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再無來時的苦中作樂,保定,再不似大山般沉重壓抑。會凌親自駕車,三人一路密商,進城時擬出了一套方案。
回到督軍府,詩媛正魂不守舍站在大門口翹首期盼。同會凌道別後,我笑盈盈地挽起詩媛的胳膊,打趣道:“皇上親自出迎,臣妾受寵若驚。”
詩媛憂心忡忡,輕聲說道:“吃過午飯,我父親親自和贛清哥談話,都快兩個鐘頭了,到現在也沒出來,也不知情況怎樣了。”
我正色說道:“詩媛,這件事本來就是你自個的事,自己要拿出勇氣來。你看我這一身泥水,鞋子襪子也溼透了,也不關心關心?”
詩媛面色不悅,忍着氣吩咐下人尋來乾淨拖鞋,將大衣交人洗淨烘乾,帶着我回到她的房間。我摘下脖上的圍巾,換上詩媛遞過的一套蔥黃色滾着蔥綠色滾邊衣裙,拖着苦悶的詩媛坐到鋼琴邊,彈起肖邦的夜曲,輕聲告她擬定的計劃。
末了,我問出了自己的擔憂,“詩媛,你能面對可能的貧苦日子嗎?”
詩媛陰鬱散盡,攬住我的腰,小聲決然道:“能,只要是與贛清哥,不論貧窮或是疾病。”
我點點頭,“那就早做打算,清點些輕便值錢的東西,以防萬一。不在多,貴在精,選個隱蔽點地方收集。等會要有人來,裝作和我生悶氣,我不幫你們說話,你也不要急,不懂掩飾就儘管哭。如果我不回來取圍巾,記住時間和地點。”
詩媛直直望着我,眼光忽明忽暗,裡面是從未有過的複雜。我轉彈起肖邦的A大調波蘭圓舞曲(軍隊),輝煌壯麗的曲調,幻化成一幅雄渾活動的卷軸。遠處一隊威武雄壯的勇士,身着鎧甲,腰佩戰刀,雄赳赳地大步行來。號角聲聲,漸行漸進的勇士耀眼得令人爲之顫動,那是一種閃爍着騎士精神的動人光輝,不懼怕死亡,只爲正義和理想,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慢慢的,腦海裡動人的光輝移到詩媛的臉上、眼中……她雙手指尖交叉用力握緊,閉眼默禱片刻,毅然離開琴凳,躲到房間的背角,整理她的物品。
激情奔涌之下,彈完最後一個音符,叩門聲緊接而來,詩媛手中的首飾盒落到地毯上,發出撲通嘩啦的響聲,我急中生智,大聲說道:“詩媛,你不要對我發脾氣扔東西,你求我也沒有用,大表哥說了,讓我不要管你的事。”
面帶慍色打開房門,來人竟是靖義。他微笑着走進屋,掃視一圈,見詩媛正抱着圓球默默流着眼淚,語氣甚是親切地說:“四妹,爹已與肖先生談完,明日就是元宵節,爹想一家人好好聚聚,四妹你就留下,我代你送送蘇小姐。”
詩媛放下圓球,站起身兩手絞着衣角,眼淚汪汪瞧着我。我皺着臉,慢吞吞走過去抱住詩媛,歉然道:“詩媛,對不起,原諒我,好好過節吧。”
出了詩媛的房間,靖義溫和問道:“方纔彈琴的是蘇小姐吧。”
我悶悶地點點頭。“蘇小姐的琴聲悅耳動聽,只是爲何聽來有種視死如歸的感覺?”靖義追問道。
我暗自微詫,靖義竟懂琴音,落寞地嘆口氣,“楊二哥說笑了,我可是惜命之人,最不愛聽死字。剛纔我大表哥訓斥了我,心中有些憋悶。希望我的琴音沒影響到楊二哥的心情。”
靖義不緊不慢回道:“蘇小姐客氣了,頭次光臨寒舍,便有諸多不快,招待不週之處,靖義還想請蘇小姐原諒。”
