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裡有教會醫院的醫生定期來坐診, 藥物有特別優惠,特殊病人,可以給予免費治療。”瑤歆身着一件珍珠灰色高領旗袍, 典雅藹然地領着我參觀她領頭創辦的婦女聯合救濟會。沿途交談, 時時被絡繹不絕向她問好打斷, 她和藹地迴應着每個人, 或是問候一聲, 或是停下交談兩句。都說成年女子最大的天敵是時間,磨皺肌膚,扭曲身材, 其實不然,它還會洗練出女人的氣質, 一段流暢、雅緻、內斂的風姿, 蘊含在舉手投足間, 還有一股外帶光華、暗藏風情的韻味,眼前的瑤歆, 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十年前的她,給人留下的,常是嬌俏甜美的表面印象,而現在的她,只要瞧上一眼, 便會嵌入人心, 讓人難忘。
前日回到家, 就如遠祺所說, 家裡替我謝絕了一切外人的探訪, 讓我閉門靜養,瑤歆是第一個獲准看我的親友, 還額外恩准隨她出門散心。瑤歆的救濟會辦得頗具規模,到底是在大上海,有豐富的人力物力。像她提出的互助學習,就是個好方法,讓有知識的女生,幫助自家附近沒錢又沒時間接受教育的婦女,畢竟能抽空上識字班的不多。
參觀完,瑤歆領我走進會長辦公室,一個年輕女孩拿着一個套皮簿子敲門進來,瞄瞄我,對瑤歆彙報道:“蘇夫人,這個月有十五人登記加入學習互助會,還有……”
“對不起,孫小姐,你先把本子放這兒,我等一會再看。介紹下,我表妹兼小姑,藍蘇韻洋。”
孫小姐臉微微一紅,眼睛朝我轉轉,“蘇夫人,不好意思,這是我想請藍少夫人簽字的。”
瑤歆撇頭看看我笑了,“我說今天會裡怎麼這多的人,孫小姐,等會兒請小劉來給大家一起拍個照。”
孫小姐興高采烈地道謝出去後,我回笑道:“瑤歆姐,倪家這個姓,你沒白姓。”
瑤歆拿起桌上文件筐裡的信件,一一翻看着說:“姓什麼,沒什麼大不了,只要自己不白活就好。”
瑤歆話雖簡白,含義卻是頗深。小時候的自己,看待成人的感情,都是浮於表面的一知半解,只瞭解嘴上說的,看不到默默的行爲和深埋的心事。後來想想,當年初到上海同親戚見面時,遠晉對瑤歆的舉動就很不一般。我暗歎了一聲,遠晉追等了七年,成婚了三年,還是沒能得到瑤歆的心,抑或着說,是瑤歆至今仍沒學會那個轉身。人,真的沒有完人。
近一年,小報上時常描述遠晉和映霞的花邊緋聞,回家這兩日,母親也暗有所指,說瑤歆上月搬回了孃家。看看垂頭看信的瑤歆,高領露出一節雪白的脖頸,幾縷細絨的髮絲,落在上面輕微拂動,頸部優美的弧線不禁聯想到芭蕾舞《天鵝湖》裡的天鵝,優雅而悲愴,我再暗自一嘆,說道:“瑤歆姐,你忙完了帶我轉轉上海吧,我想去看看外白渡橋。”
再次踏上鋼橋,沒有夕陽,沒有金色的流水,一切都是灰灰的,灰色的橋體,灰色的流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煙雨。我和瑤歆各自撐着傘,站在橋邊,靜默無語。
感觸地環視四周,眼前的灰色落到眼底,眨眼後換成金色的背景,沉吟良久,我開口道:“當年回國的第一天,三哥帶我到了這兒,這是我到上海逛的第一個景點,是我立下第一個誓言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有沒白活,可我知,姓氏對別人確實只是個符號,可是對於自己,卻有着特殊的意義,它有血,有淚,有感情,還有責任。”
瑤歆垂下的眼眸,緩緩擡起,目光慢慢拉長。“瑤歆姐,我體內也有倪家的血,我倆有個通病,就是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忽略了另一方,忽略了生活的多極。爲這,我跌跌碰碰到現在。”
