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高燒雖退,病體尚未痊癒,只因記掛着卉琴, 我強撐着出門。藍家老宅, 被藍鵬飛題爲藍園, 宅院足有二十畝地大, 依着低矮的山丘修建而成。藍家真正的老宅, 在屯子的北頭,被稱爲舊宅。藍園是藍鵬飛做了奉天府的督軍,尋人瞧了風水, 花了兩年時間修好。藍園沿着地勢靈活變化,不那麼對稱, 花牆廊子, 亭臺軒榭, 錯落有致,乍看, 好似進了一家蘇州園林,在這滿是冰雪的北地,別具一格。
我住的院子在宅子的最高處,是宅中唯一的一座兩層樓的房子,據說當日園子修好, 藍鵬飛便把這間園裡最好的屋子親點給了振中。坐着軟轎穿行在宅院的甬道上, 路旁的積雪堆得高高的, 好似行走在雪做的城牆之中, 排排屋頂絮着厚厚的銀白, 純淨聖潔得彷彿是仙境一般,滌盪掉三日前瀰漫的硝煙和血腥。而人, 有些事,有些人,要想滌盪掉,卻非易事。剛順道去藍鵬飛的院落請安,暗黃的面容,濃濃的藥氣,無言訴說着他內裡的蒼涼。
憂心忡忡地來到卉琴和振興居住的院子,門口站崗的衛兵連忙敬禮打開院門,他們的院子不算大,雖也是漏窗花牆,卻少了自個院子的曲徑通幽。奉雲在卉琴的屋外打起簾子,讓一婆子將我背到外屋的暖炕上,手腳麻利輕巧地解下皮斗篷,脫下大衣,抖開棉被給我齊胸蓋上,小聲稟明說:“二少奶奶剛睡着,這兩日都沒怎麼閤眼,飯也吃不下。”
我問道:“沒人上門鬧事吧?”
奉雲沏上茶,雙手遞給我,苦笑着回道:“怎麼沒有,平日裡都那個樣兒,這會子怎會放過。今兒是二少爺吩咐,除了您以外誰都不許進來,耳朵根子才清淨點。”
我雙手捂着茶杯,輕言緩語說道:“當初讓你服侍二少爺,就是看你伶俐明理,二少奶奶性子柔,有事你多替她擋着點。二少爺事兒多,家裡事兒難免有疏忽的地方,你也提醒着點。”
奉雲點頭稱是,端上幾碟果盤,絮絮說道:“二少爺這次倒還體貼,專替二少奶奶向衆人發了話,人也來過幾趟,可都被二少奶奶堵在門外。大少奶奶,這家裡的也只有您是真爲他們着想,對您說句實話吧,我真替他們倆懸着心,怕這一輩子都難……”
蜚短流長,常常源於身邊親近之人,我放下茶杯,正色打斷奉雲的絮叨,“這一輩子還長着呢,喪氣話少說,多勸和是真。什麼時候二少奶奶醒了,派人傳個信,我再來看她。”
一擡臉,見卉琴一身素白,雙目浮腫,面容憔悴暗淡地走出裡屋。奉雲趕緊過去,扶着她與我隔幾對坐。我關切地問道:“吵醒你啦?”
卉琴垂着頭沒有答腔,想必內心在電閃雷鳴。我倆關係雖好,可對於振中的離世,她至今未能徹底釋懷,現今她父親的死又和我有關,之間的過節,換作一般人,用新仇舊恨形容都不爲過,所幸卉琴尚有一份爽直。
我讓奉雲撤下小几退下,挪到卉琴的身邊溫言勸慰,“卉琴,咱倆姐妹一場,道歉的話我就不說了,太虛僞。要說的就一句,振中的事你能挺下來,舅舅的事也會過去的。”
卉琴嘴巴癟了癟,撲到我的肩頭,失聲痛哭述道:“都是我那幾個兄弟,整日裡在我爹跟前挑唆,還有那個七姨娘從沒句好話,我爹糊塗,老爺不糊塗啊,爲什麼不明着說清,解甲歸田也行啊……”
“卉琴,爹有爹的不得已,要能放爹一定會放,他也難受啊。”
“我好恨,還要跟個仇人過在一個屋檐下。韻洋,我要離開藍家,我爹不在了,我沒什麼好顧忌的。韻洋,以前我沒聽你的勸,是我錯了,韻洋,幫幫我吧……”
卉琴搖晃着我,不停地喊着‘幫幫我’,悽苦哀求的哭聲,不忍耳聞,陡然,心率失衡,我氣短暈眩地休克過去。
只覺自己一會在冰山,一會在火海,時而似在旅途中顛簸,時而似在奔跑中移動,昏昏噩噩,卻能感知到一股令人心安的氣息陪伴着我。當環繞身體的穩健力量驀然消失,我瞬間驚醒,只見眼前素來剛毅的面容掛滿了焦慮和不安,無波的邃眸翻涌着不捨和深情,陌生得刺目,同時一羣白色的人影圍上,將振興隔離出視線,隨後自己再度陷入了黑暗。
