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忙了近一個上午,將昨日的禮物分類造冊收入庫房。茶還沒端穩,奉先急急推開門, “大少奶奶, 楊家大少爺特來找您。”
話還沒落音, 靖禮黑沉着臉, 大步走了進來, 厲聲質問,“藍少夫人,你把靜雅藏到哪啦?”
我愣了一下, 回道:“楊將軍這話怎麼說的?我今天連家裡的大門都沒出,怎麼藏人?靜雅怎麼了?”
靖禮眼睛噴出一團怒火, 對着我吼道:“你少在這裡裝蒜, 昨晚靜雅一與你碰面, 今早就留信出走,說再也不回來, 你還敢說與你無關?”
靖禮的吼聲,震得我的頭皮發麻,我穩住情緒,冷聲道:“楊將軍,你太看得起我了, 若靜雅真心想跟你在一起, 誰都說不動她。昨晚我是有和靜雅碰面, 對於靜雅的現狀, 我只有兩個字形容, 痛心。楊將軍也請你捫心自問,我有沒有說錯。另外, 我以我兒子的名義發誓,靜雅的離開,我沒提供任何協助。我只表明自己的態度,支持她的選擇。以前是,現在也是。”
靖禮鋒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毫不示弱與之對視。過了兩分鐘,靖禮頹然垂下眼眸,“她什麼東西都沒帶,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了,……”
靖禮的話音,越說越小。從未想到鋼鐵般的靖禮也會露出軟弱之態,不由泛起惻隱之心,和聲問道:“楊大哥有沒有問過岳家,以靜雅的性格不拿貴府的財物,可以想到,但以她的聰慧,還不會笨到讓自己餓死街頭,自尋死路可不是靜雅的風格。”
靖禮黯然嘆口氣,低聲說:“頭一個,就派人問過岳家。門都沒讓進,只說家裡沒有這個人。”
劍拔弩張的氛圍消失掉,大腦跟着靜下,我細思片刻,也隨着靖禮擔憂起來。靜雅平時機警善斷,但就怕腦子一時發熱,失了輕重。微一沉吟,我問起詳情,“楊大哥,你最後見到靜雅是幾時?她幾時離開貴府的?又是幾時知道靜雅出走的?”
靖禮沉着臉,悶悶回道:“早上八點,家裡都沒發現她什麼時候離開。最近我有專門派人守着她,出去都會有人跟着。直到十點鐘,我回房才發現她離開了,她認識的人當中,能把事情做得這樣天衣無縫的,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
我難堪地攤手笑笑,“這事真不是我做的,看來應是貴府裡有人幫了靜雅,能讓靜雅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此人不簡單,應該會替靜雅打點妥。”
靖禮聽罷,右掌握拳重重捶向桌面,將青瓷茶杯震得微跳了兩下,灑出一小片水漬,未放正的茶杯蓋落下,沿着桌面滾滑幾圈摔到地上,嘡啷一聲碎成幾塊。靖禮繃着刻板的面孔,轉過身邊走邊說:“藍少夫人,要是靜雅來找你,請你一定通知我。”
見素來從容鎮定、蘊滿大將之風的靖禮,因靜雅失態至此,着實不忍心,便出聲喊住他,“楊大哥,靜雅要來找我,我會通知你,我知道你很愛靜雅,即使要散也應好散。楊大哥,我只有一句話,放手也是一種愛,比擁有更難得、更了不起。”
靖禮腳步停了停,繼續大步走出房間,門口傳來振興的問好聲,接着一串皮靴咔咔遠去。我茫然落座,端着已經冰冷的茶杯,兀自出神,靜雅到底是走了,決然徹底如同愛戀的伊始。人成各,今非昨,轟動一時的戀情,竟這樣無言地散去,即使已有心理準備,仍不免替他們唏噓。
重重地嘆息了兩聲,房門迴應似的,同時被人敲了兩下。推門進來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振興,我起身相迎,詢問道:“二弟找我有事嗎?馬上要到吃飯時間,要不一起吃,邊吃邊聊。”
“不了,我還有個飯局。有件事,想跟大嫂談談。”
振興走到桌前,彎身撿起地上的碎瓷,扔到桌下的字紙簍,再直直坐定,低聲續說下文,“昨日粥棚的事,查到確實是肖家手下指使乾的。他們本想給咱家添點噁心,沒想事沒鬧成,反倒是讓咱家又出了一回風頭。他們看到報上的讚揚,只怕會變本加厲的折騰。等會兒爹和我,要同楊家一起吃頓飯聊聊。”
最近幾個月,肖家跟日本人走得挺熱絡,訂購了上百萬日圓的軍械,又多擴編了一個混成旅,還讓傀儡總統,提出武力統一的口號,好繼續招兵買馬,開始新一輪的較量。
“二弟,我一直有點不明白,現在是肖楊兩家爭權,肖家怎會這樣犯傻,平白惹惱咱家。咱家未必真跟楊家一條心,這樣豈不多樹個敵人?”
