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日的上午,列車徐徐開進京城前門車站,望着緩緩閃過的長長月臺,焦慮疲憊之極的我,黯然閉上眼簾。前次到此地是爲振中,等到的是他的噩耗,誰曾想還未過百日,又因父親,再次看到這熟悉的站臺。
那日,藍鵬飛請我過去,是告知父親因患腦溢血病危,特准讓我回京探望,並派胡媽和小唐陪護。同時讓振興一同前來,說是政府可能有變,讓他就近盯着,而且我家現在缺人,有事也可幫着照應。
火車停穩後,包廂傳來敲門聲,胡媽應聲去開門,後面沒了動靜。睜眼回望,夢澤翩然的身影印入眼簾。我怔愣片刻,驀地,像是個迷失的孩子,不顧一切飛身撲了過去,想要從熟悉的氣息裡吸取點力量。
夢澤的明眸裡盛滿了溫柔,他回摟着我,輕聲安慰道:“韻洋,伯父雖沒有脫離危險,但也沒有惡化。韻洋,不要怕,嗯!咱們韻洋也是名人了,又是辦慈善,又是辦義學,別一回京就讓人看笑話。”
低柔的磁音,放鬆掉沿路繃緊的神經,回過神察覺自己失當的舉止,忙紅着臉站直身體,夢澤脣間露出一彎雪白。與此同時,咚咚的軍靴聲來到門口,一旁微楞的胡媽,忙尷尬地向面色冰冷的振興行禮,夢澤回身禮貌地向振興問過好,大方扶着我,穿過排滿衛兵的走道,緩步下車。
到了車站大門口,浩浩蕩蕩的隊伍分成兩路,振興率着衛兵回藍公館,小唐和胡媽則與我同行。車上,夢澤細述起父親發病經過。幾天前,巴黎和會擬訂的凡爾賽和約,關於山東問題條款時,欲將德國在山東權益讓與日本。中國談判代表外交總長,將此事電告北京政府,並稱如不簽約,則對撤廢領事裁判權、取消庚子賠款、關稅自主及賠償損失等等有所不利,政府外交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決定不簽約。第二天,上次代□□總統簽約的盧老爺,出面代表政府督促代表團接受條約,父親一氣之下,得了腦溢血。
夢澤眉宇堅定,有力說道:“韻洋,這次的條約,我們決不能答應,也決不能等閒視之。如果我們接受了這種恥辱,我們就是國家、民族的歷史罪人,我們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等會,我還要趕到學校召集會議,黎先生也同意組織同學們提出抗議。這段時間,我可能會比較忙。韻洋,照顧好自己,要堅強不氣餒,無論是對國家、伯父,還是對你自己,都要有這種態度和勇氣,知道嗎?”
望着夢澤溢滿關切的明眸,我百感交集咬脣點點頭,輕聲回道:“夢澤哥,放心,你也要保重,不要硬碰,注意安全。”
到了父親的病房前,夢澤停住腳,眼眸噙滿鼓勵深深望着我,修指緊緊握住我的手,片刻後打開房門,毅然放手離去。我悄悄走到病牀邊,見父親緊閉着雙目,臉色蒼白,心中一陣大慟,素來健康強壯的父親,何曾跟疾病掛過勾。
我強忍着淚水,向一旁的看護輕聲詢問情況。得知父親病情已趨於穩定,右側的手腳不能活動,人暫時還不能說話。護理特別提醒我,父親需要安靜舒適的環境,這兩週內,應儘量減少探望,保持平和穩定的情緒,避免各種不良情緒影響。
揪緊的心鬆弛了些,復又記掛起家中的母親,據夢澤說,母親現在也躺在牀上,向看護道了謝,同胡媽和小唐返回家中。
進了家門,小唐胡媽隨着顧管家安置住處,我獨自一人沿着遊廊來到母親的房中。房間裡,又飄浮着濃郁的藥味。父母親結縭三十載,深情厚意,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今父親病重,母親焉能不受打擊。
我走到牀前坐下,牽起母親的手。母親睜開雙眼,輕聲道:“來了?”
