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秋風,楓火流丹,十月底的一個週末下午,我同詩媛和靜雅穿過京大金黃色的小道,走進劇社團的活動室。夢澤現是京大一年級預科生,劇社團也隨他搬到京大。
活動室內人頭攢動,沸騰喧鬧,留聲機流轉的樂音支離破碎,黑板寫了三個美體大字,慶功宴。兩週前,我們的《巴黎聖母院》第一次登臺亮相,引起各界強烈的反響,接連被幾家劇院邀請前去演出。贛清一襲青布長衫站在門旁,他現是京大的助教,並被夢澤請做劇社團的編導。彼此招呼過,靜雅拖出躲在身後的詩媛,推到贛清身邊,“贛清哥,詩媛有事向你請教。”
贛清和煦地望着頭部低垂的詩媛,“詩媛,有什麼事請說。”
詩媛囁囁半天吐不出一個字,靜雅見私下推揪均告無效,只得親自道出自己的疑問,“就是上次贛清哥借給我們的《青年雜誌》,裡面〈敬告青年〉,‘自由的而非奴隸的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其它都直白易懂,只是這‘實利的而非虛文的’,是否太過功利?”
贛清微微笑道:“靜雅,我知道你喜愛文學創作,不能接受這一點,在我國的文化中,一談到利字,就會被文人君子冠以逐利小人,諷爲見利忘義,提倡居利思義。你不覺得,就是太多的虛無,造成閉關鎖國,固步自封,科技落後,經濟疲弱。事情不能輕一頭,重一頭,生活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就必須用現實的態度去對待它。”
“贛清哥說得好,咱們國家,現在最缺的是什麼?最不缺的又是什麼?現在最缺的是……”
夢澤加入進來沒說兩句,便被一個悅耳動聽的女聲打斷,“夢澤,你在這裡做什麼,徐經理在找你,要商量下星期演出的事呢。”
盈盈暗香拂來,一紅衣女子挽住夢澤,我禮貌問候道:“映霞姐好!”
陳映霞,現年十八,是北京協和女子大學一年級預科學生,也是夢波母親的內侄女。高挑身材,豐胸細腰,嬌豔絕倫,尤其是那雙大眼,杏形眼眶嵌着黑寶石般的瞳仁,奪人眼目,此次由她扮演的愛斯梅拉達,極爲成功。
映霞點頭回禮,“韻洋來了,我和夢澤還有事,失陪了。”
“映霞姐,剛纔不是已經和徐經理討論好了嗎?”夢澤不露痕跡地抽出手。
“噢,是徐經理說我的服裝太過於保守,沒能展示出吉普賽女郎的風采。”映霞嬌嗔地解說。
“既是服裝問題,韻洋你們也一起去吧。”
劇團的服裝,因是我們三個打理,故而夢澤如此說,映霞大大的雙目泄露出不耐煩,她牽起夢澤的手道:“這幾個小修女能有什麼好眼光,走嘛。”
此次我們三個人扮演的是老鼠洞裡的修女,靜雅倒是無所謂戲份的多少,但她一向厭惡人之間的歧視和故意製造的不平等,便反脣相譏道:“演修女又怎麼啦,演主角就很了不起嗎?要不是韻洋……”
室內的喧譁一下子小了許多,衆多目光聚攏過來,我扯扯靜雅的衣邊,小聲勸道:“好了靜雅,也許我們是保守了點。”說着,用懇求的眼光看向夢澤,“夢澤哥,你們去忙,把要改進的地方告訴我們就行了。”
夢澤回望我,目光停頓片刻,說了聲失陪同映霞離去。靜雅氣乎乎地質問我,“爲什麼要對那個陳映霞忍氣吞聲?”
