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悠揚的旋律, 婉轉的歌聲飄蕩在美國公使府邸的大廳, 廳內裡側的巨大的聖誕樹, 裝飾得美輪美奐, 平安夜的晚會在優雅的氛圍中, 有條不紊的進行着。與會的大多是西人,大家身着盛裝,或翩翩起舞, 或輕聲交談,一派祥和。
藍家的部隊於昨日起, 開始陸續移師關外, 振興已隨先頭部隊離京。英美兩家在此次政局明爭暗鬥中, 站在楊家一邊,藍鵬飛派我作爲藍家代表, 參加英美舉辦的聖誕晚會。今晚配合着主題,我挑選了一條聖誕紅的曳地緞裙,搭配着一條雪貂皮披肩,廳中融融的暖意,驅散掉來時路上刺骨的寒涼。方纔在英國使館得知, 約瑟夫的任命已經下來, 二月底將以二等參贊身份來京任職, 雖不知何時能再見面, 也算是一道佳音, 到時藍家與英國人打交道,多少會有些助益。
僕人將我引到埃米麗公使夫人面前, 互貼臉頰問好後,埃米麗說道:“薩拉,你來晚了,錯過了楊先生精彩絕倫的演奏。”
我疑惑地問道:“哪個楊先生?”
埃米麗優雅地擡手指向一側,“就是楊督軍的三子,難道你們不認識嗎?還是文婷提起,不然我們也要錯過這樣動聽的音樂。”說罷,朝正好望向這邊的靖仁輕揮手掌。
靖仁禮貌地向身邊幾個年輕女孩點頭告退,步履穩健行來,邊致意邊悅聲問道:“夫人,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
埃米麗和藹地回說:“我剛跟薩拉提到你演奏的事,薩拉居然從沒聽過你的琴聲,可否請楊先生再演奏一曲,我也很想再次聽到那天籟之音。”
靖仁和我互相行過禮後,對埃米麗說:“這是我的榮幸,夫人。”
埃米麗挽着我,隨着靖仁走到樂隊前,吩咐了一聲,馬上有人遞上一把小提琴。身着黑色西式禮服的靖仁,挺拔粲然站定,調好弓弦,隨着一聲嘹亮的琴聲劃過,大廳一下變得寂靜,那恢宏極具張力的旋律,是著名的巴赫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靖仁的分寸感和力度把握得恰到好處,琴音帶有一種凌厲的氣勢與豐富的幻想,而不是常聽人演奏時徒有華麗的外表,偏失掉巴赫莊嚴、純淨、質樸和和諧的統一。側耳聆聽,時如電光石火,時如涓涓細流,時如松濤陣陣,將人引進無盡的遐想之中。
隨着尾音的消失,廳裡掌聲雷動,埃米麗鼓着掌上前致謝。“老三今兒倒是興致高,從沒見他這樣愛出風頭的。”身後傳來溫和的話音。
我聞聲忍着笑,裝作沒聽見也隨着起鼓掌。那日送畫回家,向藍鵬飛稟明情況,附帶講了無中生有的趣事。過了兩日,藍鵬飛樂呵呵地私下告訴我說,楊家一會挖樹,一會讓府上的人集體洗澡,怪事層出不窮。
“達令,三弟這一曲,不知又要攪亂多少人的芳心,你看連素來耳聰目明的韻洋,都聽得呆若木雞。”文婷嬌聲附和,笑音連連。
我側身含笑招呼道:“我本不想打擾兩位賢伉儷私語,配合着裝聾,沒想反被誤會,還請二位不要見怪。”我在配合兩字上,加上重音。
文婷收住笑瞪起眼,靖義的臉泛出笑容,“藍少夫人這話說的,好象有些氣不順呀。也難怪,這大冷的天,卻得跑到深山老林子裡呆着。娘子,你不是還有事要找公使夫人,三弟,你這做大夫的來得正好,替藍少夫人瞧瞧。”靖義說話間,看看與埃米麗一道過來的靖仁,眼中閃過一道微光,說完,攜着文婷同埃米麗攀談着離去。
我對留在身側靖仁說道:“令兄真乃一位奇人,見解和解讀,總讓人意想不到。不過楊先生也算是一位奇人,拿刀的手,能奏出如此出神入化的樂曲,同樣讓人意想不到。”
靖仁和悅地笑了笑,說:“可惜家兄沒親耳聽到你的讚詞。至於我麼,以前在家學的是鋼琴,到美國後改練的小提琴,先只想通過音樂排解鄉愁,後來領悟到,手術並不是血淋淋的切割,而是對創傷的修復再造,需要的激情和想象,同音樂有着相通之處,而且都要有種節奏感的把握,就這樣,小提琴和手術刀,互相成就了彼此。”
聽了靖仁娓娓的敘述,自己多了一層了悟,也加深了一層嘆息,“要是別人有你這樣的想法就好了,都看不到相生,只瞧見相剋。”說罷,轉念一想,殊不知自己是身在其中,還樂在其中,又多添了一層黯然。
“韻洋,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處理起來自會有很大的不同,我也會被家人親情困住。小時玩兒戲,我大哥扮司令,二哥扮參謀長,我不愛那些打打殺殺,就拿本書坐在一邊說我當醫生,受傷來找我。當然,他們都沒來。後來家裡想讓我也去念軍校,大哥勸說了父親,讓我去了美國,說以後受傷好找我。沒想還沒等我畢業,我大哥就……本想留在美國,作爲醫生,那樣簡單的環境更適合,你瞧我還是回來了,因爲承諾中還有一個,也許他會有需要我的一天。”
聽着故事,不知不覺隨着靖仁走到窗邊,也許是想讓大家感受到白雪皚皚聖誕夜的意境,平日拉着窗簾的窗戶光光敞着,透過從窗頂垂下密集閃亮裝飾物的縫隙,望向隨風飄揚的飛雪,只見細碎的雪花盤旋着,似乎不肯落下,怎奈越盤越低,終至混在一片潔白之中,不見蹤影。
眼波才動,醇厚的聲音傳至耳畔,“韻洋,爲何不把雪花的盤旋,當做遊子近鄉情怯的顧盼,從大地而起,復又迴歸大地。”
我扭臉瞧向靖仁,微微一笑,“楊大夫,你當年應該去念神學院,做牧師更爲合適,說不定還能感化你二哥。”
靖仁揚起嘴角,“真可惜,我去美國時,你怎麼不提醒我。”
“我們那時有碰面?”
