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傍晚, 我坐在紅木書桌前寫着家書。因車禍,我和振興被留在藍家屯,陳軍醫說要觀察三天, 怕有後遺症, 藍鵬飛帶着庭葳先行回了奉天。華麗的廳房室內, 浮着清幽的沉香, 奉珠坐在旁邊包着皮革的貴妃椅上納着鞋底, 我寫了幾行字,停筆凝思關於我和振興之事的措詞,瞥見奉珠一臉的陶然, 自己也陶然地笑了笑,幸福的感覺都是相同的。
算算時間, 振興也該來了, 雖在老家, 也少不了各派的耳目。兩人不好公開來往,只在吃飯時才能無所顧忌, 在我的住處相聚。笑完,我提筆一鼓作氣地詳述了自己的這段情感歷程,面對可以預知的風浪,振興想等到我康復後,也就是再過半個月公佈出來, 可世俗輿論的衝擊力怎能小覷, 父母親都不能受刺激, 自己猶豫再三, 決定給遠祺寫一封信, 提前知會他,讓他慢慢告知父母親。
門外傳來軍靴和手杖聲, 奉珠放下針線活,趕去開門。我隨着收起紙筆,起身迎過去。振興將手裡的一個錦盒交給奉珠,目光直直望向我。瞧瞧素來俊偉不凡的振興,一臉的春風得意,好似春衫薄的少年郎,我拋開方纔寫信勾起的憂心,笑意從心底升起。
奉珠收好東西,偷眼瞧瞧我倆,掩嘴暗笑出了門。我調皮地拿過他摘下的軍帽,帶到自己的頭上,學着他平日的模樣,擰起眉頭,“哪來的無知淺薄小兒,這樣子也能上陣殺敵?”
振興沒有回話,仍舊直直看着我,只在眉眼裡多添了一道情愫。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總覺振興含情的長目裡蓄着說不清的東西,剛性的,卻滿是魅惑。我曾玩笑形容,像對吳鉤,讓他小得意一把,說我這洋比起關山五十州要大多了。三天過去,自己對這對吳鉤非但沒能免疫,抵禦力反是越來越弱。
眼神的廝殺節節敗退,我忙轉移陣地,揚揚臉,掩飾住搖動的心神,嗔笑道:“以後別再買那些有的沒的的東西,抖富也不是這樣個抖法。”
素以爲振興是個節儉之人,從不見揮霍,好似苦行憎般,沒想是自己識人不清。大前日在他房裡,面不改色送我一套紅瑪瑙首飾,不由暗猜他怎會有這些女人物品,繼而想到他說的算到有人可用的笑語,狐疑車禍興許是他的苦肉計。我的多心自然被他識穿,他微揚嘴角坦然說道,他沒算到車禍,這樣子的東西他已經攢了一箱子,都是他舊日看到喜歡的,覺着配我的,就買了來,並說以後每天送我一樣。果然這三天,天天一盒東西,今天中午吃飯時,我有些好奇,問什麼不把箱子直接擡來,他說,說好了一天一件。我問多少天可以送完,他說,一輩子。方知,這是他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以物言情。
振興含着笑,沒理會我的嗔怪,伸手搭上我的肩。拿人手短的我,自覺地當起定海神針,扶他到貴妃椅上斜躺好,擡起他的腿放平,將軍帽掛到衣帽鉤,挨着他坐下。振興往裡挪挪,攬我入懷,“在擔心明天回府的事嗎?”
剛纔眼底的憂心,沒逃過振興的明眼,我搖搖頭,擡手順順被軍帽壓塌的短髮,貼平額邊的紗布,望着那雙閃着幽光的吳鉤,和聲道:“你這麼有閒錢,乾脆送份大禮給我怎樣?讓我也真高興高興。”
振興劍眉微挑,“多大個禮?”