一向好脾氣的詩媛,也是一臉憤慨地附和道:“就是,真是有點不可理喻。”
我拉起兩個夥伴的手搖搖,“有什麼好氣的,映霞姐不就是想和夢澤哥單獨在一起嗎?君子要懂得成人之美。”
全劇團都知道映霞對夢澤有意,郎才女貌,確實般配得很。贛清一旁笑道:“韻洋,你到是會成人之美,看這次你的媒人能不能做成功。”
贛清的玩笑勾起我的傷感,瑤歆和遠山是記憶裡一段抹不去的遺憾,自己還曾暗想,要是當時隨父母親奔喪,也許他倆不會分手。可是,‘過去’這個詞裡,並不包含‘也許’。也正因這段舊事,讓自己對他人的情感秉持隨緣的心態,遂回道:“咱們能做的,就是心存祝福。”
贛清看着我,感慨道:“韻洋,以前先生就常贊你,有一顆獨特的心,象一株小草,柔弱而堅強,活力而清新,實是一擲見地。”
“這麼美的韻洋怎麼會象草?有沒有搞錯?要我說,象梅花,美麗而又高標。”靜雅搖頭評道,詩媛一如既往地跟着附和。
贛清笑了起來,“當時羣民羣生也是不滿,說女孩兒用花比喻,豈不更好?先生說,花開一時,草長一世。”
聽到贛清轉述黎先生的話,心裡五味雜陳,充斥着感激、思念、難過……我紅着眼眶,對贛清道了聲謝。
“韻洋,羣民羣生來信,讓我代他們給你過生日,本打算等會兒帶你們幾個去我的宿舍聚餐,現在,這段話就算作送你的生日禮物。雖是借花獻佛,但我想,它比任何物品都來得珍貴。”
聽完此話,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
因爲我的淚水,我們三個在衆目睽睽之下請假離開活動室,二十分鐘後,踏進一間清幽狹小的屋子,贛清的宿舍。用靜雅的話說,不能光虛文,還要有實利,生日大餐不能少。贛清的住處乾淨簡練,一張單人牀,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兩個書架,牆角放了兩個木箱,牆壁上掛着自己畫的水墨畫和書法。
靜雅讚賞地評道:“贛清哥的墨跡真如韻洋所說,習得顏體的精髓,筆致遒勁端嚴,氣魄開張恢弘。”
詩媛細細觀摩,輕聲問道:“贛清哥喜好青竹是嗎?”
靜雅忙插嘴 ,“青竹也只有贛清哥這樣的真君子才配得。”
贛清爽朗地笑道:“我可沒有你們想的那麼深奧,我家鄉滿山遍野長的都是竹子,見得多,印象自然深,連帶着喜愛上。”
兩個夥伴只顧着評字論畫,全然無視贛清的忙碌。我理着菜笑道:“我看你們才配稱君子,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等會兒我和贛清哥吃飯,你們就抱着畫裡的竹子啃吧。”
贛清嘿嘿回笑道:“所以呀,我是不敢以君子自居,常會爲五斗米折腰。”
兩個千金大小姐訕笑過來,問我有何事可做。我一人拍了一下,“你們該問贛清哥有什麼要幫忙。”
詩媛紅着臉,挪着細步到贛清面前,聲音細弱如蚊:“贛清哥,要幫忙嗎?”
贛清炒着菜,溫和回說:“詩媛,你和靜雅把那兩隻木箱移到中間,再到書架上拿幾張報紙鋪到上面,還有架子上的盤子筷子,拿出來擺好就行了。”
菜很快就上齊了,筍乾炒肉絲,筍乾燉鹹魚,青筍蘑菇瘦肉三鮮湯和一大盆涼拌麪,我們墊着報紙席地而坐,品嚐起以贛清家鄉特產爲主料燴制而成的生日大餐。酣暢之際,靜雅突發奇想,用紙給我畫了一個大蛋糕,還收羅出四截長短不一的蠟燭擱到上面,火柴劃到一半,傳來叩門的聲音。
我開門一看,來人是夢澤和映霞。映霞臉上堆着笑,說道: “韻洋,你過生日怎麼不早說,生日禮物都沒來得及準備,真不好意思。”
方纔我們提前離開活動室時,贛清向夢澤明說了事由。我還沒來得及道謝,又收到一段祝福, “韻洋,本打算後日幫你慶賀生日,既然贛清哥替你準備了,就不重複了。生日快樂!韻洋。”
