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 轉眼又到雨色秋寒。汽車開進掛着振中第一義學招牌的大門,停在一幢三層紅磚樓房前。半年前,從天津回京半月後, 藍鵬飛派振興清查完督軍府, 送我和庭葳返回奉天, 遠離京城是非之地。藍鵬飛自己也常住督軍府, 減少與楊家的正面接觸, 暗地抓緊發展隊伍,並開始籌建兵工廠及相關產業。
下午三時,是我到基金會辦公時間, 上三樓來到基金會的辦公室,卉琴正坐在裡面整理資料。近日, 基金會資金有些緊張, 天氣轉涼, 不少同學染了風寒,昨日卉琴想賣掉自個的首飾填補醫療費用, 被我知道後阻止,這樣拆東牆補西牆,不能解決問題的根本。自己想了一夜,上午向藍鵬飛提出以廠養學的想法,藍鵬飛當即表態同意, 並現撥了一筆款子, 給義學補上缺口。
卉琴見我, 笑着遞過資料, “還是你有辦法, 這麼大個洞,一下都給補齊了。”
我接過卉琴整理出的急需款項, 邊翻看邊同她商量着資金的安排,房門砰的一聲被推開,春曉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嚷道:“三小姐,我那個縫紉機班的人數越來越多,要不再買幾臺縫紉機?”
瞅瞅重現朝氣的春曉,我含笑回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知道督軍才撥了筆款子。一臺縫紉機得五十四個大洋,我剛看了你班上註冊的人數,再添二、三十臺都不夠,這可不是小數目。春曉,你也別急,我教你個巧宗兒,將學員分成三人一組,即不用再添設備,又可以讓他們之間多些交流,學得還快些。”
現在制式服裝漸多,縫紉機的優勢逐漸體現出來,在給婦女辦識字班的同時,附帶開設了縫紉剪裁學習班,讓她們習得實用之技。春曉以前幫我爲劇社團做過戲服,學會了中西服飾的縫紉技巧,且能寫會算,這宗差事我便交與她負責。
春曉茅塞頓開,輕拍下腦門,復又嗔怪道:“三小姐怎不早說,還讓我愁了兩天。”
“我本來還指望你能自己想到呢,結果還是盯着錢。整日說的開源節流,結果開源開到變賣東西,節流越節越流。我跟督軍商量過,接了些咱家部隊上的被服生意,你的縫紉班調到晚上開,招些以前的學員辦個縫紉組,大家都得好,賺的錢還可補貼義學,不用再爲些額外開支賣東西。”
春曉不好意思笑了笑,雙手合十拜拜,“這下可都得救了,我班裡的總是問我,哪裡需要人手。”
卉琴在一旁插嘴,“你可得多用點心,幹好了,督軍說會投錢辦個被服廠,我那一大攤子以後還得靠着你呢。”
春曉欣喜地望着我,我點點頭,“這以後有你忙的,晚上的我們會再請人,大栓小栓就讓李嫂幫你看着,跟小葳做個伴。”
春曉興高采烈離去後,卉琴抱着手爐,在一旁斜倚着我,笑着說:“看你會算計的,偏偏每個人都還開心得要死。”
我翻過一頁資料回笑道:“比起你家那位,我可是望塵莫及。”
卉琴斂去笑容,蹙起眉頭,我拿起筆敲敲她的手背,“別一副害相思的模樣,二弟馬上不就要回來了嗎?快回去準備準備,這兒我幫你盯着。”
卉琴悶悶回到我對面的座位上,好似自語地小聲道:“其實他不回來更好。”
肖楊大戰後,藍家除了原有的關外三省,內外蒙及熱察綏三區,亦被劃爲藍家的勢力範疇,振興幾地奔波,忙着鞏固新地盤,還要時常赴京與動作頻頻的楊家周旋,很難在家呆上幾日,也難怪卉琴心有怨氣。
我柔聲勸道:“咱家多虧有二弟撐着,他也怪難的。要不我去跟爹說說,以後外省的事派別人去盯着,多留點時間陪你。”
卉琴吞吞吐吐地說:“不是,是媽……”
我不解地瞧着卉琴,卉琴低下頭,聲如細蚊道:“每次走後……,媽都要……”
我恍然笑道:“這有什麼好揹包袱的?柳姨的心情可以理解,你也不必太在意,你們還年輕,說不定什……”
我開口時,卉琴擡頭看了看我,忽地紅了眼眶,迅速地垂下頭,擱在桌面上的雙手緊緊捏着手爐,見狀,我忙止住話頭,略感詫異試探道:“難道你們……”
卉琴看着我點了點頭,掏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淚珠,“本以爲這樣對我是個解脫,沒想到現在整日象個大秤砣,壓得我喘不過氣。媽也沒明着講,可這……”卉琴長長嘆口氣,復又低下頭去。
一直以爲卉琴和振興像無數舊式夫妻妥協的過在了一起,沒想過了一年多還在那兒涇渭分明,我起身走到卉琴身邊,攬着她的肩頭,問道:“那你怎樣想的?”