“哪裡,這次的事,原是我管得太多,我只是個外人,能給予的只有祝福。”
靖義平和的外表滲出一絲笑意,“蘇小姐早上還義正言辭的,怎麼這麼快就忘了義字呢?這可不象傳聞中的你。”
我面帶愧色,“傳聞大多言過其詞。不然,也不會有耳聽爲虛了。”
正好這層樓梯口轉角的牆壁,掛着一副巨型金扇,上面單刻了一個義字。我走到巨扇跟前停住腳,說道:“這義字,上從羊,下從我。通常認爲,羊表祭牲,我是兵器,亦表儀仗。方纔我突然悟到,這未嘗不是奉獻在上,小我在下,小我要遵從奉獻這個大義。還請楊二哥原諒我早上的莽撞。”
我的話可以解讀爲,楊家爲“羊”,詩媛的私情是“我”。反過來詩媛和贛清兩人,何嘗不是一種爲愛的奉獻?而楊家又何嘗不是爲私立的小我?單看靖義怎樣解讀。
靖義揚臉細看,爾後笑了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靖義長見識了,未料自個的名字裡還有這樣深奧的學問。蘇小姐即是如此深明大義,靖義也就安心了。”
我亦微微一笑,“韻洋相信,貴府會處理好詩媛和肖先生一事,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是楊家寵如明珠的詩媛呢?你們肯定會比我更關心詩媛的幸福。”
說話間走到門廳,贛清正獨自一人站在大門口。下人遞上清理乾淨的大衣,靖義接過,禮貌幫我穿上,“靖義有個不情之請,舍妹的出嫁時,煩勞蘇小姐過來相陪。”
靖義一句軟軟的客套話,迴應了我方纔的試探,將所有平和解決之路堵死,可憑着感覺,他說此番話還有反探之意,想看我是否真的放棄,好做決策,真個滴水不漏。
我面露難色,偷偷瞟向臉色發白的贛清,咬脣猶豫片刻,輕輕點點頭。靖義見狀,含笑送客,“那就不遠送了,過一個月再見。”
汽車沒有直接出城,轉到保定聞名遐邇的古蓮池。下車前我悄聲吩咐小吳,讓他在此等半個小時,倘若我們沒有回來,就繞到後門,再開車獨自回家,向母親稟明,說我被留在楊家做客,明天坐楊家車回去,等明日早上再告訴母親實情,萬一楊家有人來問,好幫我圓謊。小吳是個機靈訓練有素的小夥子,是遠山特意自老家爲父親挑選的司機,知道我做事知輕重,也沒多問,點頭表示明白。
我拉着贛清下車,進了古蓮池,悄悄回首,見兩個便衣尾隨着我們。走走停停,來到池邊,贛清默然直望湖水,面色暗沉。我暗地留意停在遠處的便衣,小聲詢問贛清面談的詳情。
贛清苦笑道:“剛纔詩媛的二哥不是都說明了嗎?想想我都替他們累得慌,東扯西拉,就是不談我和詩媛的事。”說着,苦笑變作自嘲,“或許,這算是對我的禮遇。到楊家這段時間,就像掉進一個沒有邊的陷阱中,找不着發力點,有力也使不出,除了詩媛的大哥還像個真實的人,其他全是些影像。”
“贛清哥,要是你怎樣努力,楊家都拒不理會,你打算怎麼辦?”
贛清目光有了波動,片刻後回視我,問道:“韻洋,你有什麼辦法?”
“贛清哥,我也沒有更好的主意,只有走爲上這種最笨的辦法,贛清哥若願爲詩媛放棄目前的所得,我們就繼續往前走,若不願,我們就折返回京。”
贛清沉吟片刻,問道:“走到哪裡去?”
我將答案告訴贛清,贛清追問道:“詩媛知道嗎?”