靖仁的目光調向窗外,聲音帶着笑意, “是放暑假時,我去接四妹,你聽說我要留洋,立馬誠懇熱心說了一堆注意祝福的話,還說自己最崇拜南丁格爾那樣的人,以後要跟我作同行。”
靖仁的話,讓我模糊的記起似乎有那麼一個情景,臉頰有點微熱,舌頭輕微打結,“我怎麼,哎,小孩子的話……”
“那時的你,可比現在懂人情,至少見面,都是甜甜喊聲靖仁哥哥,不像現在先生長,大夫短的,生怕把人給叫近乎了。”靖仁話音帶着調侃。
我忍不住失笑道:“現在還那樣叫,不覺惡寒?還是想依着令堂的話,叫聲小叔?”
靖仁轉過面龐,同時帶來一股春風,聲音溢滿誠意,“韻洋,既是朋友,叫聲名字又有何妨?”
不知怎的,忽覺話到此處有些變味,心底暗忖,靖仁待人熱忱,大方開朗,也許他只是就事論事,自己再推三阻四,反顯矯情,便應道:“既如此,韻洋冒昧稱聲靖仁君。”頓了頓,接着道: “靖仁君,我還有點事兒要跟公使先生商談,失陪了。”
轉身瞬間,悅耳的笑音輕振耳膜,“韻洋,還是小時候的你比較可愛。”
我沒有停步,小時候可愛?比起現在?微澀的嘆息輕輕涌出喉端,緩緩落下,淹沒在緩柔的樂曲之中。
穿過稠密的人羣,來到大廳後的圖書室 ,亞當斯公使手拿着雪茄依在壁爐邊,與幾個近朋閒聊,他見着我,即刻雍容雅步過來問候,“薩拉,怎麼才記起我這個老頭子。”
在座的幾人發出善意的笑聲,我含笑回道:“ 公使先生,看您的時間不在於早晚,而是要恰到好處,早早來看您,恐覓縫鑽隙也難說上一句話呢。”
亞當斯揚眉笑道:“看來薩拉是要和我促膝長談了?”
“談話的時間,也不在長短,我要談的事,公使先生早就洞若觀火,我怎敢耽擱您的寶貴時間。”
亞當斯頷首,輕挽着我走到圖書室裡側的書桌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個信封,低聲說道:“薩拉,這是我給你的聖誕禮物,雖然我希望你一輩子也用不上,我能幫你的只有這麼多,自己收好。”
我打開一看,是不受限制、沒有期限進入使館的特別通行證,心下了然。擡眼誠懇地小聲回道:“先生,我很感激您對我的厚愛。此時我想說的話,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已說過,先生素來博聞強記,我就不再重複,希望先生這條生路,不只是預留給我一人的。”
亞當斯正容看了我兩秒,和悅地笑了,“薩拉,於私,我願意把機會留給有準備和值得尊重的人。於公,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貴國不也有句俗語,走一步,看一步。”
我收好證件,鄭重其事地向亞當斯行了屈膝禮。有了亞當斯的話墊底,藍家在此次的爭鬥中,不出意外,應該不會有滅頂之災。
亞當斯快樂地放大聲音,送我到門邊,“薩拉,外面纔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美酒,音樂,帥小夥們,好好去享受這美妙的時刻。”室內即刻鬨堂大笑。
我微笑地說:“公使先生,俗話說,酒越久越醇,這裡的美酒,可不是外面能比擬的,聞聞就會醉倒一片,爲能清醒地等到聖誕鐘聲的敲響,我這就撤退了。先生們,聖誕快樂!”我再朝屋內衆人行了屈膝禮,嫺雅離開。
今晚的要事告一段落,我跟侍者要了一杯香檳,正要淺啜,文婷笑吟吟地走來,“韻洋,怎麼獨自一人喝悶酒,剛纔我家三弟不是一直陪着你嗎?聽靖義說,以前咱家曾爲三弟向你提過親,有沒有後悔呀?”