卉琴抱住我的腰,含淚說:“我也不知道,韻洋,說了你別生氣,我只喜歡大表哥那樣親切溫和的,我一看到他就緊張。”
這還是應了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文婷要是聽了卉琴的話,定要吐血三升。我彎下脊背,望着卉琴的眼睛勸道:“卉琴,二弟人挺不錯,拋開自己的心結,多相處相處,說不定會喜歡上他的。”
卉琴咬着嘴脣,面容糾結地搖搖頭,欲要張口,門板被輕輕叩響,在我一聲請進後,推門進來的是義學的督導,亦是基金會督導徐丙乾老先生的幺子徐鴻銘。鴻銘是夢澤高兩屆的校友,亦是贛清讀書會的成員,義學這一年多的發展和完善,全靠他在具體打點。鴻銘身着青綢長衫,脖子圍着一條深色長毛圍巾,鼻樑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長方形臉龐,透着溫文厚重的書卷氣,身上有種同惠欣極爲相似的氣息,溫暖。
他輕瞟一眼背身偷擦淚水的卉琴,和氣地問我,“聽說你找我,有事嗎?”
因與鴻銘是念書時的舊識,故平時交談語氣很是隨便,我說明藍鵬飛撥款和辦廠一事後,鴻銘頷首道:“授人以實技,再以實業養校,確實是個好主意。這兩日我也在想,咱們的學生可以接些糊紙盒這類輕便的活。”
卉琴略帶鼻音說道:“糊紙盒能掙多少錢,還耽誤了學習,依我看就免了吧。”
“糊紙盒是沒多少錢,更重要的是種思想上的培養,可不能變成進了學堂,就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聖賢書。”
我點頭剛要開口,被再次響起的叩門聲打斷,應門後,門外遲遲沒有動靜,鴻銘過去打開門,頓了一秒鐘,恭敬地鞠了個躬,問候道:“肖先生好!”
聞聲細瞧,門口站着的兩位竟是分別兩年多的贛清和詩媛,我快走了幾步和奔過來的詩媛緊緊相擁,久久說不出話來。
“韻洋,想死寡人了,明知我回來,也不回京看我。”詩媛捶着我的肩頭,低聲喊道。
我鬆開手臂,扶住詩媛的肩膀,噙着淚花打趣道:“皇上的面,哪是想見就見的,我可不敢再去擅自邀寵。”
“我沒有住孃家,我和贛清在他學校邊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只要你不嫌棄,隨時歡迎。”
聽後,我重新細看詩媛,普通棗紅細棉布衣裙,臉上脂粉未施,從妝扮上,看不出一絲一毫楊家掌上明珠的痕跡。可素臉上坦然隨和的神態,荊釵布裙下淡然滿足的氣息,無一不映透出眼前之人的幸福感。
我咬脣用力拍拍詩媛的肩膀,扭頭望着一旁的贛清,感慨道:“贛清哥,總算把你們盼回來了。”
贛清朗朗笑道:“本以爲你們會先哭上個幾遭,纔會看到我。韻洋,我可是受了好幾個人的委託來看你,看到這間學校就知道你很好。韻洋,你真的很好。”
一句很好,虹吸出淚管裡的水柱,噴涌出眼眶,詩媛抱住我隨着哭了起來,哭聲中滿是歉意,我仰起臉,邊壓回水柱,邊問道:“你們怎麼找到這兒的?”
