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濃霧迷漫,天色陰沉,熱鬧的院中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籠,行李中屬於我們私人物品並不多,主要是給國內親朋的禮物和父親旅居英倫多年收集的書籍文物。因房子傢什留給遠祺和韻西居住使用,省了不少心力,但大傢伙仍忙到將近一點。顧管家僱來兩輛貨運馬車,將不用隨身的行李裝上,帶着遠祺家明先行辦理託運,前院一下子空曠起來。
父親陪着母親,在後花園漫步。遷居,大人的情懷不同於小孩,我的不捨,出自對生活的依戀,此地對於他們,糅合了更多的感情,異鄉異客,相依爲命,其中,必是深邃而複雜。
韻西曉霜和我坐在廚房的小桌邊,吃着李嬤嬤做的簡便午餐。韻西大口吃着揚州炒飯,說道:“不知要幾年才能再吃到嬤嬤做的飯呢。”
李嬤嬤所帶的孩子中,最喜歡的是韻西,聽聞此言,紅了眼眶,“二小姐,你還想吃什麼,嬤嬤這就給你做。”
韻西忙起身拉住李嬤嬤,“嬤嬤這麼辛勞,坐下一起吃吧。”
李嬤嬤坐下後,問起韻西,“惠家少爺到哪裡去了?剛剛還在院子裡瞧見他。”
韻西笑道:“他去買件禮物送給韻洋,等會就回來。”
聽到與我有關,還是小孩子最感興趣的禮物,好奇心被挑起,停下筷子,望着韻西。韻西揪揪我的馬尾,無視我好奇的雙眼,對曉霜說道:“韻洋還小,今後你就是姐姐,多照顧點她。嬤嬤也請把疼韻西的那份心,投到韻洋身上吧。”
“二小姐,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三小姐的。二小姐也要照顧好自己,……” 李嬤嬤用袖口擦着眼淚,說起離別的囑咐。
韻西火熱的性子,也受不住別離的傷感,抱着李嬤嬤掉下淚來,房內陷入一片哀慼中。惠欣拿着一個紙包進來,和煦問道:“大家都是怎麼了?”
韻西不好意思擦擦淚水,迎了過去,“買回來了?”
惠欣點頭柔和笑道:“蘇家二小姐原來也是有眼淚的,想要醫人,怎麼自己也成了病人?”
韻西嬌嗔地輕捶了惠欣一下,扭過臉對我說:“薩拉,快來看看你的禮物。”
我抹抹眼淚,小跑過去,接過惠欣遞來的紙包,從形狀和分量看,裡面應是一本厚書。“韻洋,這本書是我和你二姐送你的贈別禮物。在船上沒事時讀讀,希望能給小妹增添生活的力量和信心。”
韻西止住我要拆封的手指,“韻洋,把它收好,到了船上再打開,惠欣的話也是我的話,要充滿信心和力量地生活,知道嗎?”
我仰望着兩雙充滿愛心的眼睛,把紙包緊緊抱在胸前,使勁點點頭。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挑燈時分,我抱着紙包登上了一艘巨大的郵輪,揮手告別了留下的親人,告別了煙霧中的倫敦。
臨上船時,我還收到一份禮物,是遠祺送我的一個木製活動小丑。在牀頭掛上小丑,拉拉繩子,小丑搖頭晃腦,手舞足蹈,想起遠祺送我禮物時說的話,咯咯地傻笑了一番。遠祺說,不高興時拉拉繩子,就當作他在逗我開心。
笑過之後,我趴到牀頭,拿起枕邊的紙包小心拆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本硬殼精裝的聖經,打開扉頁,惠欣工整有力的鋼筆字,寫的滿滿的。
贈給小妹韻洋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新約•哥林多前書》第1 3章
惠欣韻西留筆
1912年1月28日
輕輕地念着上面的字句,心靈如被電擊,思緒似潮翻滾,我因母親的冷漠,終日縮在角落,自怨自艾,其實,自己又何曾給予別人愛呢?