奉珠敲門提着飯藍進來,搬過小桌,鋪排好飯菜,關門離開。我將湯碗裡吃了兩個多月的豬心夾給振興,接着方纔的話題回道:“有些大,不過沒有烽火戲諸侯那麼離譜。”
振興噙笑道:“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就如你所願,把我快點送給你,你愛幹嘛幹嘛。”
剛喝的半口湯,差點噴了出來,我使命咳了兩聲,紅着臉橫了振興一眼, “人家在跟你說正經事呢。”
“我的話哪裡不對了?以後咱倆在一起了,我的不就是你的,你愛怎樣搗鼓,就怎樣搗鼓,這也用得着臉紅?”
我啞口無言,不論怎樣回說都不對味,又不想整日被得志小人欺壓,絞盡腦汁想着說詞。振興彎起脣角,放下筷子,單手端過我的湯碗擱下,“瞧你,湯要灑了,我還等着你的正經事呢。”
說着,拿起我的湯勺,舀起一湯勺餵給我。嚥下湯,也順帶忍下一口氣,放棄搜腸刮肚,悶聲回道:“我想在奉天辦所大學,咱們義學今年就有學生畢業,咱關外還沒有像樣的學府,讓他們繼續深造。培養家鄉的子弟,也是給自個培養人才,你能不能跟爹說說。”
以前振興有話不好直說時,總愛拿藍鵬飛當說詞。這次我也借用了過來,現在奉天府日常打理人是振興。
振興微擰着眉,沒作聲,又餵了我一口湯。我不滿嘀咕道:“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有必要愁成這樣?”
“辦大學不是件小事,你的病還沒好全,就是滿了三個月,還有一年不能勞累的限制。咱倆的事還沒個頭緒,跟楊家也隨時可能打起來,這事還是先放放。”
“打仗是你的事,咱倆的是咱倆的,辦學是我的事,一碼歸一碼,別混着。資金我想跟義學一樣,咱府裡起個頭,籌集善款。咱這兒沒大學才顯得金貴,再說了咱家的義學,也給咱創下了牌子和聲譽,大家會支持的。如果爹同意了,我可以請我乾爹來幫忙,以他老人家的經驗和聲望,還怕辦不起一所大學嗎?”
振興聽完我的慷慨陳詞,右手放下湯勺,拉起我的手,凝視着我的眼睛,低緩說道:“你呀,我成天盼着你早點好,你偏不肯安心養着。韻洋,沒有你的我的,都是咱倆的,你明白嗎?”
振興反對的理由,我都理解,去年回國後就想着辦大學,也是因爲時局不穩,一直忍着沒說,現在之所以提出,更多是爲了排解壓力。壓力太大了,靈魂深處有團沉沉的東西,如泰山壓頂般,隨時會把我壓垮、碾碎。一句‘沒有你的我的,都是咱倆的’,像一把無影的利劍,斬破那團東西,藏匿其間的疲憊,嫋嫋滲出。四肢乏力,軟軟抱住岩石般的胸膛,頭次直呼出了他的名字,來自肺腑的呼聲,低低的,深深的,“振興,好累啊,振興!”不再你你,不再扭捏。
回答我的,是無言的擁抱,柔和溫暖,如溫泉一般,沖洗出那團東西里暗藏的孤獨、憂傷、彷徨, “真的太累,不想再漂泊,不想了……可振興,怎樣才能靠岸啊,振興……”淚水佈滿我的面頰,悽悽喋喋,述說出心底的無力。
振興低下頭,替我抹了抹眼淚,溫柔的舉動引起更多的淚水。振興沉默片刻,調轉身單手背住我,前後左右搖晃着身體,我愕然地收住淚水。天色已黑,房間只有書桌上亮着檯燈,昏黃的燈光,被乳白色鑲嵌彩石垂着流蘇的琉璃罩圍着,散着圈圈離光,映着振興金屬的肩花袖花胸章,發出鋥亮的光芒,晃映着周遭,可寬厚堅挺的脊背,在我眼裡卻如磐石般巍然不動。我伸手勾住振興的肩頭,將頭靜靜伏到振興的脖頸處,呼吸着淡淡的菸草味和麝香味,混成的極富男人味的氣息,心定神安。
振興,山一樣的男人,與他同行,有何所懼。