我源源本本複述完詩媛的回答,贛清動容說道:“我早想按先生說的去做,原先總有一絲牽掛,現在能和詩媛一起去,有什麼舍不下的。”
我快步跟上大步前行的贛清,悄聲道:“那從現在開始,我們都處在棋局裡,不可錯行一步,後面有人監視,我們還是垂頭喪氣觀賞景物先。”
掐着時間,瀏覽着碑刻,慢悠悠來到古蓮池的後門,遠方拐進一輛汽車,正是我家的車子。汽車尚未停穩,我拉着贛清迅速鑽進停在一旁圍得嚴嚴實實的洋包車,小吳機靈地踩着油門駛離,過了半分鐘衝來一輛汽車,急剎車停下,尾隨我們的那兩人跳上車,一瞬後車子揚塵而去。
在簾縫中看完這一幕活劇,贛清側過頭眼中滿是訝異。我笑道:“贛清哥,刺激吧,這就去會會咱們的高參,他們可都是玩這些的行家。”
洋包車沒行多遠,轉進一個安靜的巷子裡,在一個後宅門停下。下了車,車伕敲了兩下鐵門,咣噹一聲鐵門打開,會凌粗聲傳來,“小李,去把車子還給人家。三表妹,肖先生,快請進。”
所進的宅子是會凌在保定城的家宅,因會凌移師保定沒多久,家眷都留在石家莊的老家,只帶了一房姨太在此相陪,宅大人口輕,十分的安寧。進屋後,我正式將贛清引見給會凌和振中。他們彼此客套一番後,我笑着把方纔一幕,講述給會凌和振中聽。
會凌嘿嘿對贛清說:“肖先生,我們這三個臭皮匠,沒讓你失望吧?”
贛清頗爲感動地答曰:“贛清是沒齒難忘。”
我說道:“大表哥太自謙了,臭皮匠也太難聽了,怎麼着也要起個比大刀王五還要牛的俠名。”
振中秀目一翻,笑道:“玻璃花好聽,正合蘇小姐的身份。”
衆人一聽全樂了,我橫了振中一眼,“藍少將軍那麼喜歡花,就勉爲其難自己去當吧,韻洋可是一直認爲藍少將軍長得像朵花。”
會凌忙好奇詢問,我語帶讚賞,悠悠說道:“就是我見猶憐,丰姿娉婷的狗尾巴花。”
會凌爽聲大笑,振中迎着我的目光,像是找到了知己般,回道:“原來振中跟蘇小姐是同類,難怪會聚在一起。”
這回輪到贛清笑了,會凌不解,贛清把黎先生的話告訴了會凌,會凌感嘆說道:“黎先生到底是大方之家,一語見地。”
贛清點頭同感,三個人六道目光望過來,我連忙轉移話題,“我們還是來完善後面的計劃吧,別忘了還有人等着英雄救美呢。”
是夜,會凌避嫌返回營地休息,我和贛清爲了不拖累行動,留守宅中。午夜一點,換好便裝的振中,帶着小李小唐準時出發。振中同小李一組救人,小唐拉着洋包車負責放哨載人,小李是會凌的衛兵,身手了得,且熟悉督軍府的地形情況,主要由他負責接應詩媛,翻屋爬牆。
贛清找出紙筆,伏在几上畫起修竹,我拿本書,眼睛卻緊盯着鐘擺,每搖一下,都似搖打在心上。時鐘噹噹響了兩下,行動應該開始了,時間霎時變得靜止了一般,心臟也似乎停止了跳動。贛清提筆的手抖動幾下,墨汁淋漓,糊成一團。
見狀,我定定神,站起來說:“贛清哥,我們到後門去等吧,他們隨時都可能回來。”
贛清擱下筆,同我來到後院。因烏雲的籠罩,黑漆漆的天沒有一絲兒的光,寂寥的院裡,除了風動和枝搖的聲音,就剩如雷的咚咚心跳聲。在院中走了無數個來回,腦中模擬他們的行動,總覺該到了,可不見鐵門響動。我按耐不住,打開覆着白霜的鐵門,搓手往外張望,後宅門頂,亮着一盞黃燈,燈光也好似承受不住重壓,蜷縮地抖動不停。
一點動靜,一次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破滅,隱隱聽到屋裡噹噹地響了三下,沒多久,巷口外傳來了包車輪子滾動和腳步聲,我倆激動小跑相迎,跑了兩步就見小唐拉着車,小李一旁跟着,閃進了巷子,兩人停了片刻,見是我們,警戒的眼神換成笑意,我捂住嘴,壓下欲出的興奮呼喊,隨車回到門口。
振中挑簾出來,不動聲色瞧了我一眼,跨過車把讓位給贛清。贛清扶着大腹便便的詩媛下了車,詩媛從懷裡拿出一隻沉甸甸的枕頭,遞給一旁的小李,渾身抖動着撲進贛清懷裡。我臉部的肌肉終不受控制失笑起來,振中拖着我進屋,“這時還不知藏着點,有必要這麼站在大門口賣笑?”