‘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摸着書上面的字跡,望着一臉笑容的小丑,周身被親情厚愛所包裹。豁然明瞭,桃源,其實就在自己的身邊,在自己的心裡,何須去望斷尋覓。
“我向往”,輕喃着,濃濃暖意伴隨着我酣然入眠。
清晨醒來,取出枕下的手錶查看,才只六點半。我與父母住的是頭等艙兩房相連的套間,共用一個洗手間。側耳傾聽,父母房間沒有動靜,連日的辛勞,一向早起的母親還在沉睡。掀起窗簾,舷窗灑進耀眼的金黃,常年呆在霧都,哪裡看過如此澄明的色彩。輕手輕腳梳洗後,換上一條衣領袖口鑲黑色金絲絨邊的灰色呢制連衣裙,穿好白色羊毛襪,黑色單絆皮鞋,梳上馬尾,繫好蝴蝶結,打開房門跑上甲板。
刺目的陽光毫無遮擋照到臉龐,碧藍的大海閃動着粼粼的強光,眼睛酸漲頓生,頭腦發暈,我忙扶住欄杆閉上眼簾,等待不適感覺的消失。就在此刻,甲板上響起咚咚的跑動聲,聲響在身後停住,兩個男孩子的聲音緊接着傳來,“笨豬”,“哈哈”,我暗自哀嘆,小時的夢魘來了。若說我的自閉,一半來源於母親,另一半無疑就是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黎羣民,黎羣生。
他們的母親是母親閨時的手帕之交,黎太太的父親仰慕黎先生的學識才名,將自己的女兒嫁與年近四旬的黎先生作繼弦。黎先生名弘磬字敏之,是位傳奇人物,江南著名的學者,前朝的翰林,同盟會的元老級成員,他爲了自己的理想,拋家棄子奮鬥了半生。十年前因遭受舊朝的通緝,遠渡重洋來到倫敦,他鄉遇故知,自然兩家親厚無比,當然,這隻限於大人之間。
雙胞胎比我大兩歲,弟弟是狗頭軍師,哥哥是幫兇,可惡的點子和把戲不知多少,往我牀上放鼻涕蟲,在我抽屜裡藏癩□□,畫壞我的作業,如此惡行枚不勝數。伊始,我曾向母親哭述,母親只淡淡的說些小男孩子自然調皮等等之類打發,無望之下,唯有打落牙和血吞。三年前,黎先生應聘到法國一家大學當客座教授,我方從絕望恐懼中解脫出來。
此次黎先生接到政府邀請,被聘爲教育次長,倫敦前往上海的郵輪,中間停靠法國的港口勒阿弗爾,遂兩家相約同船回國。黎家該是半夜上的船,這兩個雙胞胎精神倒是挺好。
我默唸‘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睜眼微笑着回過身,禮貌柔和地回道:“BOUJOUR”。
三年未見,一眼還是能將他倆認出,雙胞胎長高長大不少,穿着同樣的橄欖綠呢西服。名爲雙胞胎,其實兄弟倆長得並不特別像,羣民濃眉大眼,活潑好動,羣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
見我向他們回禮,羣生一副家教良好的模樣說道:“韻洋妹妹三年沒見,長高不少呢。”
羣民一旁呵呵笑道:“膽子也大了不少,以前一看到羣生,就馬上垂弦欲泣的,想想都好玩。”
羣生憋着笑,拍拍羣民的肩,“不要嚇壞了韻洋妹妹,還請韻洋妹妹原諒我們以前的不懂事。”
回視兄弟倆貌似友愛的目光,我友善地笑道:“我都忘記了,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伯父、伯母可好?”
羣民爽快回道:“家父家母都還在歇息,這幾日忙得簡直就跟打戰似的,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家母也是如此,我們去轉轉吧,我還沒坐過這麼大的郵輪呢。”客套有禮地往來之後,我試着放下前嫌。
“那快走吧,等會兒要吃早餐了。”羣民習慣性地想拉我的手,羣生插過來說:“我看還是不宜走遠,先在附近逛逛,吃過早餐,稟明父母,再轉也不遲,我們在這船上還要呆上幾個月呢。”
羣生說的頭頭是道,我自是點頭贊同,他紳士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我配合地昂頭挺胸,淑女十足挽起羣民的胳膊,雙胞胎擠眉弄眼,相視大笑。看着雙胞胎愉快的笑容,禁不住暗想,韻西說的沒錯,有這對雙胞胎做伴,旅途應該不會枯燥無趣,事情是該往好處想。
烈日炎炎,郵船靜靜駛在碧波盪漾的印度洋,幾縷疏淡的白雲,點綴着一色的水天。船艙內悶熱異常,我穿着白綢連衣裙,用綢布包着聖經來到前甲板,坐在撐有陽傘的木椅上,沐浴着腥鹹的海風,感受空氣流動的舒暢。
兩個多月過去,聖經早已讀完,重新閱讀又會有新的體會。這段日子,我主動跟母親交流,母女的感情融洽許多。李嬤嬤私下說,母親很高興我的轉變,還說,她也很苦惱兩人的關係。初來英國,百事待新,襁褓的我因長途遷徙,病情不斷,不免煩躁,等諸事安定下來才發現,我整日縮在角落。母親一向剛強,最是不喜懦弱之人,本想教着讓我勇敢點,未想關係越來越疏離。
因心情的愉悅,人也健康起來,朝氣明媚這樣的形容詞,逐漸出現在同船大人的讚語裡。滿懷感恩地打開聖經的扉頁,一道陰影投到書面上。“韻洋妹妹,你在看什麼呢?”