“我錯了,不該向爹妥協,爲了自己的私心,把你捲進來。韻洋,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可是韻洋,我不想再娶別人,我想給卉琴一個出路。韻洋,我只想守着你……”
意識剛進大腦,便聽見一人聲帶哽咽地低喃款語,被握的右手不時被輕蹭幾下,帶來片片溫溼,我一時驚駭得不敢動彈。
“我知道我不該,不該這樣。可我……頭次見你,你笑着從梅樹下跑過來,就這樣,一下子跑進了心坎……我渾,我老是犯傻,盡做些沒腦的荒唐事,讓你煩心……我不想跟大哥搶,想着讓你能自由,我做了。想要你能活得自在點,我又合着夥逼迫你。你瞧,我是不是傻透了,不想娶親,娶了卉琴,真的傻到家了,白給自己做個籠子,搞的爲了脫籠子,又惹出這多事……韻洋,那日我在大哥的墓前請罪發誓,你要是回來,我要代替他照顧你一生一世。要說什麼報應,下地獄,那幾個月,我是走了一遭……韻洋,不能和你在一起,能守着你,能瞧見你,都是好的。韻洋,我想你回來,發瘋的想……還好,你回來了,我要清除障礙,我要和你一起,不管再難……韻洋,你瞧,你把我當親人,我整天戴着面具,在水渦子裡亂撲騰……韻洋,我不煩你哭,是不捨啊,看你哭,就想着抱住你,安慰你,可我不能啊……韻洋,醒過來吧,看着我實現你的理想,韻洋,……”
低柔的嗓音,還在不停娓娓絮絮,樸實無華的言詞,承載着濃烈難化的情思。素以爲了解振興,未料想真相竟是這樣,註定無望,卻如飛蛾撲火般執着至今。震驚之餘,自己隨着話音陷入往昔,之間點點滴滴,千頭萬緒,凝咽在喉。心難畫,情難描,如此深情,這般摯愛,何以堪?如何償?自己情傷累累,心已成灰,負擔不起,也無力付出,況且,之間橫隔着難以逾越的高山。
一堵厚厚的壁壘在心底砌起,閉合前的瞬間心頭一顫,一滴淚珠緩緩從左眼角滑出,裡面包含的情緒,被我的大腦本能屏蔽掉,脆弱的心房被堡壘牢牢包裹住。生活的勇氣和愛的勇氣,不同之處在於,一個是必須有的,一個是可選擇的。我緊閉雙眼,任手掌被深埋的雙目浸溼氾濫……
斜靠在醫院的病牀上,奉珠邊餵我喝丹蔘豬心湯,邊滔滔不絕地講述從醫生那聽來的病情,才知我又到鬼門關轉了一圈。由於腳部炎症蔓延,加上過度疲勞和精神緊張,還有天氣的嚴寒,多種因素引發了心肌炎。開始的一些心肌炎的症狀被忽略了,只當作普通的感染髮燒,直到休克,軍醫才意識到病情的嚴重,送到奉天的醫院急救,撿回了一條命。臥牀時間從一個月變成三個月,還有一年內不得運動,如果不小心反覆,則會變成慢性心肌炎,危害終身。
長篇大論講完後,奉珠猶猶豫豫地看着我,欲言又止。人心有病,自是敏感異常,想起先前周圍的一些言談,振興雖把我這個罩門捂得極牢,可看瞧出他心事的不是沒有,裡面包括奉珠。人,總愛津津樂道他人的情事,沒事都能捕風捉影描上一段,振興送我救治時的行爲,落在旁人眼裡,不知會是怎樣的軒然大波。我淡淡地問了一句,“有事嗎?”
奉珠放下碗,端過水杯給我漱過口,擦淨嘴角回道:“家裡現在鬧開了。”
我沒做聲望着奉珠,奉珠停了下,瞧瞧我繼續說道:“是二少奶奶和二少爺,二少奶奶昨日從老家回來,提出要和二少爺離婚。他們倆倒是心平氣和,只這樣子的事太過新鮮,一下傳得滿城風雨的,二少奶奶居然搬到義學的宿舍,看來是鐵了心了。”
我一聽急了,卉琴一時激憤切斷了自己的路,她今後怎麼辦?我蹙眉問起藍鵬飛的意見。“老爺還在老家養病,家裡沒個主事人,全都像個沒頭蒼蠅,只會亂嚼舌根,瞧熱鬧。”
我轉問留在奉天的藍化龍是何態度。“家裡就數他們竄得高,李家本就是他們的眼中釘,這一下子,是徹底的如了他們的願,直嚷着要寫休書,說和離藍家丟不起這個人。”
“奉珠,你幫我叫大夫過來,我想出院瞧瞧卉琴。”
“大少奶奶,這怎麼能行,二少爺要知道了,還不得要我的命。”奉珠急急地嚷道,隨後捂住嘴。
我放緩語調,平和地望着奉珠,說:“去吧,不然我會不安心,怎能養好心呢?”