我隨口應付了幾句,文婷倒沒再糾纏,興致勃勃與旁邊的人搭上話聊開,可我放鬆的神經卻再度繃緊,剛纔靖仁的言談,就微感不妥,被文婷這麼一說,回想起靖義的那番意有所指的話,越發的狐疑,難道這又是楊家合夥布的局?但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京城,山高路遠的,能有什麼圖謀?不論有何陰謀,走爲上總不會有錯。
做完決定,我環視大廳,尋到埃米麗的身影,正待上前,卻發現她的交談對象,是我欲要避開的靖仁,便收住腳步,退到一旁的僻靜處,靜等他們談話的結束。
“藍少夫人這是在張望誰呢?”讓人頭痛的聲音,又一次自身側傳來。
“自是想望之人。”我拔腳欲走。
“你是說我三弟嗎?藍少夫人要想改嫁進我家,我倒是一如繼往的歡迎。”迴應的聲音彷彿就像談論您吃飯沒一樣,親切隨和,風清雲淡。
靖義這樣深藏不露之人,怎會隨意亮出底牌,且明知是子虛烏有。一個答案迅速竄上腦海,想是他看破了上次我的無中生有,要以牙還牙。我淡淡一笑,“楊二哥能當這個家嗎?”
身旁的氣息有小片刻的停滯,迅疾輕笑傳來,靖義還沒來得及開口,近旁一個六十多歲的洋人婦女,笑嘻嘻地指着我們大叫,“Mistletoe(槲寄生),Mistletoe!”
我應聲擡頭仰視,天花板垂掛的一束槲寄生,在我頭頂上方輕微搖擺着,難堪頓生。按照美國的傳統習俗,聖誕節時,凡是女子站在槲寄生下面,任何人都可以去親吻她,如果一對男女站在下面,大家更是會熱心地煽動撮合。想要脫身,已經來不及了,眨眼間看熱鬧的人將四周圍得水泄不通,慫恿着靖義,“Kiss her”,“Come on”,“Don’t be shy”……那位興頭上的婦人怕靖義不懂,還特意邊說邊示範着親了我一下。
我的解釋無人聽,全是一片起鬨聲,窘迫之際,傳來輕悠安詳的小提琴聲,是舒伯特的《聖母頌》,躁動的人羣安靜下來,紛紛轉身凝神靜聽。我輕舒一口氣,揉揉緊繃的太陽穴,扭頭瞧見靖義神情僵硬,人一動不動,太陽穴附近一滴汗珠,悄然滾落。真個是世事雲千變,適才的暗鬥,一瞬竟同爲淪落之人,我無心嘲諷,緩步朝埃米麗走去。
埃米麗見我,衝我眨眨眼,做了一個噓聲。當最後一個顫音消散在大廳上空,埃米麗挽着我走到靖仁面前,“薩拉,剛纔那是我國的風俗習慣,我也不好干涉,感謝上帝,還好有吉米相助。吉米謝謝了,你們聊吧。”
面對陽光般的笑臉,我的頰邊一熱,尷尬地半垂下眼簾,輕嗯了兩聲,吐不出一個字,動聽的笑音再次鼓動着我的耳膜,“行了,韻洋,你這副模樣看得怪彆扭的,咱們這朋友可不摻假,如果你硬要良心不安,那就大大方方的向我道聲謝,這筆帳,咱們就一筆勾銷。至於稱呼,希望只有兩個字,其它的隨你。”
我一咬牙擡起頭,儘量坦然地望着明媚的笑容,乾乾地說了聲,“謝謝,靖仁。”
靖仁咧開嘴角,側過頭,單手握拳輕置鼻端下,似笑似咳。見狀,我垂眼暗惱自己又在犯傻,他剛纔的舉動,何嘗不是在替靖義解圍,“楊先生,令兄大概也等着向你道謝,聖誕快樂,再會。”
“韻洋”,醇厚的聲音似乎有話要說,我停住剛邁動的腳。
“其實你還是挺可愛。”話音帶着一縷春風。
我改行碎步,“是彆扭得可愛。”放大的嗓音,一字一頓含着朗朗的笑意。
也許靖仁的聲音並不大,可聽在耳裡,好似雷鳴般刺耳。短暫的晃神,自己險些被拖地的裙角絆倒,我壓住心中的怒火,努力保持着端莊優雅的行進姿態。俗話說,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無謂的口角,傷的是自己,靖仁何意不需猜度,風靜自無塵,心淨自無埃,況且兩日後,自己就會離開此地。
平素畏寒的我,此刻,竟對那白山黑水,生出切切的嚮往。一個淡淡的身影,忽地浮上心頭,他不正像那片土地,外表冰冷卻寬闊堅實。
家園、家人,我暗暗念着,心中風平浪靜,煦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