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看着這位帝王有幾分蒼老的背影,忍不住追問:「難道還有姐夫你做不到的事?」
朱元璋發出一聲混雜着自嘲與疲憊的苦笑:「那太多了!就說咱想讓大明與百姓共天下,而不是與士大夫共天下。這事,咱就做不到。」
馬天然擡頭,只見朱元璋看向更遙遠的江南。
「自宋以來,士大夫階層就像盤在朝堂裡的老樹根。」朱元璋伸出手指,「宋廷重文抑武,給了他們「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由頭,到了咱這兒,這規矩早成了鐵律。你看那科舉,考的是聖人之言,可考上的人哪個不是先想着光宗耀祖,結黨營私?」
他頓了頓,聲音沉下來,「就說呂昶,他是能臣吧?可他背後站着的,是整個江南士大夫集團。『心思塞北」那句話,真要較真,不過是文人酸氣,可咱若不拿他開刀,那些躲在屏風後的『鐵算盤』們,只會覺得咱怕了他們!」
冷風呼嘯而過,朱元璋的話讓馬天陷入沉思。
「更厲害的是他們背後的根。」朱元璋指向南方,「士大夫們哪個不是大族出身?張家的兒子做了知府,李家的女婿管着鹽鐵,他們在地方上兼併土地,佔了大明六成的良田,可交的稅呢?十成裡只交一成!就說江南,蘇州一府的糧稅抵得上小半個中原,可真正落到國庫的,有多少是從地主牙縫裡摳出來的?他們讓佃戶替他們扛稅,自己躲在書院裡罵咱是「暴秦」,說咱苛待文人!」
馬天想起呂昶帳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驚覺那些錢糧背後,全是士大夫與地主交織的羅網。
朱元璋曾下令丈量土地,可江南的地主們竟能買通丈量官,把良田報成薄田;他想推行「魚鱗圖冊」,結果各地呈上的圖冊裡,大片膏腴之地都記在祠堂丶書院名下。
大族和地主,是士大夫們的護身符。
「就說洪武四年那次清丈。」朱元璋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咱派了欽差去蘇州,回來的人說,當地士紳聯名上書,說『苛政猛於虎」,還擡出孔聖人的牌位擋在縣衙門口。你說,這到底是誰的天下?胡惟庸案,看着是砍了不少士大夫的頭,可他們的根紮在土裡,春風一吹文能冒出新芽!呂昶不過是棵長得高些的苗,咱砍了他,是想讓後面的人知道厲害。」
馬天站在寒風裡,只覺得遍體生寒。
他原以爲朱元璋只是猜忌功臣,此刻才明白,這位從淮右布衣爬上來的帝王,心裡裝着的是與整個階層的較量。
那些被誅殺的功臣丶被下獄的能臣,背後都牽着士大夫與地主的利益鏈條。
呂昶的「心思塞北」不過是個由頭,真正讓朱元璋動殺心的,是他背後那股能左右賦稅丶動搖國本的勢力。
「姐夫,你是說。」馬天在戶部是看過些資料的,猶豫下問,「你跟江南那些地主,早晚要拼個你死我活?」
朱元璋沉默良久,才緩緩點頭:「他們佔着土地,握着錢糧,養着讀書人罵咱,這天下若是讓他們說了算,咱老朱家的江山,遲早要變成大宋的模樣。看上去是富了,卻連北元的馬刀都擋不住!」
馬天看着朱元璋的背影。
他意識到,要再起大風暴了。
而呂昶的案子,不過是這場風暴裡,第一片被捲起的落葉。
「你知道咱是放牛娃出身吧?」朱元璋一聲輕嘆。
馬天點頭。
這位帝王曾在鳳陽的田埂上嚼過草根,在地主家的牛棚裡捱過棍棒。
「姐姐說你小時候,經常餓肚子。」馬天低聲應道,
朱元璋眼中閃過銳利:「何止餓肚子?咱給地主放牛,摔死了小牛犢,他拿鞭子抽得咱皮開肉綻,扔在野地裡喂狼。在鄉里,咱連口公道話都求不到,鄉紳們坐在祠堂裡敲敲驚堂木,就能定咱的罪。就因爲咱爹是佃戶,他們是土地主。你以爲咱恨的是呂昶?咱恨的是這從上到下丶盤根錯節的破規矩!」
馬天看着朱元璋因激動而顫抖的肩膀,心想這皇帝到底要表達什麼?