“大嫂,你別忘了,是咱們惹惱他們在先。在他們眼裡,楊家和咱們家可是一夥的。昨晚楊家交了底,最遲四月間把事情辦了,不能再拖。在這個節骨眼上,楊靖禮想爲嶽小姐放棄楊家,他們才把嶽小姐弄走的,反正嶽小姐是自願走的,大嫂不要再管了,即使他們再在一起,楊家也會有辦法拆散他們,結局只怕會更糟。”
“?”我睜大眼睛望着振興,滿是驚異。
“這些是咱家線人探來的情報,我是讓大嫂心裡有個底,辦起事不至於抓瞎。”
我慘然一笑,恨聲道:“這次竟然換我被楊靖義當槍使,親手毀了靜雅的幸福。我怎麼就這麼笨,那楊家大嫂怎會那麼好心?我還以爲楊靖義被人算計,原來他一直是個看戲的。”
這次輪到振興微惑地回視,我恨恨地將昨晚的事源源本本講述出來。振興擰眉沉思片刻,回道:“大嫂,胡侍衛官的事,楊靖義大概是真不知情。不過楊靖禮對大嫂素來沒有惡感,何況還有嶽小姐的面子,應該對咱沒有什麼壞心。至於嶽小姐的事,大嫂也別太自責,即使沒大嫂相勸,嶽小姐也同樣會走。走的樣子,只怕會更難看。”
我嘆口氣,點頭道:“二弟,你跟楊靖義打交道,千萬要小心,別進了他的套子。這次即使真要聯手,也要多留個心眼。”
振興鬆開眉頭,起身應道:“那是楊靖義抓住了大嫂的罩門,纔會受制於他。我的,沒那麼容易讓他抓住。”
見振興自信滿滿的,不由想到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詞,自己不正是因爲不怕,才被抓住罩門的?我再嘆一聲提醒道:“二弟,小心使得萬年船。沒罩門最好,要有,一定得捂得緊緊的。”
振興彎起嘴角,道了一聲謝,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間。
很少見振興笑容做全的,此時沒心情研究說了什麼,讓他如此高興,心裡被自責愧疚塞得滿滿的。俗話說事不過三,自己偏在靖義手上連栽了兩次,毀了兩個姻緣。一個剜心之痛,一個嗟悔無及。我雙手緊緊握拳,平素很難在心裡真正記恨某人,努力做到不計算人的惡,凡事包容。可對靖義,現在只有三個字,做不到。
吃完午飯,乘着空閒,驅車去粥棚看視。儘管陰雲翻滾,蕭風狂催,人羣比昨日要多上一倍,雖少了士兵的看護,長長的隊伍卻是井然有序,等粥的人彼此親熱地閒聊,有些調皮的小孩,滿場地穿梭嬉鬧,惹來一兩聲大人的吆喝。
我向藍府的家人道了乏,準備離開,一個身穿灰棉布襖,身上揹着嬰孩的青年婦女衝到我的面前,小唐一個箭步上前架住來人,那婦人高喊道:“三小姐,是我呀,我是春曉。”
我定神一瞧,正是三年前嫁人的春曉,僅只三年已不見白淨水靈,蠟黃的面孔滿是風霜,眼睛也過早染上了滄桑。我輕聲止住小唐,上前握住春曉乾裂粗糙的右手,高興地問候道:“春曉姐,真沒想到在這碰到你,什麼時候回京的?回來怎麼也不來看我。”
