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抿了抿脣,在天光微明間閃了閃眸子,無所謂道。
“展墨讓我來幫你們,然而實際上,皇帝哥哥卻想坐擁漁翁之利,這也是雲鼎侯的主意。”
夏雪籬與顧少元對視一眼。
羅敷繼續道。
“我只身入中原,與你們二人都已結盟,你這邊,受展墨之託送來軍火;而阜寧長公主,卻有皇帝哥哥調撥的軍力隨着邊關入京的增援人馬一起進來——”
聽聞此言,顧少元臉色更是難看。
“穆子慈好野心。”
城牆下人聲鼎沸,擊鼓鳴號聲不絕於耳,隨着大軍壓頂,城牆四周的火炮已經上膛準備勃發——
可是憑藉這些人手,不知道能抵抗多長時間。
夏雪籬卻微微一笑。
“不過,公主你是有辦法的對不對?”
京城外十里,梅馥虛弱地伏在馬背上。
馬不停蹄趕了這麼多日,久到她都不知道這樣的行爲是對是錯。還好二哥的這匹馬爭氣,被她如此摧殘了幾日,竟然還堅持到現在,不過即便如此,隨着馬蹄落下的間隔越來越久,梅馥也知道,它撐不了多少時間了。
還好,馬上就要到了!
梅馥抱着馬脖子,溫聲道。
“馬兒啊馬兒,求求你,在堅持一會。”
那馬兒似聽懂了她的話,鼻子裡噴出一股白氣。
忽然,還一直向前的馬兒突然停步,焦躁地來回踱步。梅馥奇怪,擡頭間,突然看到前方火光大盛,正是京城皇宮的方向——
一瞬間,白雪凝結,梅馥只覺得眼前一白,心口上的跳動似乎都隨着呼吸一起凝滯。
怎,怎麼可能——
夏雪籬,難道真的……
不,不可能——
若非親眼看到,我是堅決不會相信的!
梅馥赤紅着眼睛,淚水風乾在雪風裡,撈起馬鞭,狠狠往馬臀上一甩,馬兒吃痛,卻不按照指令向前,反而曲腿往後退了一步。
梅馥來不及細想,正要擡鞭,坐下的馬兒卻不聽招呼瘋狂地亂奔起來,幸而拉住繮繩,纔沒有被它猛烈的動作甩下。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突然涌出十幾匹快騎,他們藏在被白雪覆蓋的山樹後,顯然早就察覺了梅馥的動向。
一眼看清了馬鞍上刻着的“阜”字,梅馥心道不好。伏低身子險險躲過幾支長箭,下一秒,那數不清的箭頭就從身後射來,耳邊風聲簌簌作響,馬兒逃無可逃,臀上馬身已是中了好幾箭,傷口潺潺流血,片刻便在雪地上綻放出朵朵血花。
可儘管如此,它還是奮力往前狂奔,絲毫沒有放棄希望。
梅馥心疼至極,輕柔地摸着它的脖子。再一撥箭雨從天而降,身下的馬兒又接連受傷,終於,似感到生命的流逝,它四蹄騰空對着天空發出一聲慘烈的嘶鳴,終於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梅馥也受了傷,腰上似有重物碾過,肩膀濡溼一片,隨着馬兒的動作也馬背上滾下。
白雪冰冷,身後腳步聲零碎,那些人約莫已收弓從馬上下來。梅馥握緊手中的匕首,只艱難地撐起身子往前爬了兩步,隨着她的動作,肩傷觸動,只一會血已把周圍的地染紅一片,可她完全來不及顧及,循着皇城火光方向,貪戀地看向那飄雪的淺白天空……
大雪飄零,那個絕世傾城的男子在那裡。
接應的人馬已到,阜寧已經完全沒有耐心,下令攻入。
廝殺聲四起,火光蔓延中,火炮聲大響。
血色城牆完全無法被天邊的雪光覆蓋,顧少元也抽出長刀,守在城牆上和士兵們並肩戰鬥。
眼見混在阜寧軍中的陳朝軍士不顧她放出的暗號繼續戰鬥,羅敷美豔的臉盤上終於露出絕望,語無倫次道。
“不,不是這樣的,怎麼,怎麼會……”
寡不敵衆,這勝敗終究成讖。
“報——宮門要被撞開了{——”
夏雪籬閉了閉眼,衆人還來不及反應,卻見四周狂風大起,而皇宮外護城河裡的水似乎活了一般,破冰而起,如兩條游龍從冰面下涌出,張牙舞爪猙獰着朝着阜寧的方向飛來。
“龍——”
“神仙顯靈了!”