詩媛抽噎地解釋說,他倆是跟着振興一同從京城來的,“他說這會兒你多半在這裡辦事,把我們送到門口就走了,說是不打擾咱們相聚,讓我跟你說聲。”
平息下情緒,我環顧四周,發現屋裡就剩我們三人,引他們坐下,問候了楊太太的病情,說:“既然伯母身體好些了,贛清哥開年後纔開始正式上課,你們不如在我這兒多住些日子。”
贛清朝詩媛使個眼色,詩媛抹去眼淚,馬上走到門口,開門四處看了看,向贛清點點頭。贛清方低聲說道:“韻洋,你也不是外人,有些事我就跟你明說了。在法國的這段日子,我們跟共產國際建立了聯繫,決定在他們的指導下,建立正規的組織和黨派。這次回國,我首要的任務就是將各地支持共產主義理念的個人組織化,將已萌芽的組織統一化。內地的基本都牽上線了,可這關外一大片還是個空白,這邊有龐大的工人隊伍,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們想在這邊也建個點。你的身份太過特殊,不適合做這些事,有人提到徐鴻銘正好在你這兒,他以前在讀書會的表現並不突出,跟咱們相關組織和個人也沒有緊密的聯繫,你看此人怎樣?”
我細考片刻,認真回道:“鴻銘辦事能力很強,人也實際,不愛張揚,品行端方。我們只是普通的工作關係,不太清楚他的內心思想,但我覺得,贛清哥如能信我,也應該能信他。”
贛清思索了會,讓我幫他和鴻鳴安排幾次自然的碰面,我笑了,“贛清哥,我做媒人好像沒一次成功的,但願這次能成。”
贛清也笑了,詩媛見我們談完,從門邊過來,說:“夢澤給你的禮物在我的行李箱裡,箱子擱在了藍振興的車上,回去我再給你。”
聊了幾句夢澤和羣民羣生的情況,意外得知,羣民跟倩如確立了戀愛關係。當我轉問靜雅時,詩媛情緒低落下來,回道:“還能怎樣?她當時就鬧着要回來,我們沒讓。你也別擔心,我們來時她好些了,那裡的同學多,她會沒事的。”
晚飯過後,我在詩媛住的客房,打電話給鴻銘,說想請贛清在學校辦個短期講座,讓他過來同贛清商談。放下聽筒,詩媛拿過夢澤的禮物交給我,難過地掉下淚來,說:“韻洋,都是我害了你。”
我看着包裹上久違的字跡,心頭一陣絞痛,詩媛扶住我的肩,搖搖道:“韻洋,你要能離開,就快點去找夢澤吧。他現在壓力挺大的,我們那個團體的人都知道你倆的事,有不少其它地方去的同學批評夢澤,說他這是資產階級的小情小調,放着周圍要求進步的女同學不愛,偏要愛反動腐朽階級的遺孀貴婦。這事只有贛清和羣民羣生站出來支持夢澤,我們這一走,夢澤更是不易。韻洋,夢澤真的很苦啊!”
詩媛的話,一下抽乾了自己體內所有的力氣,懷中的包裹重似千金。
回屋拆開包布,裡面是個書籍大小,約三寸厚的紙盒。手指輕抖地打開盒蓋,五顏六色的摺紙躍入眼簾,緩緩拿起盒裡左上角起舞的小紙人,帶起用細線串起的長串飛鴻,淚如泉涌。
就在這時,傳來叩門聲,我猛然想到吃飯時振興說晚間會過來,惠嫺託他給我帶了份謝禮。抹去淚開門一瞧,來人果然是振興,手裡拿着一個包袱。
振興進屋後,冷眼掃了一下沙發上的摺紙,將包袱放在几上,雙手搭膝坐下,看着失魂落魄的我有一下沒一下收着摺紙,一分鐘後,冷聲響起,“大嫂拿着這紙玩意兒,準備坐上一夜嗎?”
