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的嘶吼, 將我的視線引向窗外,只見暮色朦朧,雪滿長空, 隨口吟道: “ 柴門聞犬吠, 風雪夜歸人。”
庭葳從我的懷中掙脫, 揚起小臉, 呵氣成霜地糾正說方纔是火車叫。我瞧瞧認真的小臉, 探手輕輕揪住紅彤彤的兩腮,笑道:“那咱們改成站臺聞車鳴,風雪夜歸人。可好?”
庭葳忍耐地微側過臉, 一副隨我的表情,瞧見這副神情, 我忍不住又揪揪小鼻尖, 正要開口, 車廂猛地一晃,同時一聲咣噹, 火車停下。庭葳立刻邁開小腳跑了兩步,回頭笑吟吟地說:“二叔說了來接我,要給我新年禮物。”說罷,小球似的竄出包廂。
奉珠見狀,笑着收拾着行李, 道:“小少爺和二少爺還真親, 才幾天沒見就趕成這樣, 老爺又要吃醋了。”
“奉珠姐姐不得了, 現連老爺都敢編派, 可怎麼一見着小唐,就大氣不敢出了呢?”
奉珠一聽, 臉頰緋紅,“得了,大少奶奶要拿款兒到外面拿去,這邊府裡的都快有一年沒見您,定是念着您的金口玉言。”
奉珠潑辣伶俐,我倆私下情同姐妹,早已習慣彼此的誇張逗笑,我笑着起身,道:“得令,這就出去拿款兒,讓小唐來幫你提行李。”
奉珠紅暈漫到耳根,幫我戴上呢帽,繞上圍巾,推出門外,動作的同時嘴也沒閒,“大少奶奶在這兒嚼舌,不怕有人在外等得心焦。”
門在眼前砰的關上,我含笑轉過身,見狹窄的過道上,衛兵齊齊排列一邊,藍鵬飛牽着庭葳已站在車門口。庭葳見我,舉起一把□□衝我晃晃,興奮地嚷道:“媽媽,二叔給了我一把真槍。”
心底的不悅還未到眉梢,藍鵬飛溫和地開口道:“這是爹讓振興給的,咱藍家的男孩,文房四寶要有,槍也不能丟,這比什麼玩意兒都實在。”說罷,拉着一蹦一跳的庭葳下了車梯。
藍鵬飛的一席話,說白雖簡,含義頗深。自上次深談後,藍鵬飛便沒再提及此類話題,原以爲他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看來不切實際的反倒是我,藍鵬飛怎會無的放矢。悶頭走到門口,一隻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伸到跟前,順手瞧去,強熾汽燈的投影下,振興身着深棕色毛皮大衣,被火車散出的騰騰白氣和飄飛的雪花圍裹着,真切而又虛渺地立在門側,我一時怔住。
“大嫂,小心梯滑。”□□的身形瞬間移近,剛毅的面容逼退霧雪,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眼眸在帽沿陰影下越發顯得深邃。我伸手搭到黑色的皮革中,即刻感到一股依託的力量,溫情強勁,不知怎的,鼻頭猛地一酸,眼眶微熱。
順着穩健的力道走下車梯,立刻被一道人影擁住,卉琴喊着我的名字激動熱烈地緊緊抱住我,搖晃了兩下,接着鬆開手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說道:“這真是越讓人省心的,還越是讓人沒法省心。”
“咱家二少奶奶繞口令幾時說得這樣好了?大冷天的,在家等着就行了,都到了家門口,還怕見不着?”我笑着回抱住卉琴。
“怎麼有的人那心比這天還冷?”卉琴朝我的肩頭輕捶了一下,看看四周,附到我耳邊悄聲道:“府裡這兩天,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傳言,說你跟楊家的三公子好上了,偏巧今兒晌午收到楊家寄來的包裹,都炸了鍋。我媽和二嬸她們正來勁,我是不信,可也得讓你心裡有個數。”