春曉與我一起生活了近五年,情同姐妹。當年她嫁給了天津的一個遠房親戚,離開後前半年還有聯絡,後來不知爲何斷了音信。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蹣跚走來,牽住春曉的衣角,瞪着眼睛好奇地瞧着我。
春曉囁囁了小片刻,艱澀說道:“纔回來一個多星期。現在我這樣兒,怎好去府上給三小姐您丟人。孩子他爹整日只知道抽大煙,家裡是能賣的賣,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我就帶着孩子回了孃家,不然孩子都會讓他給賣掉。昨天聽見鄰居的孩子談到您,我就想着,說不定您會再來,就在這兒等這您。三小姐,求您收留下我和孩子吧,我孃家人指望不上,別的大戶人家,都不要帶着孩子的傭人。”
我牽起孩子紅腫的小手,對春曉柔和說道:“春曉姐,你太見外了,有了難事也不說一聲。走吧,是家去說一聲,還是直接跟我回藍家。”
春曉嘴脣抖動了一下,紅了眼眶,“三小姐,太謝謝您了,家裡是哥嫂當家,只差沒把咱們母子仨趕到大街上,我這就去跟鄰居打聲招呼。”
帶着春曉母子上了車,返家途中路過一個街口,行人紛紛繞道而行。順眼望去,只見一羣身着灰呢戎裝威武強幹的士兵持槍戒備守在那裡,裡面隱約露出靖禮落寞的身影。我想了想,讓司機停車,由小唐陪着來到街口。靖禮的衛兵見着我,紛紛收槍,邊行禮邊讓出道來。
靖禮聽到動靜,側頭掃了我一眼,從攤販手中接過一大袋的甑兒糕,沉沉說道:“昨晚,她講了好些個小時的趣事,說是最愛到街頭買甑兒糕。本想忙完事,帶她出來買幾塊,沒想她卻走了。”
我慚愧地低聲道歉:“楊大哥,對不起,……”
靖禮打斷我的話,“藍少夫人,這事不怨你,是我無能,讓她隨了我,又不能給她保障,整日象在牢獄裡生活。”
看着痛苦沮喪的靖禮,實在有些不忍,他在大街上跟我說這樣的一番話,可見靜雅離去和家人設計的雙重苦悶已超越了他承受極限,他現在急需的,是傾吐。我思忖片刻,吩咐小唐,讓車子先行回府,安頓好春曉母子,然後對靖禮說:“楊大哥,你一定還沒吃午飯吧。走,離這兩步路的地方,有家日式餐館,咱們去吃點東西。”
乾淨清幽的包間,瀰漫着一股濃郁的酒香,我一聲不吭地坐在榻榻米上,撥弄着熱水裡的白瓷酒瓶,燙得緋紅的手指拿起一瓶溫好的清酒,轉身放到矮桌上。因不想讓外人看到靖禮失態,我擔起了溫酒一職,有時,人是需要發泄,需要大醉一場,像靖禮這樣的,決不用擔心會沉迷於酒精之中。
靖禮拿過酒瓶咕嘟咕嘟灌入口中,他的面前,擠放了七八個白瓷空瓶,桌上的菜餚,卻是紋絲未動。探身想要收掉空瓷瓶,進屋便一字未說的靖禮突然拍起桌子衝我喊道:“你說,我這樣的人活着幹嗎?連個喜歡的女人都罩不住,當日你要我照顧好她,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枯萎。真他媽的窩囊,窩囊!”
