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宴會廳回到家中,整個人似乎還在雲霧中,雀躍的心久久難以平復,及至後半夜,方迷糊淺眠。可睡夢中滿是羣民羣生的影子,畫面斑駁凌亂,一會兒在郵輪,一會兒在黎家的後院,一會兒與羣民玩鬧,一會兒與羣生相伴讀書,最後兩個人一起湊過來責問我,說我答應過要等他們的,問完,兩人就地消逝,自己孤零零地置身於一望無垠的荒野中,我害怕地哭着想大喊,“三哥,四哥”,可怎麼也喊不出來,掙扎間,被人推醒。
“小妹,在做什麼夢呢?瞧急得這一頭汗,是想澤弟了吧。不用在夢裡想了,澤弟今兒一大早就跑來了。”
雁遙反覆提到的兩字,將我尚陷在夢魘中的神志在虛實中拉着來回走了兩遍,方意識到,自個私人的天地多了一人,夢澤。雁遙喚來下人,幫我洗漱乾淨,用了早點,替我挑了一套藕荷色的衣裙穿上,打量一遍全身,滿意地笑說:“這種淺紫略帶點兒紅的顏色最是挑人,小妹皮膚白皙,穿上很是擡人。”
走到門口,我躊躇着停下腳步,雁遙拉着我跨出門檻,笑盈盈地說道:“走吧,那兒還有個傻子巴巴的等着呢,你這正主兒再不現身,只怕我那澤弟的魂兒也沒了,魄兒也飛了。”
雁遙牽着我一路說笑進了母親的小客廳,母親正同着夢澤翻看家裡的相冊,一見身着米色西服的夢澤,素來坦然的我,臉紅了,心跳得飛快,腳卻動彈不得。夢澤瞧見我,落落大方地含笑起身,雁遙用力把我推到他的跟前,笑眯眯地說道:“澤弟,你的人姐姐替你領來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撞到夢澤的身上,夢澤伸手扶住我,隨即放下雙臂,喚了聲韻洋妹妹這一禮貌稱呼,向我問好,我往回挪挪幾要相貼的身體,含羞回禮。雁遙從母親手裡接過相冊放到桌上,擠眉弄眼地笑說:“瞧這倆客套的,倒像生人似的。”
母親瞅瞅我倆,臉上掛起一道我從未見過的笑容,不像雁遙笑得誇張,很淡卻又很滿,“韻洋,夢澤捨不得打擾你休息,陪我這老太婆聊了大半天。吶,你們去玩你們的,娘還要去敬菩薩,保你大姐平安。”
和夢澤並肩走出房門,被院子圈圍的碧藍方寸現於眼端,我不由佇足仰望,眸中映上白雲,淡淡的白沉進心裡,瀰漫起一團惆悵。悵然若失間,右手被夢澤溫熱的手掌包裹住,擱到他的胸口,“韻洋,我不會讓你後悔的,也不會把你侷限在厚厚的圍牆之中,相信我。”
夢澤的磁音透過我的耳膜,穿進心扉。夢澤的洞察力總是強得驚人,不願讓他擔心掃興,我淺笑說:“我相信白晝,相信光明,相信歡樂。至於夢澤哥嘛,我也相信。”
“你這個小丫頭,就是會讓人擔心。”夢澤捏捏我的鼻尖,眸光流轉,不是被靜雅她們笑說的強電流,徐徐的,緩緩的,甚是輕柔。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明眸裡的情愫牽引,穿過夢澤的眼膜,進入他的內心,細細感應裡面的跳動,是份深深的珍寵,心裡一甜,歪頭調皮地問道:“有嗎?我可是看不到,見到的都是興師問罪,害得我每次見夢澤哥,都要先正衣冠明得失,唯恐觸怒君顏。”
“那一定是被豬油蒙了心,愛之深,責之切,你都不知道嗎?虧得夢澤是個大度的孩子,沒見過這麼不開竅的。”
“我說澤弟小妹,你們一定要在別人面前打情罵俏嗎?婆婆不是讓你們愛走多遠,就走多遠。還是怕我們這些院牆內的寂寞,演演戲給我們瞧着解悶?”