我躺在擔架上,從醫院的救護車中擡出,聞訊而來的鴻銘支開圍攏的人羣,引着護工來到卉琴的辦公室。他命人將沙發挪到火爐邊,再將我移入沙發,一臉和煦地告訴我,說卉琴去和振興草簽離婚協議去了,過會回來。
“怎麼這麼快?督軍都還沒發話,連我都沒知會,這麼大的事,怎麼也得商量着辦。”
“韻洋,你就放卉琴一條生路吧。”鴻銘的話語帶着一絲激動,那雙鏡後素來溫和的眼睛此刻閃出一簇亮光,宣示着一種決心,捍衛自己珍視之人的決心。我方恍然大悟,卉琴這段日子開朗的性情,應是與鴻銘有關,只有重新激發的愛,纔會給她如此大的勇氣。
“鴻銘,你喜歡卉琴是嗎?那卉琴呢?”我確認地問道。
“是,我愛她。昨天她說了,不論有多難,她都要和我在一起。”
“那你家裡同意嗎?”
“同不同意沒關係,我和卉琴都是成年人,有手有腳,我會給她一個幸福的家。”
鴻銘是個有擔待的男人,卉琴跟他應會幸福的,我點點頭正要表態,被門外咚咚的靴聲打斷。房門被推開,振興高大的身影閃了進來,他朝屋裡掃視半秒,擰眉徑直走到我的面前,冷麪冷聲開口道:“大嫂還嫌事少嗎?如果活得不耐煩,就請直說。”
見了振興,想要強撐着冷靜面對,可心臟不由大腦控制,一陣劇烈的心悸,讓我閉目,雙手緊緊撫住胸口。一雙鐵臂即刻將我擡起,平放到沙發上,待到心悸過去,我睜開眼,對上泛着紅絲的長目,裡面幽波輕伏一下,緊抿的嘴脣微微張啓,不同於仍舊冷硬的面容,聲音柔緩了許多,“大嫂,沒有萬能的人,以後要做什麼事,多想想庭葳,心臟的毛病不是小事。”
振興說話的當口,卉琴走入視線,她已不復前幾日的悽婉,銀灰色大衣下的麗影流轉着生機的輝澤,葡萄般的大眼帶着重生的喜悅。振興起身讓位,到鴻銘面前從容大度地說道:“卉琴以後就交給鴻銘兄照顧,有什麼困難只管來找我,祝你們幸福。”
卉琴半蹲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說道:“韻洋,你放心,我會像你以前說的,善待生活,善待機會。韻洋,你也要善待生活,善待機會,不要光顧着別人,忘了自己。如果你不嫌棄我,我想繼續留在這裡工作。”
留下比離開需要更多的勇氣,卉琴終於勇敢地走出了冰冷的墓穴,找到了她的歸宿。我回握住卉琴的手,含笑軟軟回道:“怎麼會?這樣的一對才子佳人,上哪找去。卉琴,虧我還拿你當姐妹,不要命地跑來,也不說聲。”
卉琴紅着臉,低聲嘟噥,“一直也沒明說,前天下午接到他的信,這事才捅開。”
“這麼大的事,有親口對爹說嗎?”
“嗯,離開時我有向爹明說,爹說放我尋找自己的幸福。”
藍鵬飛此舉,無非是想得到點解脫,求得心理上的平衡。通過這次的事,我才真明白,楊太太的誰也別要全信,意有所指。藍鵬飛同我大伯一樣,隨時都可能成爲他的棋子。情,只是無事時的粉飾。卉琴這些年雖苦,可她是幸運的,能脫離這樣的境地,尋得了自己的幸福。而我,還得在這泥坑裡生存。
我悵然擡眼,碰到幽深的眼眸,胸口再度縮緊。以爲身邊最可信賴的親人,忽地面目全非,失去依持的苦楚化爲劇痛,迅速蔓延。眼中的人影衝來,將我的身體放回擔架,景物迅速移動,唯一不變的,是身側緊隨的堅挺身影。景物逐漸模糊,有樣東西隨之在靈魂的深處瓦解消散……
意識喪失前,我的嘴中艱難地吐出一字,“痛”,真的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