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家的老家名爲藍家屯, 屯子原本不大,得益於藍鵬飛的發跡,在家鄉修路辦學設廠, 漸漸人丁興旺, 原本三四十戶的人家, 發展到五六百戶, 星星點點的燈火, 散佈在起伏的山崗谷地,溫暖着夜裡頂風冒雪的路人。
此次出門一行九人,除了轎伕, 小唐舉着手電筒,領着五個衛兵陪護在滑竿兩旁, 那張娃娃臉上掛着少見的肅容, 重重的腳步, 將積雪踩得咯吱作響。臨行前,本想向他明說, 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緘默。但幾年的相處,積累下來的默契,即便不說,他也必能感知今夜的不尋常。
藍家祠堂建在屯子東頭,藍鵬飛做了督軍後大修了一次, 有殿有庭, 對稱齊整, 很是氣派雄偉。穿過頭門和儀門, 來到祠堂的正門, 小唐拍響門上的大銅環,滿臉皺紋的守門大爺顫悠悠地提着燈籠將我們迎了進去, 佝僂着背邊引路邊嘮叨,“大少奶奶是來給督軍上香的吧?這夜賊冷的,您可真有孝心。那哈,俺剛還在祖宗面前磕了好幾個響頭,也不知哪旮嗒兒人乾的,心被狗吃了,俺剛在祖宗面前頭次咒人,讓那旮嗒人不得好死。”
我聽了哭笑不得,這次還真咒錯了人,面帶憂戚地迴應了兩句,眼裡的陰雲,卻不是作假,聽大爺的話音,自己要等的人還沒來。靖義不好蒙,生性多疑,無論多天衣無縫的計劃,他也能嗅出危險來,故而,藍鵬飛的短信只有四句話,將計就計,混水摸魚,查出內奸,不得外泄。若魚兒不來,怎個就計?
我輕蹙眉頭,攏攏蓋在身上的裘皮,心中忽地乍亮。宗祠的規矩甚嚴,一般族內婦女平日不得擅入,自個身份雖不同,坐着滑竿入內,確是失了大體,守門大爺不質不問,且腔調太過刻意,看來要等的魚兒,已經來了。
滑竿擡到正堂前,守門大爺停住腳,哈着腰說道:“大少奶奶,這兒只有咱本姓人才能進,您瞧,是不是讓您手下的弟兄們在外等着?”
小唐不等我發話,對守門大爺解釋起我的腳傷,我打斷他的話頭,說:“小唐,我是來爲督軍燒香的,自然得要有誠意,要是冒犯了祖先,先祖怪罪下來,豈不違背了初衷,把我的柺杖拿來,我一人進去就行。”
小唐轉過肅臉,大聲乾脆地回道:“少夫人,卑職的職責就是在外寸步不離保護您,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有責罰卑職願一人承當。”
守門大爺瞅了瞅小唐,“這位小兄弟,大少奶奶都發了話,真要有那啥事兒,你擔得起嗎你?大少奶奶,要您不嫌棄,俺扶您進去?”