我點頭小聲回說:“來了,已經看過父親了。”
母親紅了眼圈,我輕輕撫着母親的手,低聲絮語道:“父親這官也別做了,裡外受氣,咱家也不缺那些名利。大哥在上海做的還不錯,您們二老也到頤養天年的年紀,要是身體大好了嫌悶,學着安伯父出去轉轉,到二姐那瞧瞧也不錯。”
母親輕嘆一聲,“娘也是這個意思,只是這真的南下,見你就不容易了。你現在這樣兒,再沒個孃家人撐着,娘不放心呀。”
我含笑道:“誰能欺負到您女兒頭上,娘不是說,個個都似欠了我的債,娘只管放寬心,顧着自己要緊。”
母親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我,說道:“兒呀,娘知道你比你大姐強,可你在藍家的路,也不好走啊。這幾日,家裡也多虧夢澤那孩子,跑前跑後的。這樣的一個實心人難得找,現在說這種話,雖說對不起振中,但你也別死犟着,不轉彎。”
我淡然一笑,“母親,我知道,您別擔心我。”
母親放開我的手,無奈嘆道:“當日要你忘了夢澤,你不肯。現在可以在一起了,你還是不肯,沒見過這麼彆扭的孩子。娘知道,你過不了心裡的那道坎,隨你吧。只是苦了你,也苦了夢澤。”
我的嘴中噙滿苦澀,滿腹的話,卻不知如何回說。母女兩人互視着,眼底都積滿了思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索性閉上眼假寐,我黯然起身離開。
站在遊廊上,遙望東北角盛開的兩株丁香花樹,那還是當年,自己羨慕黎家院中的似錦繁花,親手栽種的。如今,花樹早已枝繁葉茂,而自己滿懷憧憬想要悉心培植的愛情,卻是枝零葉落。都是自己經手,結果竟是這樣的大相徑庭。
“大少奶奶,快回屋歇歇吧,自個身子骨要緊哪。”胡媽過來攙住我,關切說道。
“都安置好啦?”
“好啦,大少奶奶府裡的人,都熱心厚道着呢,跟咱府裡真個不同,這也難怪會出個大少奶奶這樣性子的人。”
進房間坐下,胡媽打過水幫我淨了臉,搭回毛巾,看了看我,咧嘴笑道:“以前總以爲咱家的大少爺是拔尖的,今兒才知道,這世上真的一山還有一山高。竟然都把我這個老婆子都給看愣了去。也不知道那位安少爺多了點啥?就是覺着跟咱不一樣,真是稀奇。這以前啊,我還在心裡怨過大少奶奶,不懂得珍惜,今兒纔算明白過來,這樣子的人,怎能忘得了?”
平日口齒伶俐的我,今日竟連番被話難住。胡媽見我不吭聲,馬上拍拍自己的嘴,賠起不是,“瞧,今兒真是昏了頭,大少奶奶您先歇着,我去廚房看看,您的補品熬好了沒。”
瞧着一溜煙消失掉的胡媽,暗歎着回到裡間,就聽見院裡嚷嚷聲,心裡一驚,怕因方纔的談話,勾起母親的舊疾。趕到屋門口,一個小小的身影,蹬蹬跑了進來,是一年多沒見面的浩天。三歲多的浩天,沒了以前的奶味,精神氣十足。他跑到我的面前,立定身形,瞅了我一下,行禮道:“三姑姑好!”
我鬆了口氣,彎腰揪揪小臉蛋,笑道:“天天也懂得講禮性了,真的長大了。”
浩天忽閃着晶亮的眼眸,露出幾顆小白牙,回笑說:“那當然,我現在當哥哥了,媽媽說妹妹長得像二姑姑。”
浩天小模樣,似乎還帶點小遺憾。我失笑拍拍小腦袋,“天天知不知道,你二姑姑長得可美了,妹妹像二姑姑是她的福氣,你爸爸和媽媽呢?見過奶奶了嗎?”
浩天揚着小臉,牽起我的手,口齒清晰地回道:“媽媽和妹妹留在上海,爸爸已經去見奶奶了。我是特來知會姑姑的,這就一起去吧。”
重回母親內室,遠祺坐在母親牀頭前的椅子上,和母親說着父親的病情。遠祺律師樓的生意,在倪家和大伯家的關照下,做得風生水起,現在渾身上下,都散出一派功成名就的氣勢,舉止老成練達了許多。
遠祺見我和浩天手牽手,笑道:“小妹,你的那些光輝事蹟,浩天可是如數家珍,上次回來沒帶他,還生了一場悶氣,這次說什麼也要跟來。你大嫂都說,乾脆送你做兒子得了。”
母親接過話頭,說:“那這次回來,浩天好好陪陪你姑姑。我看韻洋啊,也就對着浩天笑得是真開心。韻洋,你哥也說了,想接爹孃去上海,娘答應了,你父親應該也看破了。這一走,不知啥時才能再見,娘想留你在家多住幾日,你跟你的公公告個假,看能不能過一個月再回去,至少也呆上半個月,讓你爹也開心點。”
我點頭回道:“那我這就給振興打個電話,藍府裡有電臺,聯繫方便點。”
遠祺跟着起身,“母親,兒子跟浩天這就去醫院看望父親大人,兒子、女兒都回來了,您也放下心,好好歇着。”
同遠祺走出臥室,遠祺關切地問道:“小妹,你就預備着這麼守下去?”