“真,真命天子……”
……
這奇異的景象讓所有人完全摸不清頭腦,不過片刻,下面的人馬陣腳大亂,瞬間就露出了破障,顧少元抓住機會,指揮着衆人發動攻擊,勝敗在一瞬間頃刻變化,衆人再而三、三而竭一鼓作氣,當先有人拉弓射中即將闖入宮門阜寧。
阜寧捂着胸口,從馬上跌下,目睹周圍人如鳥獸散四下奔去,一時間腦中浮現出“氣數已盡”四個字,她怒視着城牆上俯身往下的夏雪籬,已經被人擒住,五花大綁送到皇宮城牆頭,突然癲狂大笑。
“你以爲你贏了嗎?”
夏雪籬被人攙扶着站在城牆上,臉色極度蒼白。
方纔他違背誓言啓動了在逍遙樓中學到的幻術,因無內力支撐,身體已是嚴重透支。
他喘息着,正要開口,身邊突然出現一道明黃的身影,鳳冠高聳,髮髻上的珠翠流彩一絲不亂,一向柔軟的面容,此刻卻已是露出威儀。
竟是太皇太后夏雪虞。
“至少是你輸了,阜寧。”
“你——你憑什麼和我這樣說話……不過是一個以@色伺君的狐媚子——”
阜寧蔑視怒聲道。
夏雪虞卻不理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把阜寧推到城牆頭。
“爾等聽命,叛賊阜寧已被擒住,不降者誅。”
下面還有人玩命抗衡地聽到這個變故不由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火炮聲四起,更是給了這些慌不擇路的人當前一誅,而混跡在阜寧隊伍中的陳國人馬正要動作,卻見羅敷公主站在牆頭,指揮衆人當下又鳴了兩聲火炮,便再也不敢妄動。
“阜寧,你這樣做值得嗎?”
夏雪虞臉上閃過一絲動容,沒有入宮之前她就和阜寧要好,現在看到昔日故人如此狼狽,面上也有些動容。
“你問我值不值得?”
阜寧冷笑。
“夏雪虞,你的夫君,我的皇弟明明只是一個草包,就因爲他是男子,就有成爲九五之尊的資格?爲什麼?而我,明明從小到大都比他強,身爲公主,卻只能——我不甘啊,不甘啊——看看他,還有你的好兒子,把這個天下治理成什麼樣子,你說,明明皇室有人,爲何還要勞以夏氏之手?”
衆人不語,她情緒失控,已然忘記了“本宮”的自稱。
這成敗勝負已見曉,這些話語自然也成爲了多餘之言。
阜寧縱聲大笑,似已經對自己的歸宿有了瞭然。
“願賭服輸,不過,夏雪籬,我死了,你也別好過,你看,這是什麼——”
她低頭,扭着手從袖袋中摸出一隻帶血銀鐲,在地上滾了滾,終於躺倒不動。
八寶雕花,烏血斑斑。
顧少元目光一凜,也不顧禮數,一把撈起阜寧的衣襟,吼道。
“你從哪裡拿來的!”
夏雪籬在看清上面的血污之後,虛浮的身子已是站立不穩。
“我從哪裡拿來的?”
阜寧森然地別過頭,卻沒有掙脫顧少元的鉗制。
“陰朝地府,黃泉路上,有梅馥陪着本宮,本宮不會孤單!”
說完,她一陣狂笑。
顧少元還欲逼問,卻聽她笑聲豁然停歇,笑容悚然地凝固在臉上,片刻只見無數的鮮血順着她的嘴流下,沾得他的袖角一片污濁。
阜寧咬舌自盡。
官道上,一匹馬疾步奔馳,任憑後面的侍衛如何加鞭也跟不上。
夏雪籬一身白裳上已經沾上斑駁血污,一路上,屍體匍匐,可見前一刻的廝殺慘烈,滾落的馬鞍上“阜”字分外刺眼,偏生不見梅馥。
夏雪籬慌亂的心中稍微定了定,然而再往前走,忽見一張白色狐裘滾落在路邊,夏雪籬身體晃了晃,那正是那日臨行前,他親手幫她繫上的。
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只憑本能地策馬向前。
終於,在山崖口,他見到了梅馥。
她依舊穿着最喜歡的紅色衣裳,身下的雪已經被染得紅紅一片,雙手無力地垂在一邊,而俏麗明豔的臉龐已經被人生生毀去,面目模糊,身上已經被戳出好多個洞口,眼下已經被白雪凍住,總算沒有繼續流血。
周圍的風雪聲好似不在。
夏雪籬喉頭一腥,一口血已是喋出,把本就渾濁的衣襟更染上了一層豔色。
他踉踉蹌蹌從馬上下來,雙膝一軟,卻跌在了雪地上。
近在咫尺卻又咫尺天涯。
明明隔得那麼近,然而已是陰陽兩隔——
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一顆心已是堅硬至極,無堅不摧,任憑被那風花雪月的無意打亂,不過是生命中添彩的柳鶯。然而偏生梅馥出現,讓這顆古井無波的心再三起了漣漪,他們明明在一起了,老天爲何還會要這樣殘忍——
“你,你爲何要回來啊……”
“梅馥,你這個傻瓜,爲什麼不聽話……”
“我已經活下來了,但是你遵守約定,你怎麼能這樣狠心拋我而去……”
……
他跪在雪地上,瘋了一般一拳拳擊打着地上的的雪花,雪珠上揚,混着他面頰上凝固的淚晶,一點點匯聚成殤,直搞得自己一身狼狽,哪裡還有濁世翩公子的半分樣子?