我帶着不容置疑的眼神回視小唐,片刻後,小唐繃着臉,道:“那卑職背少夫人到門口,雪地柺杖不好使。”
我點頭同意,行到門檻處,小唐推開一扇落地窗門,轉身將我放到檻內,從旁邊的衛兵手中接過柺杖,幫我夾好,說:“少夫人,卑職守在這兒。”
我回了一個寬慰的目光,“我可能會多呆會兒,天太冷了,你帶弟兄們到偏堂候着,完事了我會讓大爺叫你。”
小唐站着沒動,看門大爺插嘴嚷道:“這能有啥事兒,大少奶奶忒體恤你們,偏堂的門沒鎖,你們自個去吧,別辜負了大少奶奶的好心。”說完,衝我陪笑着拉上門,“這兒風大,把香火吹熄了,惹祖宗怪罪。”
雕樑畫棟高大深長的正堂頂上,懸着一排燈籠,散播開的柔和光線,反將幽深的室內映得森然。既來之,則安之,我壓下緊張的心緒,神態從容地拄着雙柺,空蕩的空間即刻響起木頭擊地咚咚回聲。
在香案前的蒲團跪下,我先行了大禮,默聲禱告,看門大爺燃起一個火盆,從我帶來的錦袋中取出檀香,幫我點燃。舉香默拜之際,一個刻意壓着嗓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少夫人帶傷上香,孝感動天,咱家督軍定能轉危爲安。”
我的手指輕微顫動,滾燙的香灰落到手背,手本能一抖,更多香灰落下,紅起一片。我忍着痛,將香遞給看門大爺,吹落手背上的殘灰,平聲靜氣地回道:“這位先生,背後說話可不禮貌,既然尊駕也知我腿腳不便,可否上前詳談。”
“少夫人果然膽識非凡。”一個從頭到腳罩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出現在我的身側背光處。
我扭臉細瞧來人,寬大的斗篷看不出身形,面部還圍了一條黑巾,唯一露出的眼眸閃過一道微光,全身流動着悠遊的氣息,好似貓逗老鼠般,安然不動。我心中暗驚,本以爲對方會派個小人物先做試探,過關後再與高層碰面,沒想一開始,就先聲奪人,出現此等非同凡響的人物。
面對不知底細的強勁對手,不妨先示弱,露點破綻誘敵,我冷笑道:“看來是我太過相信人了,以爲趙參謀不會找錯人,想來是我錯了。”說完,我伸手拿起柺杖,作勢離開。
那人輕挪兩步,就着火盆烤着手,不緊不慢地回道:“少夫人費了那麼大的周折,想要抓姦細,我這奸細到了眼前,卻要急着離開,豈不功虧一簣?”
我心中一凜,面上露出驚疑,“什麼奸細?我來此是爲了商談營救督軍,看來我真來錯地方了。”說罷,我用勁站起身。
“少夫人你能走得了嘛?憑門外那幾只小貓?哦,對了,二少好像有派人跟着過來,這要說沒誠意,怎麼也先排不到在下的頭上。”
我再暗吃一驚,不知藍家何時有這等厲害的角色,虛虛實實,對人對事瞭如指掌。我冷哼了一聲,回道:“我二弟是什麼人?這樣的時刻,不把我這眼中釘盯緊點,我倒真要奇怪了。”
“眼中釘?”那人微微揚起臉,眼睛閃過一道帶絲笑意的亮光,姿態頗有些熟識,大腦迅速搜尋藍家熟知的將領,就是對不上號。
突地,我微微激靈了下,心中大駭,手指用力抓緊柺杖,控制住迅速蔓延的悚懼,掩飾地惱怒道:“我到此處不是閒聊,要談合作,就拿出誠意,不然就一拍兩散,反正我也不知您是誰,也不會惹禍上身去追究。”
那人掃了我一眼,繼續壓着嗓子道:“少夫人不會真以爲督軍還活着吧?”
“我爹他怎麼了?你們……”話說到一半,手裡柺杖落地,我暈眩般地重重跌倒在地。
那人朝我微移了小半步,隨即止住,看門大爺利落地扶着滿含淚水的我,在蒲團上坐定。
“少夫人對督軍還真情真意切,晚飯前,二少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要連夜返回奉天。二少不會在此時留下督軍,而擡督軍的士兵說,督軍傷勢非常嚴重,根本不易長途跋涉,依少夫人看,這是個什麼訊息?”
我怔了片刻,低低喊了一聲爹,泣不成聲。“不過在少夫人出門後,二少又取消了計劃,這又是什麼訊息?”
“我被識穿了?”我哽咽地回問道。
“就如少夫人講的,二少是什麼人?少夫人,咱們被綁到一條船上,不反也得反了。”
我擡起淚眼,搖頭回道:“我爹不在了,胳臂擰不過大腿,要鬥你們去鬥吧。”
“這可不像少夫人的作風,小少爺的安危,您真的不管不顧了?還是少夫人信不過在下?”
我佯裝思索半響,冷然道:“藏頭縮尾,如何取信於人?”