母親和雁遙一唱一和地相攜着跨出門檻,我羞得臉通紅,擡腳想溜,不想被夢澤拉住,他不慌不忙地朝母親施了一禮,謝過母親,接着轉對雁遙說道:“敢問大姐看得是否滿意?不夠的話,後天劇社團有場演出,敬請大姐光臨欣賞。”
夢澤說畢再行一禮,牽着我從容離開。“這死小子,不要忘了一物降一物。小妹,好好替大嫂收拾收拾澤弟。”
有了夢澤的樣板在前,聽了雁遙的喊話,我忍住羞,停步回身,面帶歉意地答道:“母親說我被豬油蒙了心,哪還有心神氣去收拾人?大嫂,我恐怕要讓您失望了。”
“婆婆您瞧瞧,小妹這麼快就胳膊肘往外拐,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婆媳倆滿意地咬耳竊笑。
轉進側廊,脫離了母親和雁遙的視線,一口長氣吐了一半,就見母親的丫頭雲岫領着兩個小丫頭捧着幾碟供品迎面過來,幾人面上帶笑行禮問候過,錯身時,瞥見兩個小丫頭瞧瞧我和夢澤相牽的手,互瞄着偷笑,才退了熱的臉,又燒了起來,手心兒也跟着發起燙,剛纔自己專注於應對母親和雁遙,大腦神經沒顧到與夢澤相牽的手。與夢澤牽手不是首次,不料身份一變,感覺亦變,此刻,全身心的感官聚向相牽的手,緊張,悸動,惶然,一份份感知從手掌傳至全身心,頓時,自己走路僵硬得如同一隻木偶。
我的變化自然逃不過洞察敏銳的夢澤,他扭過臉打量片刻我的面孔,露出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溫溫一笑,隨後娓娓講述起自己的心情。“韻洋,緊張嗎?其實我也緊張,昨晚一夜無眠,期盼已久的事情突然變成現實,除了驚喜欣慰,竟然還有從未有過的害怕和惶恐。一大早我也沒叫車,一步一步走到你家,只是想體會一種真實,你我之事不是一場夢。”
聽聞素來從容的夢澤竟也有惶恐,我的呼吸順暢許多,嘴角掛起一絲兒淡笑。
“到了你家,聽着伯母話家常,看着你從小到大的照片,那種惶恐害怕,才漸漸消散,起而代之的,卻是莫名的緊張忐忑。聽見大姐和你在門外說話的聲音,我的心臟都快蹦了出來,那種滋味兒可真不好受。”
聽了這段描述,我嘴角的笑意加深,經過劇社團千錘百煉的夢澤會緊張呢。
“韻洋,我知道你內心還在猶豫掙扎,也不想借着昨天的事給你壓力,只是希望你能正視我對你的感情,不排斥我們的交往就行了。這樣,我們都會輕鬆自然一點。”
夢澤豁達的表態,徹底舒緩了自己緊繃的情緒,我撐着夢澤的手跳了一步,跨過垂花門的門檻,回眸一笑,道:“夢澤君的臉皮肯定比城牆還厚,不然又是緊張,又是害怕的,怎麼一點兒也讓人瞧不出破綻。韻洋一定要拜夢澤君爲師,學會這一招。”
夢澤眸光一閃,笑曰:“拜師就不必了,實不相瞞,我這臉皮,是被一個叫蘇韻洋的磨厚的。”
夢澤握住着我襲向他的拳頭,柔聲說道:“韻洋,咱們一起去贛清哥的研討會吧,今天有一件大事要商討。”
我皺皺眉,夢澤的提議着實有點兒讓我爲難。贛清參與投稿編輯的《青年雜誌》,在全國名氣越來越大,與此同時,他在全國學界也逐漸名聲鵲起,成爲京大頗受學生歡迎的青年教授。他的研討會雲集了一羣追求進步自由,尋求救國之路的青年學子。而我鑑於平時有課業負擔,識字班也牽扯了不少精力,便一直沒有參加。以前詩媛要我和靜雅陪她去研討會,我一口回絕了,而且,今天輪到我給識字班的孩子上課,靜雅因我的手傷大發善心,主動代課,這下子跟夢澤跑去,豈不被她們嘲笑重色輕友?可這個理由,實在不足掛齒,隔了會兒,眼看着要出大門了,我終是忍不住說出自己的顧慮。
“自詡小草的某君,也會怕別人說笑?還是韻洋也認爲,鄙人有幾分顏色?”