聞言,寒意一下子從頭竄到腳,陰森恐怖嘶嘶的吐舌聲,又在耳邊響起。我緊緊大衣領口,蹙眉細想,依目前的架勢,藍楊兩家如若攤牌,決戰也就這幾個月內,此時壞我名聲,無非是想讓藍家人對我心存懷疑,從而對與蘇家結盟產生疑慮,自亂陣腳。但靖義行事怎會如此拙劣,這種撲風捉影的事兒應陷人於無形,何苦留下如山鐵證於實處,靖仁畢竟是他的胞弟。
出站的路上,我細問卉琴包裹一事,卉琴悄聲解說了一遍,原來包裹上寄信人的名字並不是靖仁,但卻是極易讓人產生聯想的易青二,上面沒地址,蓋的是京城的郵戳,這兩日家裡正盛傳我和靖仁的謠言,便馬上被人連到一塊。卉琴解釋完,又瞅瞅我,嘻嘻笑道:“二嬸嚷嚷說,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活像是抓到姦情似的。大概會設着法兒讓你當着大夥兒的面拆包裹呢。如果你真有姦情,知會聲,我去替你毀屍滅跡。”
聽後,自己頭次被卉琴說得掛不住臉,便佯嗔着舉起手,卉琴輕笑着閃到我的身後,耳語道:“韻洋,傳聞中的楊家三公子可是完美得不得了,真沒動心?”
卉琴輕鬆活潑的語調,全然不似以前的頹喪鬱悶,我心裡一動,轉身細瞧,見卉琴生動的臉龐帶着從未有過的朝氣,襯得整個人鮮豔亮眼,不禁脫口反擊道:“我瞧你纔像春心萌動,醒悟了?”
卉琴的臉頰飛起紅雲,扭捏撫弄大衣上裝飾的毛球,張了張嘴,隨後低頭默行。看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另有其人,我不由心中暗樂。出了站,路旁停着幾輛覆蓋着薄雪的轎車,振興正抱着捂得嚴嚴實實的庭葳隨藍鵬飛上車。
我拉着卉琴趕上前,喊住振興說:“二弟,我有點兒事要對爹說,咱倆換換。”
振興微眯着眼眸,輕掃過我和旁邊不停悄悄拉扯我的卉琴,一聲不吭地將庭葳放進車裡,側回身,攜着僵直的卉琴走向後一輛車。
上車後,我拍落身上的碎雪,替庭葳摘下斗篷上的軟帽,過了會,藍鵬飛轉過臉,問道:“韻洋不是有話說嗎?放心,直說便是。”
我本是想幫幫卉琴,又不好明講,微忖回道:“爹,有人拿兒媳做文章。”
藍鵬飛藹然笑道:“爹還沒老糊塗,他們只不過抓住一切的可能,擺擺迷魂陣,攪亂兩家的好事,也隨便治治你這個眼中釘。至於那個小子爲何又在裡面添亂,爹就不便猜測了。”
我的面色有些訕然,藍鵬飛悠然一笑,“韻洋,裡面就是一本京城書局寄來的書,大方給大家看看,以後有好書,別忘了借爹瞧瞧。幫你定書的那個夥計,叫易什麼來着的,辦事真不牢靠,連寫個地址都要偷懶,這樣做事,飯碗遲早要砸掉。”
看來善後事宜,藍鵬飛俱已安排妥當,我陪笑道:“當日瞧那小孩挺機靈的,到底年輕了些。”
藍鵬飛和悅地摸摸不停擺弄□□的庭葳,意味深長地說道:“年紀不是問題,韻洋,玉不琢不成器,生於憂患此言非虛。”說完,便閉目養起神來。
我所講非藍鵬飛所要,而他所要非我所想,唯有落個清靜。無語掃看一眼車的四周,車窗俱被飛雪遮蓋,只剩前窗雨刷,拼命掃出一小片亮光,坐在副駕駛的趙參謀不停拿布擦拭着玻璃上的水霧,裡外賣力配合,路途依舊模糊難辨。身旁的庭葳,拿槍嗒嗒了一陣後,扭身揚起小臉,說:“媽媽,晚上再給浩天哥寫封信好不好,告訴他我有槍了,我可以保護媽媽了,我答應過浩天哥,要替爸爸保護媽媽的。”