擡起頭,見羣生和羣民穿着白色長袖綢布襯衣,黑布西褲,笑容可掬地站在面前。許是真的長大了,這段日子裡,他倆再無小時的劣行,甚至可用友愛來形容。看聖經是揹着父母,不想傳揚出去,我反轉合上聖經,掩飾道:“你們不會有興趣。”
羣民一把將書搶了過去,“原來韻洋妹妹在看聖經呀。”
我起身想奪回來,羣生站到羣民的身前,擋住我說:“韻洋妹妹,既然你在讀聖經,就應該知道這裡說過,如果有人搶了你的外衣,那你乾脆把裡衣也脫給他。”
羣生說的斯文,聽着卻是別樣的刺耳,人,果然是本性難移。我咬牙忍下憤慨,懇切說道:“這是二姐臨別時送的紀念物,請還給我吧。”
羣民打開扉頁,讀起惠欣的贈言。羣生聽見湊過細看,片刻後,他從羣民手中拿過聖經還給我,問道:“你信了嗎?”
我有點遲疑地回道:“我還不清楚,只是覺得,它能給我帶來平靜,不再狹隘,心中會充滿感恩。但書的事,請務必幫我守密。”
“人追求信仰並不可恥,爲何要保密?”羣民一臉不解地大聲詢問。
“信仰是個人的事,爲何一定要公開?”羣生出人意料的幫我做了回答,再瞧瞧我,說:“放心,我們不會跟伯母說。”
羣民看看我和羣生,再瞅瞅聖經,嘿嘿笑着用力點點頭,保證一番後說明來意,原來再過一個小時郵船會遭遇風暴,兩家人準備提前用餐,母親特讓他們來找我。
三人進了餐廳,裡面已坐滿了食客,在餐廳侍從的指點下,來到兩家父母的桌旁,黎先生拉開一旁的椅子,將我喊到他的身邊坐下。黎先生五十有餘,性格硬朗,羣民的長相大都隨了他。黎先生外表雖豪放,大儒之名卻不是虛傳,他一向主張男女平權、平民教育,且喜愛教書育人,故而每日上午,我和曉霜都要去黎家船艙,同雙胞胎一起聽先生講授兩個小時的國文。
先生講課,不是呆板的照文宣科,一篇文章一兩句話,都可引出多個典故,往日總覺枯燥的文章,變得妙趣橫生,時光過得飛快,過去害怕的作文不再是負擔。許是心態的改變,抑或受先生的感染,作文不似以往拘謹空洞,筆端常會流露出奇思妙想。後先生曾當着我的面,對父親誇讚我,說我今後的造詣,定會超過羣民羣生。自己雖暗喜先生的誇獎,但也深知距羣民文章的大氣、羣生文章的精妙,差之甚遠,相對二人見識的廣博,更是望塵莫及,於是學得愈加認真,先生見我好學,也愈發的喜愛我。
因是臨時就餐,餐廳只准備了三明治和土豆泥湯。嚼着冷冷的三明治,如同嚼蠟,可一想到暴風雨,逼迫自己強行吞嚥。
“母親,您還是吃點吧。”羣生一旁低聲懇求着他母親。黎太太與母親同年,典型江南女子的長相,秀麗柔美,羣生的長相大抵隨她。黎太太暈船,自上船以來,基本臥牀不起,今天特殊,餐廳不提供送餐服務,遂強撐着過來。黎太太在勸說下,勉強拿起湯勺舀起一勺土豆泥,還未到口又嘔吐起來。
見着黎太太痛苦的神情,驀地記起自己生病不想吃東西,家庭醫生總是囑咐李嬤嬤給我沖泡葡萄糖,腸胃就會舒暖許多,便起身跑向服務檯,要了一大碗熱熱的濃糖水。餐廳裡的服務生都忙得腳不踮地,一時尋不到人手,我伸手想要捧起櫃檯上熱氣騰騰的大腕,被身後羣生的一聲急喊止住。
我向羣生說明原由後,他端過大腕,小心翼翼地來到黎太太身邊,說了糖水的來歷,懇求黎太太再試着喝點。黎太太虛弱地朝我點頭謝過,試着喝了一小口,接着又是一小口,一點一點的,不多會兒竟喝了大半碗,氣色隨着舒緩過來,土豆泥居然也吃下小半碗,見此情景,我心裡滿是喜悅,還有一份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助人的快樂。
吃完食物,母親同黎先生攙起黎太太返回船艙,父親領着我和黎家兄弟來到甲板上,觀看暴風雨的來臨。一個小時前的碧水藍天,已不見蹤影。大半個天空,低低滾過濃厚的墨團,翻涌着、膨脹着,不時劃過長蛇般的閃電,海水失去了往日的澄淨,顏色深黑,掀捲起大片大片的巨浪。巨大的郵輪,此時好似一葉小舟,搖晃着、起伏着,彷彿隨時會被拋進洋底,被黑暗吞噬。
我畏縮地抓緊父親的衣袖,父親低頭和藹地問道:“韻洋,害怕嗎?”