夢澤勸說帶着戲謔,但眸光又似方纔在正屋廊前輕柔地流轉,我的目光亦再次被脈脈情愫所牽,凝神相望,眼前雋秀的五官,顧盼的神采,濃厚的書卷氣,相互滲透糅合輝映,融成了清雅風流,醒目卓然,這樣的夢澤豈止幾分顏色?忽然,夢澤脣間露出一彎雪白,明眸射出一道光波,我的眼睛一花,心跳頓然失序,愣了片刻,明白了靜雅說的強電流爲何物,不由暗歎,自己這一變,竟變得不堪一擊。
心有不甘,我斂迴心神,給自個的眼睛添上陶醉和深情的色彩,回視過去,夢澤的神情竟真個僵硬住,我開心地失笑回說:“是呀,顏色足以去開染坊了,爲這等顏色輕友又有何妨?”
我擺出視死如歸的神態,揚頭跨出大門門檻,登上門房招來的洋包車。夢澤跟着上了車,對車伕說過地址,輕輕拉起我的手,翻過手掌,目光深深柔柔地注視上面的疤痕,問說:“韻洋,知道剛纔你的凝視,讓我想起了什麼神話人物?”
“不會是美杜沙吧?”回想夢澤方纔的石化,我得意地戲謔道。
“韻洋怎會是滿頭小蛇邪惡的美杜沙?是象徵智慧和知識的斯芬克斯,它的雙眼完全看不到任何的東西,但沒人能抵抗得了它的凝視。”
“也夠邪惡的了,我還以爲夢澤哥會說,是代表智慧和知識的繆斯呢。難道夢澤哥也跟我母親一樣,認爲我豬油蒙心?還是懷疑自己的能力,怕輸不起?”
“不是怕輸不起,是恐力所不及,而神志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既然夢澤哥剛教了我一招,韻洋也教你一個,對付斯芬克斯的好辦法作爲回報。夢澤哥以後隨身帶面鏡子,它要興風作浪,拿着照着它的眼睛反問,‘給你個謎面,你愛不愛我?’它若愛你,你得救了。它若不知答案,你就說,‘我的心可以感知你愛還是不愛。’斯芬克斯就會跳進你的心,探索是否正確,這樣,它就會成爲你的力量一份子,所以,你還是得救了。當然,如果它一點都不愛你,夢澤哥,你就自求多福吧。”
我用一副局外人的口吻,侃侃而談。
夢澤星目明亮的如同面鏡子,“韻洋的謎底是哪一個呢?”
我學着斯芬克斯閉上眼,“韻洋願效仿屈大夫的吾將上下而求索是了。”
夢澤低笑嘆道:“既如此,路漫漫其修遠兮又有何懼,夢澤捨命相陪也就是了。”
側視金黃色背景下俊朗的夢澤,我柔柔一笑,“不必捨命,相陪即可。”
“Yes,Your Highness”,夢澤托起我的右手,放到脣邊輕吻一下,眸中揉進秋的金黃,橙明耀眼。
到了研討會的教室,離開會還有二十分鐘,裡面卻已坐滿了羣情激昂的青年人。贛清見着我們,遞給我一份材料。“韻洋,歡迎你來研討會,夢澤等會兒要協助我主持會議,你跟詩媛靜雅坐一塊吧。”
話音剛落,靜雅就衝過來抱住我,嚷道:“好你個韻洋,虧我心疼你的手,無視那些失望的眼睛,上課上得聲嘶力竭,詩媛……”
我無奈衝夢澤聳聳肩,挽住靜雅的胳膊,用力帶着走向詩媛坐的位置,“靜雅,你要在這兒表演竇娥冤和三孃教子,我樂意奉陪。”
靜雅環視周圍投來的目光,輕嗔了一句以後算賬,乖乖挨着詩媛坐下。
我翻開手上的材料,是關於最近俄國發生的武裝起義的新聞和介紹,今天要討論的是新政府頒佈的《和平法令》和《土地法令》。贛清在講臺上拍了幾下手掌,宏亮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裡迴響起來。
“各位同學,大家手上的資料,大多是夢澤君從外文報刊收集編譯出來的,首先我代表大家向夢澤君表示感謝,讓我們迅速得知明瞭這一驚天動地的偉大歷史事件。想必大家都已聽說了俄國的武裝起義,但可能並不真正瞭解它的背景和實質以及它的意義。這次的起義是由士兵引發,由工人主導的無產階級的革命,並得到廣大農民的響應得以成功。領導這次革命的政黨,是以馬克思哲學思想爲指導,提出建立一個消滅剝削制度,解放生產力,實現勞動人民當家作主,建設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社會。……”