瑤歆眯起眼眸,轉望河畔的行人。“以前,我埋怨過命運,埋怨過讓自己遭遇坎坷的人,也埋怨過自己。其實,沒什麼好埋怨的,C’est la vie,瑤歆姐,這就是生活。瑤歆姐,我知道,你不會低頭,我也喜歡昂首挺胸的生活,可是,要會轉身,要會回頭,生活不是隻有一個方向。”
瑤歆調回視線,看看我,眸色淡然地回道:“韻洋,我不想瞞你,我把遠晉傷的太深,想回頭,都很難了。他沒娶個姨太回家,已經夠給我面子了。”
本來,我以爲瑤歆當日同樣爲形勢所迫,不得已嫁與遠晉,心裡一直未能忘懷遠山,這話聽來,瑤歆對遠晉還是有情的。
“韻洋,你說的很對,我們都太在乎自己的感受,而且都是空想居多。做生意倒是個優點,能想別人所不能想。”瑤歆自嘲地搖搖頭,左手緊緊握住橋杆,眼角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上個月,我親眼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我以爲,對遠晉,我可以大度,可以無所謂,可以……,其實,我做不到。”
我放下雨傘,站到瑤歆的傘下,扶住她的肩頭,說:“瑤歆姐,生活本來的面目常會讓人大吃一驚,六哥愛了你十年,這樣的感情不會憑空消失的。”
瑤歆調過抑鬱的眼眸,我接過她手裡的傘,緩緩講述起自己和振興之間的事,“你瞧,先前他做的這些事,明明是因爲愛我,可我看不到,憑自己猜想,看到的就是恨,是陰謀。”
瑤歆沉默良久,忽地莞爾道:“韻洋,姑姑是要我來勸說你,讓你明白那種權術之人靠不住,駕馭不了的人不要碰,你倒又把我說服了。”
“我可沒那個本事,我做的只是順水推舟,你心裡要沒六哥,我磨破嘴皮也沒有用的。”
就在兩人互攬着相視而笑時,一名記者模樣的人忽然過來拍起照,問起我來上海的目的,接着轉問瑤歆,“蘇夫人,聽說你要和蘇少將軍離婚,是真的嗎?”
瑤歆的護衛趕緊上前隔開那名記者,瑤歆優雅旋過身,從容有禮地回道:“我今天下午回金陵,不是離婚,是和外子慶賀結婚三週年,您要有空,這月十五號請來賞光。韻洋,你要有空,也請賞光。”
午睡睡不着,我起身坐到窗前的貴妃椅上,想着瑤歆的事。中午,在倪家吃過午飯,我送瑤歆上了火車,當我握住她的手時,瑤歆笑了,笑容裡,有着十年前的自信和勇敢,也有着歲月賦予的練達和圓融。這次,她應不會重蹈十年前的覆轍。
我拿起椅邊的報紙,看着瀰漫着無形硝煙的鉛字,仗,大概就在這一兩月了。輕撫報上心心念唸的名字,牽掛化作思念,振興,等我,等我說服家人,我會回去的。
思念的目光望向窗外,雨滴淅淅瀝瀝,輕輕敲打着玻璃,彈奏着隨性譜寫的樂章,自然,空靈。輕輕飄揚的白紗,時不時撩起一角,清晰秀出室外的陰霾,剛去一重心事,又來一重。
說服……如何說服?回家除了第一次談話,家人也沒再提及和夢澤一事,除了母親有些冷淡,都平和悅色,似乎真的給我一個反思的空間,讓自己多一份選擇。夢澤也沒再提到感情之事,對我好似舊時的亦兄亦友。這樣的僵局,要怎樣才能打破?
我靠到貴妃椅的扶手,閉上眼睛,隨着細雨的煙溼,走進盛滿相思的空間。“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的這句詞,隨着思緒浮出,低吟出聲。
“韻洋,你什麼時候成了林妹妹,傷春悲秋的?”睜開眼睛,烏黑的明眸帶着笑意,凝視着我。
夢澤此次提前回國,是受他組織委託前去幫助廣州政府,並傳授理念。廣州政府成立後,各大洋人勢力均不承認,完全被邊緣化,只有俄國願意給他們協助。他預計在上海停留一個半月,協助合併旅法和國內的共產組織,將組織規範化。
瞧着那張曾今爲之滴淚到天明的面孔,我無聲地笑笑,道:“夢澤哥今兒又去了幾家廠子?方纔我去二舅家,他還讓我勸你不要上他家的廠子。”
夢澤挑起墨眉,問,“韻洋要當說客嗎?”