現在唯一能說點知心話的,大概就是遠祺了。我看看遠祺,紅了眼圈,澀澀回道:“大哥,現在我無路可選啊。”
遠祺歉然道:“要是當初在上海攔住夢澤就好了。都怪大哥立場不堅,沒想害了你。”
我低聲回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命該如此。”
遠祺正色道:“小妹也別灰心,先把孩子生下來。過幾年,心結自然會消減掉,我尋空跟夢澤談談,讓他給你時間。”
我幽幽長嘆一聲,“大哥,振中哥的事,我窮極一生也是清洗不淨了。夢澤哥喜歡的,是以前的那個我。現在的我,只徒留一張相似的軀殼,內裡,已是一團敗絮。這樣的我實在配不上他。而且,時間越長,兩人之間的距離會越大,物是人非,怎樣子看都是一場悲劇。大哥還是勸他放手,今生只能做朋友了。”
遠祺拍拍我的肩,勸道:“小妹,夢澤說你只會鼓勵別人,真的一點沒錯。你看陳小姐出了那麼大的事,現在不也好好的?還有,你的靈魂還是你的,能變到哪裡去?你搞慈善辦義學,難道是別人打着你旗號搞的?你現在缺的,是時間的沉澱,不要輕易否定了夢澤。大哥去看父親了,相信大哥的話,嗯。”
望着一大一小遠去的身影,回味着遠祺的話。時間,這是我勸慰別人慣用的詞彙,可是,即使時間能治癒傷口,還是會留下難以抹去的疤痕。拋卻心中的障礙,比起揹負障礙,要難得多。人都是旁觀者清,但並不意味,當局者都迷。而是,知道和做到,實有天壤之別。
罷了,就讓時間說話吧。
第二日,天空陰沉,見不到日頭。下午午睡過後,我穿着略微寬鬆白色的衣裙,帶着浩天去黎家看望乾爹乾孃。因原本身材細挑,雖有四個多月的身孕,粗看並不顯形。
汽車開到黎家門口,門前聚集了幾個學生,裡面有張半熟的面孔,是一年未見的映飛,聽說他考上了京大。見他們焦慮的神色,忽記起夢澤說要組織抗議,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忙牽着浩天下車,映飛認出我,大步過來,激憤地說道:“蘇小姐,夢澤哥被抓了,黎校長現在去交涉去了。”
我攥緊浩天的手,不可置信地問道:“夢澤哥被誰抓了?爲什麼?”
映飛連忙解釋,“那些軍警抓了幾十個學生代表。因爲我們有個同學,放火燒了盧家的宅子。”
這下我更驚詫了,“盧家?爲什麼要燒盧家,盧家的家人有沒事?”
映飛搖搖頭,又激動地把事情經過,描述了一番。“昨天夢澤哥召集舉行了學生大會,聯絡了十三所學校,定在今天,到□□前□□抗議。政府派了好多的軍警,想要阻撓我們,我們衝破了封鎖,彙集到□□,後來到使館區,想要與英意美法四國公使約談,可是隻有美國使館,接受了我們的陳詞,其它幾國都拒絕接受。大家羣起激昂,開始大□□。這個條約,是以前盧副總理簽定了,所以隊伍就游到盧家,偏巧盧副總理不在家,有同學義憤之下,放火燒了盧宅,後來軍警趕來鎮壓,抓了三十幾名同學,我們幾個跑來報信,黎校長找政府交涉去了。”
我穩住緊張紊亂的心緒,讓映飛他們進屋,映飛說:“校長也要我們在客廳裡等消息,可這時候哪裡坐得住?”