贛清詳細介紹了俄國新的政權和推行的制度和法令,還闡述了對國內現狀的反思。“本人致力投身於喚醒民衆的工作已有數年,心中其實也是充滿茫然和困頓,直到今日,我自己才被真正喚醒。我們的國家不需要溫情的改良,而是需要一場真正的革命,不光徹底洗去周身的污垢頑漬,還要從根本上來次改頭換面的大手術。從俄國的這次革命,我才真正看到希望的曙光,希望這曙光,能給我貧弱的祖國帶來真正的光明。這是本人的一些拙見,提出來,就是想與諸位同學一起分享討論。夢澤君精通歐洲事務和西方哲學,下面先請夢澤君暢談一下自己看法。“
夢澤在掌聲中站起來,從容環視大家一圈,開口說道:“肖先生已經把夢澤心中想要說的,差不多都已講完。我只想補充一點,俄國發生革命的背景。俄國在我們眼裡屬於西方列強之一,但它在西方人眼裡,是一個經濟落後政治落後的國家,並非完全的資本主義國家。因爲受世界大戰的影響,官僚貴族帝制腐朽,與飢餓受剝削的工人農民矛盾產生尖銳的對抗,才引發了這場革命。在相對落後的俄國發生的這次變革,我本人也是感觸良多,我們國家到目前還沒脫離封建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理論上,應該是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所以,本人總以爲那種完美的社會離我們實在太遙遠。可在探尋資本主義的救國思想中,卻又發現與我國的實情,有太多矛盾牴觸的地方,這次我們的鄰國成功變革,讓我幡然醒悟到,只要有合適的環境條件,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而且恰恰是矛盾越激化,壓迫越深重的地方,反抗和鬥爭纔會越堅決越頑強。事在人爲,有了這樣的榜樣在身邊,還有什麼好彷徨的?昔日經父輩們的不懈努力,摧毀了滿清王朝,而今朝我輩更應奮起努力,讓祖國擺脫列強們之奴役羞辱,重續我中華民族之輝煌。我看到了希望,國家的希望,民族的希望,好似種子破土而出,抽出來的第一片嫩芽,好似河流奔向大海,激盪起的第一朵浪花,好似黎明時黑暗的天空,展露出的第一抹霞光。同學們,讓我們一起擁抱希望吧,希望在我們的眼前,希望在我們的心中。”
夢澤的演說,充滿感情,挾帶氣勢,受感染的同學們紛紛起立叫好,掌聲如雷,經久不息。我望着站在講臺上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的夢澤,彷彿與剛纔談論斯芬克斯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此時的夢澤,似乎與我相隔萬里之遙,自己再度體會到大樹和小草間的落差。我原本只想求得自由平凡的生活,有個心意相通之人牽手一生,做些力所能及、有利於國家社會之事,而渾身散發着光芒的夢澤,怎麼可能被我羈絆?我的心裡不禁一片黯然。
詩媛用肩蹭蹭低頭沉思的我,“喂,韻洋,夢澤說得這樣棒,你也不替他鼓鼓掌,還愁眉苦臉的,夢澤在看你呢。”
我回過神,擡眼與夢澤關切的目光碰了個正着,便朝他微笑點點頭,做斯芬克斯狀眯起眼,從眼縫中,我瞄到夢澤抿脣淺笑。
我們的小動作引起靜雅的側目,刨起根底,“你們這是在打什麼啞謎?”