“哪敢,你們也只是組織工會,弱勢羣體尋求保障,有何過錯?鴻銘組織工會我還有幫他的忙,怎會扯你的後腿。”
夢澤搬過一把椅子坐下,微側過身,詢問道:“對了,我還想問你,鴻銘在你們那兒做得不錯,今天卻收到他要求南調的申請,你知道緣由嗎?”
我歪歪頭,反問:“你就那麼相信我,不怕違反了你們組織的紀律?”
夢澤輕鬆的神情收緊,鄭重說道:“贛清把你列在了你們那裡的外圍名單上,評級是秘密。”
夢澤的話另含深意,驀地,眼底泛起微澀,我掩飾地聳聳肩,打趣道:“這麼說咱倆可以稱同志了?”
夢澤側依着椅背,看了看我,“ 難道以前不是嗎?”
室內沉默無聲,滴答的雨聲勾起舊日的回憶,短短的幾年,久遠得彷彿是自己的前世,又或是前世輪迴遺留下來的夢,殘缺的夢。輕紗飛起的縫隙,露出開敗了的白玉蘭,清風細雨中,悄然旋下一片萎黃。花落去,燕歸來,有些,註定沒有結局。
一滴水珠順着眼角蜿蜒而下,流過面頰,滴到手背上。我擡起手,將那滴淚輕輕的抹去,展顏一笑,輕聲道:“對啊,我差點忘了。鴻銘的事,我想時機到了,他會跟你們彙報。這牽扯到他的私事,我也不便說。”
夢澤調回望向窗外的眼眸,幽暗的眸光恢復常色,手臂擡到一半,略一停頓,拍拍貴妃椅的扶手,“我知道了。這兒風涼,要睡回牀睡。”
“我沒事,倒是你每天忙得飯都顧不上吃,還要抽空陪我這閒人,不耽擱你了。”
話還沒落音,夢澤將我抱起來放到牀上,露露森森白牙,好似狼外婆般說道:“韻洋,你那些虛禮講給外人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完,恢復成翩翩君子,瀟灑離去。
房門輕輕合上,淅淅瀝瀝的雨聲再起。我輕輕嘆口氣,夢澤的事該如何了結?天色逐漸轉暗,氤氳陰溼的氛圍,黏稠得難以呼吸,不忍傷他,皆因他是夢澤。此刻才知,心底餘痛刷走後,上面露出來的是一生都揮不去的哀,淡淡的,沉沉的,哀。
暗自一籌莫展,不知如何說服堅韌的夢澤,走出房門,都似成了壓力,沒想第二天白天都沒見到他。晚飯後,母親一反幾日冷淡的表情,陪我回到房間,坐到牀頭與我閒話家常,語調中似乎藏着事,我忍不住道出心裡的懷疑。“母親,是不是夢澤哥有什麼事?“
母親怔了怔,嘆口氣,憂心地回道:“兒呀,我也不瞞你,夢澤被巡捕房的抓了,說是從事赤化活動。”
“夢澤是去的工廠,又不在洋人租界裡,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大哥呢?他不是挺能的嗎?再說這裡誰不給咱蘇家幾分面子?”
母親聽了我的連聲疊問,嗤了一聲,道:“你看你,當面對人愛理不理的,背後又一個樣。你大哥說這事不簡單,似乎是有人專門衝着夢澤來的。”
我的眉頭蹙了蹙,不是因母親的數落,而是直覺這事兒跟我有關,“那有沒有查出是誰幹的?”
母親瞧了我一眼,“你不會想呀?”
我怔了一怔,母親的意思很明顯,家人認定是振興做的,我堅定地回了句不可能。這等拙劣的手法,分明是有人想嫁禍振興,目的就是拆散我們。
母親又嗤一聲,“韻洋,你該不會連爹孃都疑吧?先前沒告訴你,就是怕你多心。別忘了,還有挑撥離間這詞,振興我又不是沒見過,成天揣着心思,不像振中,你呀……”
母親沒往下說,搖搖頭,換了話題,道:“你大哥大嫂去接他了,剛打來電話,說被打得不輕,送到醫院裡包紮,等會兒他們回來,娘會派人來知會你。”
母親走後,我悶頭細想,父母親一向剛直,這等卑劣之事,怎會爲之。父母親懷疑振興,是不瞭解他,就像自己當初也曾因表面的東西懷疑過他,那麼,會是誰?難道是夢澤自己?
