,但詩媛是楊仲源正房太太所出,最小的,也是唯一嫡女,且她的三個嫡親哥哥,有兩個都已當家理事,比起其他姬妾所出的,地位自然高出不少。
我走下汽車,幫着贛清取出禮物,遞到他和詩媛手中,伸手搭在他倆的肩上,鼓勵道:“贛清哥,拿出你的智慧和膽識,讓人見識見識,何謂年輕一輩的楷模。詩媛,六年的期盼,能否實現全在今日,要不想以後空悲切,就拿出勇氣來。兩位,加油!”
贛清身着一件簇新的青綢布長衫,神色堅定自信地向我點點頭,朝詩媛伸出手掌,溫存地說道:“詩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起走吧。”
詩媛面帶溶溶柔光,眼波盈盈閃動,手掌輕輕覆蓋到贛清的手上,兩隻手瞬間緊緊地握在一起,肩並着肩朝公館裡走去。望着如斯美好畫面,我的眼圈潮潮潤潤,有情之人,有着同生共死的決心,還有何事何人好懼。
進得門廳,一個身着桃紅色衣裙,二十出頭的妖嬈女子迤邐而來,“喲,四小姐,你不是到京城讀書去了嗎?今兒怎麼跑回來了,還帶了朋友,到底是在京城唸書,牽手都這麼隨便。”
詩媛禮貌回道:“六姨娘,這位是我的男朋友,今天是來拜見父親的。”
“男朋友?”一聲誇張尖喊後,四周一下子冒出各式圍觀的人羣。
兩名身着將官戎裝,相貌精幹,頗有威勢的三十上下的男子,穿過人羣走來,喧譁即止,人羣慢慢散去。其中一個面容剛冷,年歲稍長的,我認出是詩媛的大哥,楊靖禮。當初詩媛離家住校唸書,他怕詩媛想家,擔心詩媛性格內向受人欺負,來看過詩媛幾回,還曾帶我們去萬國吃過飯,對詩媛是真心的疼愛。另一個面容斯文,想必是詩媛的二哥,楊靖義。詩媛的三哥楊靖仁,尚在美國唸書。
詩媛侷促地向靖禮靖義問好後,將贛清介紹給他們,並說明來意。
靖禮皺緊眉頭,冷冷地掃了贛清一眼,“我素來尊重讀書人,可是沒想到讀書人也會幹這種離經叛道之事。四妹,乘現在父親還不知道此事,趕緊帶你朋友離開,不然,大哥也幫不了你。”
贛清聲色平穩說道:“多謝楊兄的好意,我此次是來拜見令尊令堂,也是爲真情而來。在現今社會,只要男未婚、女未嫁,都可以自由相戀。試問楊兄,我是離了哪條經,叛了哪條道?”
靖禮垮下臉,“少囉嗦,不要給臉不要臉,弄得彼此難堪。”
詩媛哀求道:“大哥,我是真的喜歡贛清哥,幫幫我吧。”
靖禮看看詩媛,面色稍稍緩和,回道:“四妹,你向來都拎不清事情輕重,大哥也不怪你,以後不要隨便瞎胡鬧就行,回學校好好唸書,過一個月,順順當當嫁到藍家去。否則,今天你是很難離開這個家門了。”
見靖禮如此獨斷,我忍不住上前說:“楊大哥,肖先生是蜚聲全國的知名學者,要是楊大哥看書讀報的話,一定也會知道肖先生。尊師重道,是國人傳統美德,還請楊大哥不要背了自個的名諱。另外感情之事的輕重,只有當事人最清楚,水暖鴨先知,正如楊大哥所說,詩媛一向是個被動之人,可她寧願冒着被家人責罵禁錮的風險,回來向家裡說明,可見這裡面有着強烈的愛在支撐她、鼓勵她。禁錮恐嚇是無法隔離相愛之人的,越是柔弱的人,一旦爆發出熱量,絕對會比其他人來得更加猛烈。請您顧全手足之情,成全他們,不要親手製造出一場悲劇。”
我一開口,靖禮似刀鋒般的目光便隨着射來,過了片刻,板起的面孔鬆弛些許,他耐着性子聽我說完,不冷不熱地回道:“原來蘇小姐也在這兒,多年不見,恕靖禮眼拙。蘇小姐要是來做客,我家自當熱情招待,不過四妹的婚事,是我家的家事,還請蘇小姐不要插手。”
我客氣回說:“楊大哥說的極是,詩媛的婚事是楊家的家事,不過詩媛也是韻洋的朋友,朋友有難,自當鼎力相助,纔不失一個義字。不好意思,韻洋無意冒犯了楊二哥的名諱。”
靖義審視的目光換作輕快的笑意,“原來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蘇家三小姐,失敬,失敬。大哥,他們既是遠道而來,也沒伸手打笑臉人的道理。咱們去會客室,有話好好談,杵在這大門口長篇大論的,失了待客之道。”