我摟住靜雅的腰,咬耳回說:“才人就是才人,居然一猜就中,知道我們在猜謎。”
靜雅斜瞟我一眼,撇嘴道:“美人就是美人,今天本才人總算悟到,什麼叫妖媚惑主。我從沒見安夢澤在這種場合呆愣傻笑過,可嘆一世英名,竟毀於婦人之眼。”
詩媛一旁急急地打斷我倆的打諢,“美人,才人 ,快幫寡人想個問題。”
靜雅抓起我的手,擱到詩媛手上,“今兒就讓美人接駕吧,獨寵的壓力也太大了。”
我推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愛看西洋的哲學書,從來都搞不懂那些抽象名詞,能者盡其勞吧。”
靜雅不再玩笑,認真掃看一邊材料,凝眉思索片刻,說:“這和平法令沒什麼可說,也是我等的希望和願望,這土地法令嘛,似乎也很美好,很平等,只是都屬於國家,會不會太依賴國家,而沒有自我了呢?”
詩媛歪頭想想,駁道:“這麼美好的社會,沒有剝削壓迫不平等,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尊嚴,怎麼會沒有自我?”
我微詫地瞧瞧詩媛,看來研討班她是沒有白上。面對頗有質量的反問,靜雅提高音量,認真解釋道:“詩媛,這種社會是美好,我也期待。可人都有生存的本能,都變成無產者,自然會受賴以生存的國家的束縛,這樣保持自我不容易。”
“靜雅同學,人民當家作主,怎麼會受束縛?”
隨着贛清的插問,視線霎時齊聚過來,靜雅禮貌地站起身,看着贛清不慌不忙答道:“人都有從衆的心理,失去自己的獨立支撐,總會給自己找個可靠的依靠。這裡面的唯一選擇,只有國家,在感情上我選擇唯一,但在生活方式上,我希望不只有一個選擇。我沒見過俄國人,可在我們生活的環境中,人還是那些人,雖說人民當家作主,但還是需要人管理,管理國家的,也是這些人裡出來的,再有覺悟也是人,除非真的如肖先生所說,改頭換面,否則我只能嚮往,而非相信。”
贛清聽完靜雅直截了當的懷疑和否定,神色和藹地回道:“靜雅同學,你說的是在目前狀況下,有這些擔心無可厚非,有疑問純屬正常。我們下步所要做的,就是學習研究新的思想,思想轉變過來,才能真正的改造社會。就像手中有大炮,但不會使用,也是白搭。我和夢澤君從下個星期開始,會向大家系統地介紹馬克思的哲學思想,與大家一起探討這種思想的可行性。”
我順着話音望向夢澤,堅定的眸光閃動着希望,無疑他是相信的。這會成爲他的理想嗎?我垂眸瀏覽手中的材料,確實理想,但顛覆了過去,註定會是崎嶇……
再次與夢澤同車,滿目田園景色,一點飛鴻影下,白草紅葉黃花,側看身旁的夢澤,面染爽爽長風,目綴朗朗清氣,此景,斯人,映入我的眼底,淡去壓在心頭的思慮,不由自主地陶然於初情之中。
回到家門口,門房低聲招呼道:“三小姐,去盧家探消息的回來,說是大小姐不大好 ,太太正急得不得了。大少奶奶吩咐說,您要一回來,趕緊上正屋去勸勸。”
我眉梢的笑意瞬間凍結,急忙和夢澤快步趕到母親的小客廳,母親正倚在矮榻上垂淚。我上前抱住母親,急聲問道:“母親,大姐怎麼不好了,送醫院了嗎?”
雁遙噙着淚過來扶起我,重複門房的話,我急着再問,“到底有沒有送醫院吶?”
雁遙嘆口氣,回道:“盧家怎麼可能讓大姐到醫院生孩子,那兒的醫生都是些大男人。”
“男人又怎麼了,那可是兩條人命呀!母親,難道咱們就在這兒乾等着?”
母親摟住我哽咽地哭訴道:“韻洋,那是盧家的事,咱家怎麼做得了主,你大姐真是命苦呀!”