我看向祝福之人,素來明亮有神的眸光,許是因昏黃的燈光,籠着一層柔和的暖意,眼神不由停頓住,映霞輕咳了一聲,我忙迭聲向兩人道謝,拉着他們的胳膊帶到木箱前。贛清拿過兩張報紙放到地上,熱情招呼道:“寒舍簡陋,將就着坐吧,我也是因爲韻洋要上課,住校又不方便,就提前幫她過了。”
“韻洋,聽夢澤說,肖先生替黎家公子幫你過生日,我還以爲有什麼驚喜呢。”映霞環視一圈屋子,掃了掃臨時飯桌,撇嘴說道。
“映霞姐,贛清哥給我過生日是驚喜,你們能來也是驚喜,有這些就足夠多了。這些都是贛清哥家鄉的特產,來,嚐嚐看。”我拿了兩雙乾淨筷子,遞給映霞和夢澤。
映霞夾起一根筍絲嚐了一口,對夢澤說:“對了,夢澤,姑父要請韓總長來家吃晚飯,姑姑說韓總長點了名要見我,再耽擱只怕要散席了,我們快回去吧。”
夢澤夾了一大筷子的涼麪,回道:“韓總長又沒點我的名,你要忙就先回吧。”
靜雅聞言撲哧一笑,映霞氣得把筷子一摔,側坐一邊生起悶氣。眼前的兩人,極似當年瑤歆和遠山吵架鬥嘴的模樣,我也不由低頭抿嘴偷笑。
映霞見狀,惱羞成怒站起身嚷道:“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黎家失勢跑了,就來打夢澤的主意。人小鬼大的,整天裝模做樣,看着都心煩。”
映霞劈里啪啦說完,怒氣衝衝跑出門,我目瞪口呆,手中的筷子隨着砰的一聲門響掉到地上,靜雅氣得也把筷子一摔,“什麼玩意兒麼,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神經病,虧得你還好心說要祝福她,什麼君子成人之美,你想當媒人,人家可是把你當仇人,真是滑稽。”
夢澤垂眼悶坐着,一聲不吭。贛清移過去拍拍夢澤的肩,“你還是去勸勸陳小姐,一個社團,又是親戚,不要鬧得太僵。”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外界似乎被一個罩子隔離開,詩媛和靜雅的拍打搖晃,自己全無絲毫的感覺。我喃喃自語,“我沒有幸災樂禍,我只是想到瑤歆和遠山,他們剛認識時也愛吵架……我怎麼會,我沒有想打夢澤哥的注意,我沒有……”
贛清又移到我這邊,“韻洋,我知道你沒有,別難過,你忘了先生對你的評語了?韻洋,你醒醒,聽見沒?”
贛清關切的面孔,鏗鏘的話語,敲開封閉的心房,我委屈地撲進贛清的懷中,失聲痛哭。贛清輕拍着我的背,聲音放柔,“韻洋,不要理會別人的閒言碎語,只要自己純正無邪,無愧於心就行。韻洋,這次哭完,就不許再爲這事哭了,這種無聊撲風捉影的事,不值得你的眼淚。”
贛清的話帶動停滯的思維,憶到鐘樓的感想,先生的期語,惠欣的贈言,我忍住嗚咽,抹掉眼淚,“贛清哥說得對,不值得,是我糊塗了,辜負了贛清哥的好意,繼續吃飯。”
詩媛和靜雅疑惑地看着我,我一人給了一筷子,“怎麼,不想捧我這壽星的場?”
兩人趕緊巴結地大口吃了起來,我看了看四周,靜雅嗤笑道:“那個罪魁禍首走了,大概去賠禮道歉去了。”
我和詩媛笑了起來,贛清的面上卻無反應,輕點頭部,似做無聲之嘆,想來他是在擔心夢澤和映霞,便轉換話題打趣道:“贛清哥是不是怕我們吃得太多,發愁後面的五斗米?”
靜雅瞧了瞧贛清,忙接口說:“這有什麼好愁的?讓詩媛寫個借據,趕明兒上保定的督軍府,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詩媛的父親去年升任直隸府督軍,成了國內軍隊中最強派系的老大。詩媛面色含羞,用手肘捅捅靜雅,靜雅誇張地大叫起來,“我沒有幸災樂禍,我也沒有打贛清哥的主意,我沒有……”
屋內又如炸鍋般笑鬧開來,我笑着划着火柴,點燃四隻蠟燭,照亮四張笑意融融的臉,在歡快的歌聲中,我閉眼許下心願,也是他們所唱的,Happy!
To me,也To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