望着那張極似振中的小臉,酸澀頃刻奪眶而出,我抱過庭葳,將下頜擱在弱小的肩頭,輕喊了一句“小葳”,再也說不出話來。
“媽媽,媽媽”,庭葳許是被我洶涌的淚水給驚着,不停小心喊着。
我咬脣平復下翻騰的心緒,捧着稚嫩的臉龐,哽咽着一字一句說道:“小葳,媽媽有小葳,什麼都不怕,媽媽會保護自己,也會保護小葳,守着小葳長大。”
“嗯,小葳也會保護媽媽的。”庭葳緊張的面容放鬆下來,重重點頭回道。我將額頭輕輕磨蹭庭葳的腦門,也重重嗯了一聲,庭葳,我的孩子,有你,所有的不幸因此暗淡,所有的磨難化爲輕煙。媽媽惟願你,平安,健康。
團圓飯,在一羣看戲人的失落眼神中結束。回到房裡,在滿耳的奉珠憤憤磨牙聲中,振興拿着一個紙袋敲門進來,奉珠沏好茶退出後,振興將東西放到我跟前的小几上,沉默片刻,見我沒動,低聲說道:“大嫂,未經你的允許,我私自作主拆了你的包裹,請原諒。”
見振興微垂雙目,一板正經地道歉,我微微一笑,和聲說道:“二弟,既是你拆了,就是你的東西,你處理好了。還有,那本書我很喜歡,多謝。”
過了一小會兒,振興回道:“裡面是大嫂的東西。”
我愣了愣,眼裡滿是疑惑,振興補充道:“是大嫂前些時戴的圍巾。”
我拿起紙袋查看,裡面正是那日借給靖仁的圍巾,原來是自己多心錯怪了靖仁。我展眉笑了笑,道:“他還真有借有還的。”說完,便順口解釋起雪人一事,無意擡眼瞧見振興的劍眉微挑,驀然發覺自己的腔調,頗象做賊後的粉飾,訕訕住了嘴,垂下頭擺弄紙袋中露出的穗子。
“裡面還有一封厚信,大嫂慢讀,我這就告辭了。”
我又是一愣,隨即微慍地將紙袋扔回茶几,“二弟幾時變得這等拖泥帶水的?該怎樣辦就怎樣辦。”
面前之人居然臉上掛起笑,“大嫂說不定又多心了,寄個東西告知一聲,人之常情。”
我羞惱地微張着嘴,怔怔說不出一個字,以爲眼前是個靠得住的,沒想也是個看戲的。振興不緊不慢彎腰拿起紙袋,“我只是給大嫂提個醒,大嫂曲解人的本事一向不小,那我這就處理去了。”
振興的話,猝不及防撩起刻意遺忘的記憶,唱着韻洋的歌聲悠悠溢出,說着歪打正着的笑音充斥耳畔。我微澀地出聲叫住振興,“二弟,我的事,還是我自己來吧。”
振興回眸掃過我的眼睛,將紙袋放回原處。我打開紙袋拿出信,將紙袋遞還振興,“這兩日我沒空去義學,麻煩二弟將這圍巾轉給卉琴,事由你直說就行,興許有學生用得着。”
說話間,我走到書桌前,提筆寫下四行字,清清之水,爲土所防;獨獨之餘,爲言所傷。誠誠之意,爲友視之;謙謙之君,爲善處之。寫完,將信連同原信套上信封封好,寫上靖仁醫院的地址,交與一旁的振興,“再麻煩二弟,幫我將這信寄出去。”
振興默然接過信,方纔鬆展的面孔恢復如常的冷硬,氛圍亦變得疏遠。雖然有些不解,但不想因此生隙,我陪着振興走到門邊,斟酌道:“二弟,誤解與否,於我沒差,他會明白的。”
話音落下,眼前的峻顏微微展開,邃目裡的冰山也一同消失,眸底平緩而又幽深,“大嫂放心,我明白。” 說完,振興身形筆直的大步離去。
語氣、神態、用詞湊在一塊,簡單的回答,似乎變得不那麼簡單,我思索着順眼望去,忽覺極似振中的背影,不知何時有了改變,不再單單的頎長,多添了一分偉岸。前行的人影突然停下,似要轉身的霎那,腳步改變方向,大步流星漸行漸遠。我兀自搖搖頭,心本就難猜,何況振興乎。
“樹欲靜而風不止,長路關山何時盡。”