“母親,您不是最不喜歡哭的?大姐是您生的孩子,您有什麼做不了主的?您不替她作主,還有誰夠資格替她作主?”
我連聲的疊問將哭泣的母親說怔住,我用力握住她的手搖了搖,含淚懇求道: “母親,您做主生了大姐給了她生命,就再做回主救她一命。盧家的面子哪有人的生命重要?他們不在乎大姐的生死,咱們怎麼能袖手旁觀?血緣之親,是永遠也割不斷的,與其等以後傷心後悔,不如現在,咱們拿出勇氣到盧家,替大姐做回主。”
等我說完,母親已抹掉眼淚,神情又恢復往日的鎮定,“韻洋我的兒,娘答應你,娘不能再讓你大姐受委屈了。雁遙你去把遠祺叫上,陪娘一塊兒去盧家,韻洋,你是個姑娘家,就留在家聽消息,娘辦事你只管放心。”
送走母親,不想回到陰暗的屋內,夢澤猜出我的心事,牽着焦慮不安的我來到後花園。環望園內,青苔滿石階,秋色老梧桐,落入眼中滿帶肅殺。同一天,同一時辰,回時酣高樓的舒暢,不覺轉成悲搖落的憂思。夢澤扶我到遊廊邊的木椅坐下,輕輕攬住我的肩,安慰道:“韻洋,不會有事的,伯母素來強幹,一定會把事情辦妥的。”
夢澤帶磁的話音,素有種無形的感染力,能深入人心,扭轉人的思維,於我,亦極少有例外。我聽後,心神一鬆,疲憊無力地靠到夢澤的肩上,良久,低喃道:“夢澤哥,這世界上真的會有公平正義、共同富裕的社會嗎?”
想到大姐的遭遇,自己對那樣的社會,竟生出無盡的嚮往。
“韻洋也是嚮往,而非相信嗎?”夢澤擺正我的髮辮,低聲詢問。
我已習慣了夢澤的洞察力,無驚無奇地深嘆一聲,道出自個的想法,“現在的哲學理論太多,猛一看好象都有些兒道理,可看到他們之間相互的攻擊,再細瞧,又都象篩子似的盡是洞。父親常對我說,明白事理,做些實事即可。”
“韻洋剛纔還似勇敢的鬥士,怎麼一眨眼兒,就變成了獨善其身的雅者。”
夢澤的話一下切到我心裡的癥結,其實,後者也許纔是本我,前者則屬夢澤。我幽幽回道:“我是本着自由,平等,民主,博愛這幾個大原則做好自己,還加上一些箇中庸的小原則,我這樣的思想,夢澤哥會不會感到失望?”
“能做好那幾個大原則和小原則就很了不起了,這樣的韻洋,我怎敢失望。”夢澤雙手握住我垂在身前的兩根編辮,直視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道。
回視噙着秋陽的明眸,我的眼神閃了閃,垂下了眼簾,面對這樣的眼睛,只會愈發地覺得自己的平庸。
枯卷在枝頭的梧葉,隨着秋聲紛揚飄落,想要探手拾起一片飛落膝頭的落葉,葉子卻翩然飄離,飛進廊前的小溝。我沮喪地別別耳邊隨風飄拂的髮絲,澀澀吐露出真心話,“夢澤哥,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原則,真怕以後咱們會成爲怨偶。”
話音一落,夢澤的手臂用力圈住我,頭隨着力道貼上他的胸口,起伏的胸腔輕輕地震動,傳遞出一串無聲的笑意,“這就是你聽我演講完後不開心的原因嗎?”