回到奉天已有十日,也許是有藍鵬飛的坐鎮,府裡沒有想像的蜚短流長,柳姨也沒再尋碴,平日見到也都是客客氣氣的打個招呼,容納的底線儘管只是招呼,想來振興是費過一番功夫的,雖然他從沒提過。這段時間,日子過得異常忙綠,重新掌管府裡雜事,大學的籌建也正式啓動。
振興那日答應了我的辦學要求,但書是事情交由鴻銘負責,回到奉天,我將設想告知了藍鵬飛,他亦表態予以支持,同意以奉天府的名義辦學。我隨即給黎先生寫信諮詢,先生髮電來大力支持,還建議由政府地方和個人共同建學,並主動承擔向政府遊說一職,先生在教育界的威望鮮有人及,由他親自出面,事情自然會順暢許多。
這日午後,我在辦公室翻看鴻銘起草的辦學方案。鴻銘接到事後,專門回了一趟京城,到母校考察,趕工寫出了這份草案。我看完方案,遞給鴻銘說道:“鴻銘,這文理類是不是多了點,咱們辦學方針,還是應側重受人以實技,有錢人家的子弟,自然會去讀那些名牌大學。咱們的應再添些工程類的,現在咱們的廠子越辦越多,也需要這方面的人才。”
鴻銘推推鏡框,解說道:“我已經砍掉不少了,但是文學藝術不能沒有,光有實技沒有思想文化的傳播,對於社會將是個缺失,也會影響到社會的提升。”
我想了想,點頭道:“那把咱倆的意見綜合下,文理類保留,工程類再去考察下,看能否添幾個。”
鴻銘點頭稱是,拿過草案起身道別。幾個月來,我基本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這幾日忙着熟悉國內府內的大小諸事,沒時間去義學看望卉琴,遂留鴻銘閒聊了兩句,問完卉琴的近況,說道:“你現在要忙着這事,義學全靠卉琴了,幫我道聲謝。”
鴻銘看看我,思索片刻,道:“韻洋,我和卉琴定在九月結婚,結婚後可能要南下,先提前告訴一聲,你心裡好有個準備,大學的事我,會盡力理出個眉目。”
我訝異地詢問緣由,鴻銘微澀地笑道:“卉琴想給藍家留個面子,我們才決定過半年結婚。這事還沒讓外人知曉,現在卉琴都快受不住了,到時再加上我家的壓力,還是離開的好。”
我陪着苦澀地笑笑,激情之後,恢復了理智,往往還是抗不過現實。鴻銘他們還有路可逃,而我和振興則無處可躲。“韻洋,卉琴與你不同,你不乏勇氣,那是一種骨子裡帶有的勇氣,激發出來,你不會遜於任何男兒。韻洋,我看好你。回見。”
雖從未和鴻銘談過振興的事,但他和卉琴的關係,知道不足爲怪。我落落大方地感謝後,送鴻銘出門,迎面見到小唐,他向我行禮後說:“少夫人,督軍有請。”
來到藍鵬飛的辦公室,開門的是振興,心底一緊,頭個反應是振興因某種原因,提前同藍鵬飛攤牌。探詢地細看長目,裡面的神色,好像不是自己所猜想的,藍鵬飛的聲音打斷我倆的對視。“韻洋,你家裡來了一份電報。”
我鬆了一口氣,走到書桌前,雙手接過藍鵬飛遞來的電文,道謝後打開,掃了一眼,幾要昏厥,上面寫道:汝母病重,速歸。一旁的振興扶我坐到椅子上,垂下手暗地用勁握住我的胳膊,“韻洋,爹剛纔有去核實,你母親是再次中風,已聯繫好了明日早上的火車,小唐和奉珠會陪你去,現在局勢緊張,爹額外再派一個班的士兵陪護。”
我渾渾噩噩的由小唐揹回臥房,讓奉珠拿來鎮靜藥服下,內插上門閂,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沒多時,門外傳來振興的喊門聲,我用被子包住頭,失聲痛哭,母親一定是知道了我和振興的事,纔會犯病的。當日大夫說,如果母親再次中風的後果是死亡,即使萬幸救回來,也難以再康復。我該怎麼辦?怎麼辦?難道,這就是給我的懲罰嗎?