詩媛的大哥和二哥是楊仲源的左右手,一個在前臺出擊,一個在後臺出計,搭配得相得益彰。靖禮與靖義對視一眼,微一沉吟,對詩媛說:“四妹,你先去給娘請個安,蘇小姐也一起去吧。四妹總是在家提及你,家母一直想向你道謝,照顧我家四妹。”
詩媛死死握着贛清的手,靖義微微一笑,“四妹,做哥哥的,總得要了解你的意中人吧?你放心,對於蜚聲全國的知名學者,我們會懂得以禮相待的。”
贛清輕聲勸過詩媛,她依舊不肯離開。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輕聲勸道:“詩媛,論理來了貴府,我理應去拜見令堂。走吧,不要打擾他們man to man的談話了。”
有些關卡,是贛清必須獨立面對的,作爲一個男人,倘若不能勇於承擔壓力,反要靠女子的保護,那他也就失去身爲男人的尊嚴,爲別人所不齒。此時維護贛清的最佳辦法,就是放開手,讓他獨力展現出他的才智。
詩媛素來對我言聽計從,惴惴不安放開手,咬着嘴脣一步一回頭,領着我慢慢踱向樓梯口。隨詩媛見過楊太太后,來到詩媛位於三樓西邊頂端的臥室。房間寬大舒適,擺設豪華別緻,粉色的緞面落地窗簾,綴着銀色的流蘇,朱漆地板上,鋪着厚厚的毛絨地毯,傢俱是白色的西洋式樣,西南角擺放了一架德國產的立式鋼琴。
在室內轉了一圈正要落座,一隻白色圓絨絨的哈巴狗,叮叮鐺鐺地跑過來,一個手持托盤,衣着華麗的青年婦人,笑吟吟地跟進來,“四妹,聽說你回來了,我順道把圓球也帶過來了。”
詩媛抱起她心愛的小狗,用頭蹭蹭,喊了聲大嫂。詩媛的大嫂惠嫺放下托盤中的茶點,含笑打量了我一番,“想必這位就是蘇小姐了,老是聽四妹提起你,今兒頭次見面,竟覺得像是老熟人似的。”
我微笑起身回禮道謝,惠嫺客氣說道:“詩媛的大哥,總是愛擺出一副判官臉,不讓人待見,其實心眼兒比誰的都軟,蘇小姐不要見怪。”
我和氣地說:“我有聽詩媛講過,楊大哥最疼她的,自然是怕詩媛受委屈,受騙上當。這人都是這樣,自家的是最好的,給誰都放心不下,只能儘量挑知根知底的人,這猛地闖來一個陌生人,要搶心頭好,那還不得拼命。楊大哥已經夠客氣的了,反到是我不知輕重,頂撞了楊大哥,還請楊大嫂替我向楊大哥賠個不是。”
惠嫺和善點頭,“蘇小姐是個明白人,我也就放心了。你們聊,我還要張羅午飯,等會兒一起吃頓便飯。”
詩媛送走她大嫂,心神不寧地在沙發上起起落落。我笑着按住她,安慰道:“詩媛,人家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這才幾分鐘不見,就搞得像是一輩子見不到似的,沉住氣,相信你的贛清哥是最棒的。”
詩媛趴倒在沙發上,回瞪着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道:“韻洋,你多給我說說話,你一說話,我就不那麼難受了。”
我坐到沙發的扶手上,側摟住詩媛,講起灰姑娘、美女與野獸、白雪公主,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童話故事。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惠嫺敲門進來,笑着對我說:“蘇小姐,餘旅長聽說你來了,在樓下等着,說要接你去他那裡吃飯,我想留也留不住,你們畢竟是親戚,我也不好攔着,一起下去吧。”
聽見會凌來了,擁着詩媛的手臂一緊,眼前頓時一亮,仿如黎明時分見到的第一抹微熹。同時暗責起自己,竟忘了會凌這個有力後盾。直系裡,餘家是其中的老枝,萬一有事,楊仲源應會買他的情面,況且會凌熟知楊家,閱歷豐富,正好乘吃飯之際,商議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