糾結地過了半個小時,雲岫來說夢澤回來了。我忙趕到他的房間,雁遙見我,神色複雜地抹着淚,讓遠祺扶着退了出去。我緩緩走到牀頭坐下,邊櫃亮着一盞小燈,只見厚厚的白紗繞着夢澤的頭部,星目重重地闔着,石刻般的面容,佈滿青紫和結痂的傷痕,燈光下愈發顯得怵目驚心。看着虛弱蒼白的夢澤,所有抗拒和懷疑,轟然消失,磊落高潔的夢澤,怎同於我這種在泥坑裡滾爬之人,他的執着源於無私,他的堅持源於信念,質疑夢澤,就如同質疑父母的愛。我陷入茫然,失望慢慢吞噬着我,不會是振興,“不會的……”
“韻洋,我沒事。”
我的低喃被略帶乾啞的磁音打斷,將自己從湍急的漩渦中拉出,見烏黑的眼眸,在一圈紫脹中發着微弱的柔光,我難過地輕顫出聲,“夢澤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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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只是皮外傷。別整天爲別人傷心,不然你這病怎麼養得好。”
“夢澤”,我低聲飲泣。
夢澤費力地伸過纏着繃帶的手,拍拍我擱在牀邊的手背,輕聲謔笑道:“我可說不出寶哥哥捱打後的那句名言。”
我聽後拭去淚水,陪着笑笑,拿起他的手,想要放進被中,卻見未纏繃帶的修指盡是淤痕,眼中又是一澀。像夢澤這樣的,無故被抓不說,還打成這樣,確實過了。能把觸角伸到上海,買通巡捕房,不顧及蘇家的面子的能有幾個?況且費此周章,算計無關緊要的夢澤。
我心事重重來到遠祺的房間,向他詳細詢問查到的情況,原來是有人在路上搶夢澤的提包,被一旁的巡捕抓到,打開看到大量的宣傳資料,反將夢澤逮捕。這事做得天衣無縫,讓人瞧不出端倪。
遠祺就實介紹完,沒做推論,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地說:“以前我對夢澤的事沒太上心,年輕人愛國有抱負,也不是壞事,可總這樣吃牢飯不是個事。你大嫂勸過,他都不聽,你也幫着勸勸。對了,家裡前些天收到你乾爹的信,說羣生再過幾日要回來,說是有人邀請他在上海辦畫展,可能會借住咱家。”
遠祺是個清醒現實的人,如果這事是反間計,做得真的很成功。我失神地望着沙發邊落地臺燈燈罩上的細褶,抽緊的心卻慢慢打開,想到離開老家前夜,燈下伏在振興肩背上的情景,山一般的男人,他是不會做這樣的事。也許,這真的只是一次偶然。
夢澤這次的牢獄,除了遠祺,母親也漸漸改變了態度,私下言談中,更多談到羣生。兩日後的下午,陰沉了多日的天空放晴,拉開的窗簾,將淡黃的光線放進來,驅散掉一室陰晦。我呼吸着爽潔的空氣,讀着剛收到的庭葳的家信,同坐在貴妃椅上的母親戴着老花鏡,拿着一疊庭葳的相片細細翻看。
瞧着滿紙筆觸粗重的字跡,還有比從前清晰許多的庭葳二字,我的內心變得亮堂堂的,字裡行間透出的和睦和親情,將最後一塊陰翳驅散掉。振興傾心的關愛,庭葳會感受得到,他會懂得珍惜的,我相信。
“你瞧瞧,這小樣兒多招人疼。你別說,這模樣兒跟羣生小時候到有些相像。當日幾個孩子,沒想倒是羣生最有出息,這人還沒回來,報紙就宣傳開了。”
“母親,這上報紙就是有出息,那振興不更有出息。”這幾日,天天被旁敲側擊得實在煩心,我忍不住回了一句嘴。
母親收住笑,冷聲道:“這世上有出息的男人是多,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能忍心這麼可愛的孩子陪着你受罪嗎?”說着,拿着照片在我面前晃晃拋下。
一句偶然的話,燃起了導火索。難關,在不經意間,豁然擺在我和母親的面前。
我和母親兩人,相互對望着,靜靜地,守着自己的堅持。樓下響起一陣叮鈴鈴的電話鈴聲,劃破了一室的寧靜,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收回視線,調整了一下情緒,正要開口,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是驚惶的喊門聲,“太太,不好了,安少爺被人殺了,不,是被槍打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