剛辦完振中和藍太太三週年的年祭,我正忙着指揮大家收尾,從不參加祭祀的藍鵬飛突然現身,親手爲藍太太燒了紙錢。祭拜完畢,他揮退衆人,獨留我陪在一旁,在振中墓前站立良久,低吟出這兩句詩。
“爹可是在爲結盟的事煩心?”近日,關外三省冒出要求分離自治的呼聲,不用想就知是何人興的風,想以此挑起藍家內部矛盾,來個窩裡反,便於他們騰出手發兵南下。
藍鵬飛轉過身環視羣山,寞然低嘆一聲,“爹私下與你大伯接觸,本是想阻止楊家的輕舉妄動,怎奈想他們變本加厲。現你大伯那邊催得急,振興他們逼得緊,可這牌難得攤啊,再造之恩豈是說拋就拋,金石之交怎能說斷就斷,三十年的情義,到頭卻要拔刀相見。”
楊藍兩家這幾年雖爭鬥不斷,大面上還像一家的兄弟,相互鬥而不破,對外同聲同氣,這裡面,自然有着藍鵬飛諸多的忍讓。我迎着卷地北風,隨望亂山殘雲,靜默一會兒,回道:“表裡山河猶往日,變遷朝市已多年。爹不也說過,智生識,識生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楊家有持無恐,是算準了爹不忍斷了兩家的情份,結盟後,他們會三思的。”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藍鵬飛沉吟半晌,緩步走到振中的墓碑前,輕撫了兩下,再嘆了嘆。
嘆語觸動往事,舊影隨狂風翻飛,我呆立一陣,勸道:“爹也不用太過傷感,如今兩家都成騎虎之勢,不是靠兩傢俬人情份,就可解決的。西人有句古訓,欲求和平,準備戰爭。”
藍鵬飛瞧向振中的遺像,凝視片刻,“可惜振興不像振中兒,爹一鬆口,兩家開戰必成定局。他的心太大,太急於求成,這不是咱家的福份。”
我的神情微滯,沒想到藍鵬飛的話鋒轉向振興。過了片刻,我用左手無名指輕輕捋開吹落眼前的髮絲,認真回道:“爹,二弟如有不妥之處,爹指出來,二弟會聽的。”
“韻洋,你有所不知,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擺脫爹的掌控。”
“爹,二弟一向嚴謹守禮,這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藍鵬飛看看我,藹然說道:“韻洋,我自己的兒子怎會不知?急行慢行,前程只有多少路。隨他吧,兒孫自有兒孫福,爹也無心再做馬牛。”
我的心中咯噔一響,本擔心藍鵬飛讓自己表態,不想他的話鋒再轉一折。藍鵬飛揚揚頭,和聲說道:“庭葳都知要替振中保護你,爹何苦拖你下水,讓振中兒地下不安。韻洋,爹昨日重新立了兩份遺囑,一份是公開的,一份是私下給你和庭葳的。爹所能做的,便是讓你們母子衣食無慮。萬一有狀況和需要,趙參謀會幫助你們,爹還是給庭葳備着些私人家底。”
懸系多時的鉛塊,陡然從心頭拿開,我不適地猶自發怔,藍鵬飛轉首呵呵一笑,“這人老了,話就多。這些日子,不知怎的老是想起往事,爹從不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到了現在,才真的悟到來如風雨,去似微塵。白駒過隙,恍如一瞬,是爹迂腐了。韻洋,爹相信你會顧好庭葳。”
“爹”,我噙着淚花,挽起藍鵬飛的胳膊,未料藍鵬飛猛地一把將我推開,摔倒的瞬間,幾顆子彈伴隨着烈風呼嘯而來,山谷中頓時迴盪起我淒厲的呼喊聲,“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