“少夫人,這世上還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一說,又不是相親,您只需相信在下的誠意即可。”
“您也太小瞧我了,我幫你們鬥倒二弟,我和庭葳又會有什麼好下場?不定死得更快些。”
那人再次微揚了一下臉,“少夫人果然還是惜命的,白天在下還以爲少夫人轉性了。在下的保證少夫人也許不信,那就去會會你信得過的人。” 長長的黑蓬甩過一個弧線,火盆裡的火苗猛地隨之忽閃幾下,爆裂兩聲騰出幾點火星。
看門大爺,真真實實的成了大爺,佝僂的脊背挺得筆直,臉上的皺紋沒了蹤影,氣勢凌厲地上前將我置於背上,腳步飛快跟上黑蓬人。
行至門外,小唐和衛兵們五花大綁地昏倒在地,我喊住黑蓬人,“既是合夥人,給點面子,別把我的人凍壞了。”
黑蓬人目光掃向小唐他們,長考了近半分鐘,不情不願地伸手接過我,衝他的跟班揚揚臉。跟班利索地一手一個,瞬間的功夫,將幾人拖進正堂,再將火盆擱在他們中間。我再度回到跟班的背上,一聲輕哨,暗處立即竄出五六個黑影,擁着黑蓬人朝偏堂方向走去。
一行人走至一個疊石前,一人在中間的一塊石頭上擺弄了幾下,疊石開始挪動,地下逐漸顯出一個漆黑的洞口。看來,藍家在他眼裡已無秘密可言。人影魚貫跳下,跟班負着我,卻身輕如燕地躍入地下,與虎背熊腰的形象大相徑庭,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幾個手電同時亮開,半匍匐地在洞裡穿行了約莫二十多分鐘,手電依次熄滅,兩聲輕哨後,一股寒風灌進,洞內黑影一個挨着一個拉着繩索攀上地面。
肅殺的寒意四面襲來,我環視周圍,身處一荒蕪的山坡,從遠處閃着幽黃的細小亮點估摸,應在藍家屯一里開外。又是長短兩聲口哨,一輛馬車悄然駛來,跟班將我送上馬車離開,車廂內燃着一盞油燈,赫然坐着兩人,趙參謀,還有一個,令人震驚。
那人摸摸腦門,紅着一雙眼,磕巴了兩聲,道:“甥媳,你不用擔心,老子只跟那個狼崽子算賬,替大哥報仇。”
說實話,千算萬算我都沒把李天賜算進去,即使平時他與振興有摩擦,可振興怎樣說都是他女婿,而且他對藍鵬飛素來忠心,怎麼會?
氛圍詭異得令人喘不過氣 ,掃視面前的兩人,片刻後豁然明瞭,李天賜去年娶了趙參謀的妹子做了第七房姨太,據說極其受寵。方明白被那人擺了一道,李天賜是隻小鼴鼠蝸居的巢穴,他是斷然不會當楊家的臥底。真是做得絕,做得妙,挑起好衝動的李天賜,如果合作是真,藍家自相殘殺,他坐收漁利;如果是假,擺出李天賜一試便知,自己不損一兵一卒。此般膽大妄爲,饒使是藍鵬飛此等老辣之人,也料想不到吧,忽然靈光一閃,將計就計,混水摸魚,難道?
我深深嘆口氣,“舅舅,甥媳明白,可是您要這樣做了,卉琴怎辦?再說這周圍駐守的都是他手下的人馬,您的隊伍不是那麼容易進來,萬一打草驚蛇,那些人不夠拼的,舅舅請三思。”
“甥媳,你難不知那狼崽子和他那媽怎樣待卉琴的?可有講過半點情份?大哥都能下手,咱們也是遲早的。還有你不用擔心,這裡有一條小道通到十里外,振興那狼崽子肯定不知,那還是大哥小時砍柴時發現的,有次逃難他帶我走過一遭。就是現在大雪封山的,太過險要,一下子來不了多少人,重武器也帶不過來 ,屯裡的防衛嚴密,就怕像甥媳說的打草驚蛇,關鍵處還得靠甥媳幫忙。”
“舅舅,他殺爹是他不對,可我不能這樣做。趙參謀說我只需出來指正二弟的惡行,其它的恕我無能爲力。”
“少夫人,當時卑職還不確定督軍的傷勢,現在情況大白,您若不先下手爲強,小少爺的未來堪憂。少夫人只管放心,事成後,還需少夫人相助揭露二少將軍的惡行,安撫軍心。李老將軍對小少爺絕對的忠心不二,先暫管軍務,等小少爺長大成人,自會交還與他。”
李天賜一旁不住點頭,我猶豫再三,咬咬脣,問道:“要我怎樣做?”