瞧瞧今晚的英雄之一,好心情地忽視掉諷刺,笑盈盈地拜拜,“恭喜藍少將軍,賀喜藍少將軍,恭喜藍少將軍,從此脫離樊籠恢復自由身,賀喜藍少將軍,往後如魚得水花叢中間無牽掛。”
振中俏臉如花,一副尋芳客的模樣,“姑娘可是期盼已久了?”
我掛着笑轉回身,看着緩緩行來的詩媛和贛清,回道:“這一天真的盼了很久。”
詩媛聽到我的話,撲過來抱住我,失聲大哭,我摟住詩媛輕拍道:“詩媛,不哭,咱們高興,幹嘛要哭,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到雲開見月明,也不是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屬,瞧你多幸運,遇到自己所愛的人,又能將牽手的諾言變爲現實。”
一行人到客廳裡坐定,小李將枕頭還給詩媛,詩媛噙着淚,紅臉解釋說:“這是我全部的家當了。”
我雙手吃力地掂掂枕頭,笑道:“看不出詩媛還挺能攢私房錢呢,是個會過日子的人。難怪人家藍家死命要把你搶去做媳婦,贛清哥你真有福了。”
一席話三人同時笑起來,詩媛嗔笑,贛清溺笑,振中訕笑。小唐和小李給我們三人端來茶水,我問起他們救人的經過,小李實誠地講了一遍,如何等到詩媛打開西邊的窗子,扔下被單剪做的布繩索,他如何爬上去揹着詩媛下來,又如何偷偷從後牆振中扔下的繩索翻爬出去,如何一路有驚無險地回來。
故事說完,贛清握住詩媛的手,兩人含情脈脈地互相凝視。振中起身過來,扯扯我的辮子,將我從心有慼慼焉的感動中拉醒。我伸伸舌頭,悄然起身,輕手輕腳隨振中退出客廳。
到了我住的西廂客房門前,振中停下腳步,秀目望着黑漆漆的廊外,問道:“蘇小姐,今晚你還能睡着嗎?”
“藍少將軍,都已經凌晨四點了,再過會兒,太陽都要出來了。我今晚一定會睡個好覺,前提是,今天還要仰仗藍少將軍單刀赴會,演場好戲。”
振中提起長衫前擺,輕輕一拋,“蘇小姐總是這樣清醒。”
“真要清醒,恐怕就不會有這一天的驚魂了。”
回答我的,是漸離的皮鞋聲,不知哪句話,又惹起振中的少爺脾性,我尋思着望着遠去的頎長背影,穿着難得一見的青綢長衫,在廊道昏燈的映襯下,好似玉樹一般瑩光暗轉。很難想象振中這般人物,能做出拐帶人口之事,莫不是自己說的清醒二字,惹他生氣,素來謹慎機靈的他,恐也在偷偷汗顏自己的狗急跳牆。
我搖頭笑笑,轉望客廳方向,那裡仍然隱隱透着燈光。忽地生出感嘆,人生的第二個不眠夜,迎來的還是分離。信步走出廊外,地上鋪着薄薄的一層白霜,正想彎腰拔起一根地磚縫裡長出的青草,一聲畫眉的鳴叫自身後轉來,悅耳動聽之極,不由尋聲轉望,一青色身影施然而來。
“早上好,藍少將軍。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今天你一定會旗開得勝的。”
我帶笑的視線,落到長身玉立的振中身後,東牆頭上漸露出一方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