面對如此場景,怎能不心生恐懼,我怯弱地點點頭。父親寬大的手掌,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接着說道:“韻洋,這無邊的黑色給你帶來壓力了,是嗎?無所依持的感覺讓你恐懼了,是嗎?韻洋,爲父帶你來看這烏雲大浪,不是要嚇你,是想讓你明白,人生常會遇到種種類似的情況。不要害怕,你喜歡的雪萊不是有句名言,‘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暴風雨終會過去的,待到風平浪靜時,說不定韻洋還可以看見美麗的彩虹。”
父親渾厚的男中音,一字一字,捶擊着緊繃的神經,彈掉暗藏的懼怕和不安,神經漸漸的鬆軟起來。
羣民聽完,大聲說道:“韻洋妹妹,不用怕,我和羣生也會陪着你。羣生,我們給韻洋妹妹念那首俄國人寫的海燕之歌吧。”
平日斯文的羣生,首先大聲地背誦起來: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捲集着烏雲。
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
一會兒翅膀碰着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衝向烏雲,
……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的飛翔;
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愈來愈猛烈的海風,鼓動着兄弟倆的綢衫,吹翻半長的短髮,隨着激情的詩句,兩人做出勇敢翱翔的身姿,在甲板上飛舞,看着不由心潮澎湃。他們用力吼完最後一句,羣生拉起我的手,說:“韻洋,來,我們一起再來喊最後一句。”
三人手牽着手來到船頭,迎着狂風高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狂風迅猛地吞噬掉我們發出的聲音,卻難以吞噬我們心中的激情,左右看看兩張誠摯的臉龐,首次,自己感知了友情的珍貴。
暴風雨來得確實很猛烈,隨着郵船折騰了一夜,待到風平浪靜時幾近破曉。我補眠醒來,已是正午,井井有條的室內,不見昨晚的狼籍,暴風雨似乎只是一個夢魘。
李嬤嬤幫我穿戴好,說:“太太和老爺去看黎太太了,據說昨夜受了驚嚇,發起高燒,不大好呢。老爺吩咐,三小姐過去陪陪黎家的兩位小少爺。”
我趕緊跑出艙房,沒心情看暴風雨過後,大海是否更加蔚藍,天空是否真有彩虹,兩個多月的朝夕相處,自己已把黎家人視爲親人,不願誰有何不好。
趕到黎家艙房,父親陪着黎先生默然坐在外間,見過禮,父親讓我去裡屋向黎太太問安。進了裡間,黎太太躺在牀上,頭上搭着毛巾,滿臉燒得通紅,烏白的嘴脣上起了一串水泡,眼角淌着淚,早已沒了說話的力氣。剛強的母親坐在一旁,陪着流淚,羣民、羣生睜着通紅的眼睛,跪在牀的兩邊,一人拉着黎太太的一隻手。
母親看見我來,輕聲說道:“韻洋,你也來勸勸羣民羣生吧。他倆一夜都沒睡,不要再累病了。”
我蹲到牀邊,拉起身旁羣民的手娓娓勸道:“羣民哥哥,伯母這樣我也很難過,如果光這樣不吃不喝不休息,伯母就能好起來,我也願意這樣做。可是這樣,只會讓伯母休息不好,還徒惹伯母傷心,萬一你們再病倒了,伯父又怎麼辦?”