“振興……”隨着噩夢裡的振興落入懸崖,我撕心的哭喊着驚醒過來,漆黑的室內,從窗櫺斜撒進幾道銀柱,本想吃了藥睡到天明,看來逃避是逃不過了,就讓月色作陪,度過這無眠長夜。
蹣跚走到未放下窗簾的落地窗前,月明如素,依窗坐到地毯上,讓自己沐浴在淡銀之中,柔軟綿和,一如思念中的感覺。“母親” ,滿腔的悔恨,化作淚水滂沱而下。真是用心計較般般錯,退步思量步步難,親情和愛情,在生命面前如何抉擇?
垂下眼眸,眼底的餘光瞥見屋前樹下的一個黑影,隔着朦朧水霧,也能辨出他的身形。我的嘴脣微張了張,卻吐不出一個音節,齒間噙滿苦澀。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我閉目長嘆,可是醒後的滋味,真的不想再嘗。手指緊纏髮梢,張開眼睛四瞧,人已無蹤,空餘樺樹搖擺。霎時,心也成空。
“振興”,暗泣着輕呼的同時,外屋傳來叩門聲,我迅速爬起身,衝到門邊拉開門閂,光着腳跑出臥室,打開外屋大門,撲進寬闊的胸膛。素日溫暖的胸膛,染着襲人的寒霜,淡淡的煙味亦是變得濃厚,我悽楚喊了一聲振興,再難言語。
“韻洋又在扮演負心人嗎?”振興擰着眉,右手使勁抱起我,闊步走進臥室,彎身將我放到牀上。
我戀戀澀澀地摟住他的脖子,振興重心不穩,身體壓到我的身上,他的呼吸驟然急促,“韻洋,自殘不用把命搭上吧?”
聽後,我痛苦絕望地吻上他的脣,“當亡命鴛鴦總比看不到頭的折磨強。”
“可我說過,要跟你過一輩子的,韻洋。”振興右手撐起身體,用纏着紗布的左手摸摸我的臉頰,啞啞定定地回道。隨後幫我蓋好被子,從軍服口袋裡掏出一杆鋼筆放到枕邊,“這是今天的禮物,記着給我寫信。”
我惻然地拿起鋼筆,振興聲線轉柔,接着道:“你呀,平日的心思到哪去了?你大哥是那種不顧父母親的人嗎?”
混濁的思緒豁然清朗,遠祺行事保守謹慎,他怎會不顧母親生死?我急聲詢問道:“你也派人去查證了?”
振興左手肘側支着身體,右手拍拍我,點頭回道:“你母親雖稱病臥牀,但從些跡象看並不嚴重。”
松下的心又稍稍懸了起來。振興右手伸進被中,握住我的右手,邃目鎖住我的眼睛,溫言道:“韻洋,你要不放心,就回去看看。但遇事時一定要冷靜,要顧念着自己的身體,還有……”振興抿緊脣角,喉結動了下,沒再往下說。
長目中飽含的不捨,不捨中的癡情,稠稠烈烈,定格在我眼中,嵌入心靈深處。雖從未想到等待的暴風雨,首先來自孃家,可既然來了,我是不會逃避的。因爲,我有振興,山一般的男人做我的後盾。我擡起左手,撫摸上他的臉頰和短髮,“我會的,相信我,他們是我的至親,不是龍潭虎穴。我會說服他們,我會回來的。”
振興的喉結再次移動了下,微張的嘴脣再度抿緊。過了片刻,面色放柔輕聲道:“明天就要遠行,早點睡吧,我陪你。”
心事消除大半,輕輕嗅嗅令人舒心的氣息,睡意排山倒海般捲來。我拉起大手,墊在腮邊,閉上沉重的眼皮,“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