我收回困頓的愁思,瞧着手上繽紛的紙鳥,未語淚先流。經歷了大大小小諸多事後,我放下了舊日的戒心,真將振興視作可以依靠的兄弟,遇有什麼難事,都會跟他討個主意。長嘆了一聲,憋在心底的話,隨着淚水涌了出來,既是述說,也是梳理。當矛盾不可調和時,夢澤在理想和我之間的抉擇,其結果,可想而知。
此回哭哭啼啼的長篇嘮叨,並沒惹得振興擰眉板臉。聽我說完,他沉吟會兒,平靜地反問道:“大嫂爲何要讓自己落入被選擇的境地?而且,明知會輸?”
振興兩句問話,如當頭棒喝將我震醒。爲何?爲何自己總是如此被動?爲何總是要給夢澤出難題?爲何總是說時似悟,偏又對境生迷?理想和愛並不矛盾,矛盾的癥結,恰恰在於自己。
“大嫂既然放不下,那就先過去。把事情弄妥了,我會想辦法把庭葳送去。”振興沉穩地接着說。
我怔了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庭葳,藍家會放手?細看帽檐陰影下的邃目,幽深無波,似納百川的海洋。振興不會無的放矢,他的言行應該可信。頓時,橫亙多時的糾結一下消失,夢澤、庭葳,不再矛盾。
我含淚正欲道謝,頎長的身影站起,似鐵塔般立在我的面前,冷聲說道:“大嫂也別高興得太早,就是你人過去,人家也未必會接受你的身份。對旁人就說,你去國外散散心,萬一談不攏還能回頭。爹那兒我去說,家裡這幾年也不會太平,爹是個明白人,不會攔着的。”
彈指間,日曆翻到了一九二一年二月六日。我站在振中的墳前,用手掃去墓碑上的積雪,凝視着碑上的人像,陰陽相隔,竟已整整兩年。時光的刻刀再無情,也觸摸不到那張幾近完美的面龐,永遠定格在最好的年華。前年種下的松柏已有一人多高,茁壯盎然好似庭葳一般,我倚着墓碑,拂去不停落下的片片白雪,望着那雙會笑的眼睛,娓娓向他道別。
一陣由遠而近的嗒嗒馬蹄聲,打破山谷的寧靜,旁邊的衛兵迅速拉上槍栓,端槍戒備。我尋聲遠眺,山坡下羊腸小道,飛揚起長長的雪塵,一隊人馬穿過厚重的雪幕,疾駛而來。
離我們十幾米遠時,高大的伊犁寶馬猛地嘶鳴着擡起前蹄停下,馬背上是身着棕色裘皮大衣、雄姿英發的振興。邃目隔雪掃視兩秒,衛兵忙收槍敬禮,振興舉鞭回禮後,下馬踏雪行來。驀地,自己憶起頭次遇見振興的情景,經兩年時光的打磨,振興從容沉穩的氣度中,多添了一道不可逼視的力量。
我從小唐手中拿過香,讓他點燃,遞給走到身邊的振興。振中的年祭,按着陰曆的日子在兩天前辦了。振興能在百忙中,抽空回老家再次祭拜,難能可貴。這次能順利離開藍家,多虧有振興的幫助,實情只有藍鵬飛知道。昨天辭別時,藍鵬飛面色和藹,對我說了兩個字,去吧。
振興舉香默拜,插好香後,接過小唐遞上的酒杯,奠過三道酒,起身靜默數秒,轉頭望來,四目相接,我的心裡忽地百感交集,這一刻,終於來了,離開藍家的一刻。心潮起伏的一刻後,振興邃目清明,聲音剛勁,對我說道:“大嫂,起程吧。”
再次凝望那雙盈盈秀目,含淚拜別,一叩,二叩,三叩,‘振中,我走了’,默唸着,我毅然起身,迎着風雪,放眼遠瞻,皚皚羣山,峰峰相連,人生不就如那連綿的山巒,有高也會有低,低谷時只要自己不放棄,終有升起的時候。
振中,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