我一邊擔心着夢澤,一邊又擔心着慕書慕彥,憂心忡忡,轉到正屋的廊道,黎太太已站在堂屋前等着我。黎太太止住我行禮,摸摸浩天的頭,慈愛說道:“咱們娘倆,講什麼客套。韻洋,你乾爹說了,不用太擔心夢澤,只是不知要關多久。你乾爹聯合了其它幾所學校的校長斡旋。聽說盧家沒有人員傷亡,他們迴天津老宅去了,放心好了。”
聞言,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來。焦急的大腦安定下來,想到夢澤作爲帶頭鬧事的,在牢裡恐難逃皮肉之苦,擔心變成揪心。我快速搜尋起可以相幫的人名,父親重病癱在牀上,藍家移師回關外,在京的只有振興,他剛參與藍家事務,恐沒多少情面,他未必會爲夢澤出面,說不定又白撈些冷嘲熱諷。失望中忽地想到靖義,如今駐京的部隊,是由靖義負責的楊家軍隊。雖說與他一直勢同水火,但還有份交情,如果他能出面,應該會好辦許多。一念後,我搖頭否定掉,暗嘲自己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其他人興許還成,去爲夢澤求情實在不妥。爲今之計,只有耐下性子,等待黎先生的消息 。
直到晚飯時間,黎先生才面色疲憊返回家,說是事情有些眉目,政府答應,會人道地對待被捕的學生,他已經授意學生,繼續罷課施壓。
一夜輾轉忐忑,真個是,誰道閒情拋棄舊,不思量自難忘。始知想忘掉夢澤,終是自欺欺人。直到第二天的下午,黎先生親自打電話,告知政府同意放人,方纔鬆了口氣。思念的閘口一經打開,奔涌喧囂,難以控制,向母親告了假,坐車來到看守所。此處早已被學生們圍得水瀉不通,小吳將車停到路邊,陪我坐在車上靜等。
過了一會兒,人羣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大家都拼命往前涌去,我身不由己走下汽車,順着人流往前走去。口號聲此起彼伏,忽見夢澤的身影矗立在人羣之中,他站在一個用兩隻木箱臨時搭起的臺子上,拿着話筒發表起激情洋溢的演說。一夜的牢獄之災,無損他的鬥志和精神,依舊意氣風發,神采奕奕。
夢澤講完,又是一陣暴風雨般的喝彩和掌聲。詠梅的身影陡然出現在夢澤的身側,她一手拉着夢澤,一手接過話筒,做着動員和號召,夢澤在一旁面帶微笑看着詠梅。
我的手腳霎時冰涼,呼吸變得困難,低頭拼命往人羣外鑽去。可眼前盡是晃動的人影,不知縫隙在哪,崩裂的心不停地狂呼,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我不該來,不該到不屬於我的地方來,那麼,請讓我悄悄地離開吧。人羣突然波動起來,就在我要摔倒剎那,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托起,同時耳畔鑽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輕喚。
我定定神,暗地咬牙站直身體,溫和地轉望夢澤,說:“夢澤哥,我只是想看看你。現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打擾你了。”
夢澤鬆開手,目光直視我的眼睛,輕聲道:“韻洋,照顧好自己,我說過的話永無更改。”
我衝夢澤笑笑,轉身從大家閃開的縫隙中快步走回車上,對小吳說完走字,閉上眼睛。過了半分鐘,不見汽車發動聲,睜眼的同時,車門被人打開,進來的是夢澤。他拉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韻洋,你來看我,我很高興。韻洋,請不要退回去,不要又把我扔回到雪原之中。”
夢澤總怕我曲解逃避,愛把話說得清清楚楚,從不給我發揮的餘地。我微笑道:“我知道了,夢澤哥。大家都在等着呢,別讓我成了大家的公敵,正事要緊,現在全國都在關注着這件事,要做就要做好,我父親也不白病一場。”
夢澤的雙眸,牢牢看了我半分鐘,漸漸燃起兩簇炙熱的火焰,輕輕捧着我的臉龐,深情低語道:“韻洋,我愛你!等我。”
說罷,修指拉起我的右手,擱到他的心口,雙掌包緊用力摁摁,鄭重的神色好似在進行某種儀式。停頓片刻,他快速轉身下車,少時,消失在喧騰的人海之中。
我闔上濡溼的眼睛,無力靠到椅背。從未想到,頭次聽夢澤鄭重其事說出這三個字,竟是在這樣的處境。夢澤素來大方,但愛字很少說出口,還曾遺憾,此生恐難以從夢澤嘴中聽到這句淺白的戀愛話語。現猝不及防鑽進耳裡,沒有期盼的甜蜜,只有深深的惘然……
人生活在這個世界裡,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和位置。夢澤身邊的那個位置,已經不再屬於我,夢澤需要的,是能和他並肩迎接風雨之人,詠梅,正是那種類型的女子,而我,揹負的太多,多到跟不上他的步伐。
夢澤,我也愛你,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情。只除了一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