我紅着臉默默點頭,自個素來尊重生命,而夢澤則是追尋理想,這之間,其實有着巨大的理念差距。夢澤放開我,雙手捧起我的臉,神情專注地說道:“韻洋,人是活的,也是會改變的。我對你有信心,相信我。”
夢澤有雙會說話的眼睛,同他的聲音一樣,極富感染力,摯誠的目光不容我逃避,直直射進我的眼裡,滑落到心房,熱熱的,融動開裡面的內核。深深的互凝間,一片黃葉從我倆的面前悠然擦過,才驚覺兩張面孔的距離可用一片薄葉丈量,我忙掩飾地扭過發熱的臉,道:“是呀,我想相信,可某君自己都不信,又是一夜不成眠,又是害怕惶恐的。”
夢澤聽了,失笑着揪揪我的鼻尖,說了聲你呀,轉手握握我冰涼的手指,擡眼看看西斜的日頭,牽起我道:“咱們回堂屋等消息吧。天色不早了,再坐下去不是斯芬克斯,是木乃伊了。”
夢澤的手掌溫綿,修指又帶着力度,一股慰藉和支撐自指尖直達內心,行走在着蕭瑟的後廊,眼裡再無搖落之悲,能有人分享自個的喜怒哀樂,竟是這般的溫馨美好。
穿過側門,隱隱聽到喧譁哭泣聲,才舒展開的心迅即揪緊,腿隨着一軟,夢澤趕忙用力撐住我,同時加快腳步,心急火燎地行至正房的廊前,見遠祺自正門奔出,直直上了甬道。我忙喊住遠祺,他回過頭,語帶哽噎地喊道:“小妹,大姐沒了。母親痛暈過了去,醫生已經去請了,你快過去照看着,我這還要趕去夢澤家,通知父親。”
夢澤忙說他去跑一趟,遠祺搖搖頭,道:“你在這兒陪你大姐和小妹吧,我去通知家父更妥當點。”說罷,便匆匆離去。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夢澤的攙扶下進到母親的內室,來到楠木雕花的牀前,見母親臉色慘白地直直躺着,雁遙掐着母親的人中大聲哭喚,太過強烈的視覺刺激下,自己一下子懵住,直愣愣地站着,喊不出一個字,也哭不出一聲。
雁遙扭身拉住我,大聲喊道:“小妹,快一起把婆婆喊醒,婆婆最聽你的話。”
輕飄飄的身體順着雁遙的拉扯跪到了牀前的踏板上,整個視野只剩母親的面孔,大腦因視覺的突然改變恢復了運作,我流起了淚,哆嗦的雙脣張合幾下,喚了幾聲母親,而母親雙目緊閉,沒有絲毫的反應,我忽地陷入恐懼之中,難過害怕如洪水般涌來,我撲到母親的身上,緊緊抱住母親的身體,撕心地哭喊起來。
也許真是我的聲音喚醒了母親,幾分鐘後,母親悠悠睜開了雙眼,摟住我嚎啕痛哭,“韻洋,娘真該早點去盧家呀,你大姐死得太慘了,娘真的後悔呀,我可憐的宛兒還不到三十歲,……”
哭述間,醫生趕來開了些鎮靜的藥物,我服侍母親吃完藥,沒守多久,母親便昏昏地睡去。父親趕回來,站在門口的夢澤向父親稟明情況,父親看過母親,領着心情沉重的一家人來到堂屋。
臉色陰沉的父親一聲不吭地坐下,拳頭捏得緊緊的,擱到桌邊。遠祺憤然上前對父親簡述完事情經過,雁遙咬牙切齒地哭着補述道:“那盧家人真是夠可惡,明明知道胎位不正,還非要大姐在家裡硬生,又不肯請醫生。大姐身子骨一向就弱,哪裡拖得起這樣折騰,我們去還百般阻攔,婆婆硬闖進去,可憐的大姐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看着婆婆淌了一行眼淚,就這樣去了。”
父親聽後,紅着眼眶長嘆一聲,沉默片刻,低頭朝我們揮揮手,沉聲說道:“你們也累了,今晚就在各自的房裡吃,爲父去陪你們的母親,都下去吧。”
夢澤牽着我慢步走出堂屋,一起停了腳步,我含淚遙望早上曾感慨過的天空,不再是湛藍澄明,而是瑰麗絢爛。淡淡的雲彩彷彿鍍上了紅金粉,霞光耀眼,溫婉嫺淑、心地善良的大姐,一定是去了天堂,天堂的生活,一定是自由平等的,不用再受束縛,天堂裡的大姐,一定不會再流眼淚,“夢澤哥,大姐一定在笑,笑得滿臉霞光。”
“是”,夢澤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與我一同仰望天空,並肩沐浴在金紅色的光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