我收着被震得東倒西歪的瓷瓶,點點頭,淡淡回道:“我是挺失望的。”
靖禮怔了怔,許是沒想我會答腔,盯了我一眼,垂眸喝了一口酒,抹抹嘴脣,道:“你就跟我家裡的那個一樣,總是那麼沉得住氣,掛着臉譜,不露心跡的。”
我放着空瓶子,再次點點頭,認同道:“我知道,你最煩我這樣的。”
靖禮盯着手裡的酒瓶子,拿起來晃晃,咧咧嘴角,“這話靜雅聽見了,還不跟我沒完。你和惠嫺並不完全一樣。你的臉譜,只掛在需要掛的時候,本身還是有生氣、有思想的。要說這世上還有哪個女子讓我佩服的,除了你也想不出其他的了。而惠嫺卻是天生的,外面裡面一個樣,我家那些虛人已經夠多,枕邊還是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受不了。”
我轉身取過一瓶熱好的酒,放到靖禮的手邊,附和道:“太過完美也是種缺陷。”
靖禮睜眼瞧瞧我,嘆道:“你倒是會總結,惠嫺除了這點,真的無可挑剔,就連這在旁人眼裡大概也是優點,我也不想負她,就想着這樣過一輩子,直到遇見了靜雅。你是讓我佩服,惠嫺讓我敬重,靜雅則是讓我,用生命去愛的那個女子。”
我往熱水裡放入一瓶冷酒,淡淡笑道:“你還沒有喝糊塗,區分得這樣明白。如果有人想灌醉你,探聽情報,大概是妄想。”
靖禮打個酒嗝,“別有用心的,我也不會讓他近身。”
我輕輕朝靖禮面前推過幾碟小菜,含笑道:“看來韻洋在楊大哥眼裡,還不算外人。”
靖禮夾起一筷子醃製的小章魚,塞到嘴裡嚼了嚼嚥下,說:“瞧這話說的,想想四妹、靜雅和你的關係,把你看遠了,她們能答應嗎?”
我嘆道:“那還是楊大哥有良心,不然,再親的人也會被擺上幾道。”
靖禮放下筷子,擡起頭,略帶醉意的眼眸直視了我兩秒,復又低下頭,拿起酒瓶一口氣幹完,“我知道是誰動的手腳,我這就稱了他們的心,打完這一仗我會去找靜雅的。興許我一輩子都不能給她名分,但我會守着她一輩子。下面他們要對付的,你也知道是誰,我也沒這個心情跟你們鬥啊搶的,愛誰誰吧。”
我略微錯愕,攥着冷酒瓶瞪着靖禮,他拿着空酒瓶子在桌面上敲敲,“拿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這個對手出局,不正合你們藍家的意。”
“楊世伯會同意嗎?楊大嫂怎麼辦?”
“腿長在我的身上,再說家父還有靖義不是?至於惠嫺,只能對不起她了。她呀,更看重那些虛的東西,名分地位就都留給她吧。”
我默默燙好兩瓶酒,遞給靖禮一瓶,自己舉起另一瓶,說道:“楊大哥,我敬你,你是條真漢子,真英雄,靜雅沒有看錯人。”
靖禮接過去,咕咕幹光抹抹嘴,“你說的可真戳心,拋家棄子的,算什麼漢子?丟下一大攤子的事和弟兄,算什麼英雄?連個名分都給不了靜雅,怎麼會對?不過是個逃兵,讓人恥笑的逃兵。”
我清晰有力地回道:“楊大哥,當逃兵也得有勇氣,心理折磨的滋味,未必好受。像我想當個逃兵,都邁不出步子,只能混一日是一日。何況楊大哥捨棄的,可都是世人夢寐以求的,試問這世上有幾人能做到?我是真的敬佩你。”
靖禮沉吟半晌,斂眉拿過我面前的酒瓶,又一口氣喝光,低頭鞠了一躬,道:“韻洋,對不起,這是代我們楊家向你賠禮道歉。政治上的勾心鬥角,本是男人之間的角逐較量,禍不及妻兒,何況你還對我家有恩。我家對你是虧欠太多,不過,只要我在一日,是不會讓他們再害你。我走了以後,你要事事小心,靖義從沒吃過別人的虧,只在你手上栽過跟頭,這成了他的心病。藍家會是他首要對付的目標,離開藍家是上策。不然,每次頭一個,他就會想到算計你。”
靖禮的舉動和長白,讓我鼻頭一酸,溼了眼眶。靖禮斂眉拍了一下桌子,沉聲道:“最煩看人哭哭啼啼的,敗了酒興,藍少夫人怎的也落了俗套。罷了,今天也喝夠了,好自爲之吧,告辭。”說罷,搖晃着起身,用力拉開紙糊的梭門,揚手而去。
我跪坐在榻榻米上,默默望着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靜靜的,沉沉的,緩緩地墜下。片片自在悠然的潔白,帶動心緒,悠悠流轉,靖禮這樣一個堅硬從容之人,如同詩中描繪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鐵漢,內心竟也藏載着這般多細膩的情感。感慨之餘,更是敬佩良多。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能放下外物,明自本心,已不是世俗上的一時之傑可比擬的。
靖禮,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