看着眼前的梅馥,心口已經被堵住,好似已然不會跳動。
兩個好不容易註定能相遇重逢的人,這樣分開,一瞬間,夏雪籬只覺得完全找不到了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難不成就是因爲他違背誓言強行用了逍遙樓的秘術?
“生不同心,死不同穴,天上不聚,黃泉不見……”
一字一句如魔咒一般刻在夏雪籬心上。
“難道,這……都是報應?”
只是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夏雪籬匍匐過去,看到前方梅馥散落在雪地間的匕首,想也沒想就朝自己的左手下去。
是他——不顧誓言,害了她!!!
腕上一痛,手中的匕首順勢滑下,落雪無聲。
“夫君——”
猶如什麼東西滑入撕裂的心口,夏雪籬身體一僵,艱難地回頭。
“你……”
畫着白梅的紅色油紙傘移過,蓋過頭頂方寸風雪,一張笑意妍妍的熟悉臉頰映入眼前。
有什麼東西又順着心底從眼眶裡蔓延出來,夏雪籬顫抖着握住那隻溫熱的手,哆嗦着只抖出兩個字,彷彿已經用盡了渾身力氣。
“阿馥……”
那一瞬,夏雪籬幾乎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一天前,梅馥被阜寧手下團團圍住,就在她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之際,那羣刺客當中,卻有一騎緩緩步出,凝目看了梅馥半日,突然啊了一聲,擡手製止了他的部下。
那是死裡逃生的張之炎,他逃亡南下,不過一天就與其父章拙珍碰了頭,完成了兵符的交接,文臣出生的他,卻也不願呆在戰場,看血染河山,於是乾脆帶上一隊人馬自往塞外去守關,路上卻接到了阜寧的格殺令。
“所謂因果相報,夫人,一命還一命,這下,我們可算兩清了。”
紙傘飄落,梅馥跪倒在夏雪籬面前,顫抖着捧起他的左手,將血肉模糊的掌心緊緊貼住面頰,兩行清淚從他指尖劃過。
“你怎麼……那麼傻……”
此時無聲勝有聲,夏雪籬張開雙臂,將她牢牢鎖進懷中,兩人身上皆是血跡斑斑,傷痕累累,在白雪中相擁,恰似浴血而放的曼莎珠華。
一晃兩三年,草長鶯飛二月天。
小皇帝年滿五歲,雖是小小稚童,卻能端出一番不怒自威的架子,看誰都是鼻孔朝天,盛氣凌人,唯獨在比自己還矮半個頭的夏琅玕面前,會躬身喊上一聲。
“皇叔。”
提起這個,琅玕總是不岔,爬到夏雪籬膝蓋上,嘟着粉嫩雙脣不滿道。
“皇叔是什麼鬼!明明比我還大!”
夏雪籬寵溺地摸摸他的腦袋,柔聲解釋。
“這叫輩分。”
琅玕偏頭想了一陣,還是不明白,乾脆拋開不理,抱着夏雪籬的脖子嚷道。
“爹!爹!京城好無趣,我們什麼時候再去小姨那裡?”
三歲的小鬼,長着一張酷似夏雪籬的粉嫩容顏,嗓門卻是大得出奇。
夏雪籬捏捏他的臉,不由嘆息。
“臉長得像我,怎的腦子卻像你娘。”
“你這話諷刺誰呢?”
梅馥懷中揣着兩個骰盅走過來,白了他一眼,騰出隻手揪着琅玕後領。
“下來!你爹身子不好,你還耐在他身上!“
被嚴酷的母親一吆喝,夏琅玕吐着舌頭爬下來,他磨磨蹭蹭邁着小短腿跑到母親跟前,討好地摸着她的肚子,委屈道。
“妹妹也不早點出來,這樣娘就不會只修理我一個了!”
“你這小鬼頭……”
梅馥捏捏兒子粉嫩的小臉,笑嘆。
她扶着肚子走到夏雪籬跟前,他的手自從那夜自毀之後,一直沒有根治,連重一些的東西都拿不起來,身體也損耗過度,守着個病美男,罷了,反正他狠好,她也很好不就成了。
日子照過,流水照長。
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後,綠樹花蔭下,國舅夫人一手執酒盞,一手扣骰盅,眉眼彎彎,露出幾分狡黠笑意。
“這一次,若是我贏了,你輸我什麼?”
那個風姿卓絕的男子斜倚欄杆,面上浮現懶懶笑意。
“一生一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