“現主宅外人一律不準進入,連李老將軍這樣身份的都不行,裡面又沒咱們的人,卑職一人孤掌難鳴,要見二少將軍都要搜查半天,我們是想通過少夫人,引蛇出洞,將他剷除。”
“甥媳,你只管聽我小舅子的話,錯不了。”李天賜摸摸腦門,大大咧咧說道。
我看看李天賜,微舒眉頭問道: “怎麼個引法?”
半個小時後,回到宗祠的主堂門口。送我回來的只有那個跟班,他將小唐他們如先前一般拖出,鬆了綁藏起繩子,拿出一個小瓷瓶,在每人鼻頭繞了一圈,再逐個喚醒,佝僂着背嘮叨開,“哎,俺說你們這些個不醒事的,大少奶奶讓你們去偏堂候着,瞧瞧都凍暈了不是,還好祖宗庇護着沒出人命,快送大少奶奶家去吧。”
小唐怒目圓睜,盯視提着燈籠的跟班,捏緊的拳頭輕擡了兩下,再使勁捏捏,轉身箭步過來,扶住我拿下柺杖,扔給衛兵,一聲不吭地揹着我上了滑竿,擰開手電,燈光下滿臉刻着一個忍字。小不忍則亂大謀,小唐不愧是多年的知交。
我悄悄拔下耳飾,攏上裘皮鋪蓋,脫下手套,用針尖刺破手指,擠着傷口,不露痕跡地在絲帕上寫下幾個字,揉搓成團。
離主宅不到三百米,突然衝出幾個人,提槍便射,滑竿應聲落地,小唐扔掉電筒,拔槍飛身過來掩護。我將絲帕塞到他的左手,使勁握了握,耳語道:“我不會有事,交給二少爺,快。”
小唐先是微怔,不等我話音落下,幾個滾身迅速離開子彈的密集區,隱入黑暗中,那幾人撂倒我身邊的衛兵,一聲輕哨,衝過一輛馬車,將我擡了進去。
行了還沒一分鐘,馬匹一聲嘶鳴,車子打橫停住,我被人拖出車廂,兩支黑洞洞的槍口直指我的太陽穴,“你們先看清楚這是誰,你們要是開槍,老子我就先崩了她。”
前面黑壓壓的圍着一羣持槍準備射擊的士兵,一個領頭的校官開口道:“何團總,都是自己人,有什麼話不好說的,你挾持少夫人幹啥?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添亂。”
“你們都凍傻了?看不出誰整出的事?還有沒有良心,老子就是死在這裡也要爲督軍報仇,看那縮頭烏龜當到幾時。”
兩邊脣槍舌戰,時間一點一點滑過,要等的人沒有出現,冰冷的槍管時不時碰觸着我的頭部,顯出何團總的煩躁。想到趙參謀講完這個引法後,我嗤笑道:“只怕這個法子不管用,我二弟那樣精明的人,怎會上這個當?”
趙參謀當時不置可否,下車時胸有成竹低聲道:“少夫人放心,對您,管用。”
不知他的信心來自何處,可我的血書,難道也失效了嗎?雖有些鋌而走險,事到如今,要想將計就計,唯有此途。
僵持了快半個小時,主宅方向亮起一串火把,靜靜延伸過來,井然肅穆。徐徐亮光映照着天空,緩緩驅散開陰沉的暗夜,衆人在二十米遠處停下。火光映寒刀,急雪舞迴風,頭戴鋼盔臨危不動的振興,卓然醒目地定立在幾排人牆之後。遙望光下振興,隔得雖遠,亦能感到篤定泰山的氣勢,身上的寒意退去。
振興,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