羣民擡眼望着羣生,我對羣生柔聲說:“羣生哥哥,你一向聰明理智,這裡交給我,你們陪着伯父去吃午餐,休息好了再來換我。”
兄弟倆愣愣瞧着我,我向他們保證道:“相信我,我也愛伯母,我會照看好伯母的。”
母親見狀忙拉起羣民,對着羣生說:“伯母跟你們一起去吃飯,走吧。”在母親連拖帶勸下,兩兄弟戀戀不捨離開了房間。
羣民他們走後,黎太太昏睡過去,我和黎家的於嬤嬤輪着幫她換冷毛巾,擦拭手臂降溫。黎太太雖服了阿司匹林,可因長時間暈船,身體極度虛弱,船上無中藥可煎,西醫也沒有更有效的辦法。
我換着毛巾,默默祈禱黎太太能鼓起勇氣,戰勝病魔的勇氣,爲了羣民羣生活下去的勇氣。半個小時後母親回來,接過我手中的毛巾,說:“韻洋,你也去吃飯吧,老爺在門口等着你,你黎伯父和羣民他們去小套間休息了。”
我用手背擦擦額頭的汗,忽然發覺母親看我的目光有些陌生,陌生裡所飽含的,是我期盼已久的慈愛。淚水,霎時溢滿眼眶,母親笑着拍拍我的額頭,“剛教導羣民他們還似個小大人,現在又現原形了。”
我膩進母親懷中,嬌聲道:“羣民他們不是孃親呀。”
母親圈住我搖了搖,用從未有過的柔軟語氣說道:“好了,我的小囡囡,老爺還在等着呢,快去吧。”
吃過飯,我替回母親,總是精神百倍的母親畢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昨夜一夜未睡,過後我還有補眠,而她卻是撐到現在,同時,我也讓一直未曾閤眼的於嬤嬤下去休息。
下午三點船醫來查房,是個年近三十瘦削褐發白人男子,他用聽診器檢查了黎太太的心肺,量了體溫,滿意地對我說道:“感謝上帝,你母親熱度已經降下來了,雖然還有38度,但已脫離了危險,過一個小時服用這兩包藥,葡萄糖水,還有多喂白開水,晚上八點我再來,知道嗎?”
我不敢置信地向船醫確認,他笑着點頭,“真的,不過不要再燒起來,護理要仔細些。”
我即刻開心地笑道:“醫生,我是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女士的崇拜者。”
船醫收起笑容,正色說:“我也是。很高興認識你,我的名字叫保羅-愛德華茲。”
送走保羅,心情輕鬆了許多,但還是不敢鬆懈,繼續降溫,準時喚醒黎太太吃藥喝水。快到五點,羣生獨自悄悄過來,我抱住他肩頭興奮低喊:“羣生哥哥,醫生說伯母脫離危險了,上帝一定是聽到我的祈禱,太好了。”
羣生站着沒動,也沒吭聲,我連忙鬆開羣生,暗責自己的得意忘形。收回的手背,淋到一滴水珠,是羣生默默流下的眼淚,我一下手足無措,開口保證道:“是真的,醫生說的……”
話剛起頭,羣生猛地抱住我,低聲抽咽起來。素來是惹我哭泣的羣生,居然會在我面前掉淚,我一時怔住,片刻後放軟聲音,細言勸慰,“沒事了,伯母不會丟下羣生哥哥,……”
羣生將頭擱在我的肩頭,咬脣邊抽泣邊應着,黎太太許是被羣生的哭聲驚醒,虛軟喚道:“生兒,娘沒事。”
羣生即刻撲過去,喊了聲母親,啜泣變成號啕。與此同時,門口衝進兩個人,是臉色慘白的黎先生和羣民,怕他們誤會,我趕緊解釋,“黎伯父,黎伯母沒有大礙了,放心,快勸勸羣生,伯母情緒不宜激動。”
黎先生聞言,立即沉聲喝止羣生,“羣民,把你弟弟帶出去。”
羣民流着淚,拖着羣生離開裡屋,黎先生坐到牀邊,握住黎太太的手,紅了眼眶。見此情景,鼻頭隨着一酸,上前對黎先生複述了醫生的交代,便悄然退出裡間,順手輕輕帶上房門,轉過身,見羣民羣生互相擁着坐在單人圈椅中,羣生低頭不語,面色上看,似已平靜,反倒是羣民還在流淚,站了片刻,我輕手輕腳地出了黎家的艙室,合上艙門。
僅僅一個日夜,讓自己體驗了許多未知的感受,將小小的心房填得滿滿的,我信步來到離黎家船艙不遠的後甲板,憑欄而立,展目遠望,即將西垂的落日,映紅了半壁天空和海洋,絢爛壯麗,瑰麗的雲彩,瞬息變換着身姿,裝點着平靜寧和的海天。暴風雨,終究會過去,我長長虛了一口氣,彎起了眉眼。
身後傳來母親的輕喚,我回身撲進母親懷中,“黎伯母脫離危險了。”
母親拍了拍我的背,說道:“知道了,快去把自己洗乾淨,一身的怪味道,難聞死了。”
我噗嗤一笑,老佛爺就是老佛爺,“喳,韻洋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