「咱跟你說,這鄉里的天,不是咱朱家的天。」朱元璋指向城外,「每個村子都有鄉紳,他們是族長,是舉人,是退了的小官。百姓們交租要經他們的手,打官司要去他們的祠堂,連娶媳婦嫁女兒,都得看他們臉色。就說咱老家鳳陽,有個佃戶欠了租,鄉紳把他綁在祠堂裡打,差點死了。
報官時只說「家法處置」,縣令連門都不敢進。」
馬天擰了擰眉。
他想起在戶部看過的卷宗,地主和鄉紳的勢力的確強大。
「祠堂比縣衙管用,族規比國法厲害。」朱元璋的聲音冷得像冰,「百姓們見了縣令敢磕頭,
見了鄉紳卻要喊『老爺」。咱派下去的稅吏,到了鄉里連口熱飯都吃不上,鄉紳們遞個眼色,佃戶們就全躲起來,稅吏只能空着手回來。你說可笑不可笑?咱是天子,可咱的聖旨到了鄉里,連塊地契都換不來。」
「就說去年,應天周邊的鄉紳聯名上書,說「輕薄賦乃聖王之道」,實則是他們佔了八成良田,卻讓佃戶按人頭繳稅。咱讓縣令去催,結果縣令回來哭喪着臉說,鄉紳們把孔聖人的牌位擡到了縣衙門口,說咱違背祖制。」
馬天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詞,脫口道:「皇權不下鄉。」
朱元璋渾身一震:「對!就是這個意思!咱的聖旨能罷免縣令,能調動千軍萬馬,可到了鄉里,連個收稅的小吏都護不住。那些鄉紳穿着儒衫,握着算盤,把咱的天下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各自爲王。」
馬天心裡忍不住吐槽:
這哪兒是治國啊?分明是在瓣扯哲學問題!皇帝的權力邊界在哪裡?是金鑾殿的丹陛,還是鄉里的田埂?當聖旨抵不過祠堂的一根木棍,當國法鬥不過族規的一張紙,這大明的天下,究竟是誰說了算?
他大概知道朱元璋想幹什麼了。
「且等着吧,麻煩還在後頭。」朱元璋攤手,「到時候,你可得幫咱。」
馬天連忙後退:「姐夫,你可別把我往火堆裡推。」
朱元璋狡點一笑:「小舅子,你可是外戚!咱對你這個外戚,最是信任。」
馬天扶額。
外戚,這特麼是什麼好詞嗎?
我信你個鬼,你個糟老頭子,壞的很。
朱元璋轉身,走到馬天面前,笑問:「之前在濟安堂的時,你不是很能說嗎?你說說,咱面對這樣的情況,該怎麼辦?」
馬天沉思了一會兒,拜道:
「陛下,江南巨室,田連阡陌,賦稅不入,役使萬民,實爲社稷之囊。其勢愈大,則皇權愈削,國庫愈空,小民愈困。此患不除,大明根基難穩。」
「彼等所恃者,一日田土隱匿,二日人口廕庇,三日士紳勾結,四日財富壟斷。破此四者,其勢自衰。」
朱元璋大爲讚賞:「總結的極爲到位,眼下是,怎麼破局?」
馬天心中明白朱元璋想要的既要達成強化皇權丶打擊豪強丶增加稅收丶穩固統治的根本目標,又要儘可能避免過度暴力引發的動盪。
「姐夫,我就胡說了啊,這事複雜,需多管齊下,步步爲營。」
「遣心腹密查其罪,分其黨羽,拉攏可撫者,孤立頑抗者。」
「行魚鱗黃冊,清田畝,實戶口;定累進稅賦,抑兼併;興官營工場,奪其利源。」
「遷巨惡於邊塞,分其田予貧農;拔寒俊於科舉,樹忠直於朝堂;設里老通下情,破士紳之雍蔽。」
「陛下天威,雷霆萬鈞。然若興大獄,玉石俱焚,恐傷國本,寒天下士民之心。非十惡不赦丶
圖謀叛逆者,慎用誅戮。當以法度裁之,以新政化之。」
「破舊更需立新。扶持小農,厚待軍戶,暢通言路,使皇恩直抵間閻,則豪強之基永絕,陛下江山永固。」
朱元璋聽了,眼中精光閃過,
「走走,去奉天殿細說。」他推着馬天回奉天殿。
奉天殿。
朱元璋推着馬天跨進殿門,只見丹陛之下兩道身影仍如磐石般跪着。
朱標腰背挺得筆直,身旁的朱棣則偷偷揉着發麻的膝蓋,見父皇進來,慌忙叩首:「兒臣參見父皇。」
朱元璋袍袖一甩:「都給老子起來!」
朱棣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去扶朱標,哪料朱標竟甩開他的手:「父皇不赦呂老,兒臣就不起來!」」
朱元璋臉色頓時鐵青。
他盯着這個從小悉心培養的太子,只見朱標眼眶通紅,卻毫無退讓之意。
那股子執勁兒,像極了馬皇后。
「你還跟老子是吧?」朱元璋踏前一步,「標兒,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兒臣不敢膽大。」朱標擡起頭,「兒臣只是阻止父皇犯錯。呂老掌管戶部十餘年,帳目清明如鏡,縱有過失,亦當以律法論,何至於下獄問斬?」
朱元璋被得說不出話。
「好!好個阻止父皇犯錯!」他氣得渾身發抖,「你就給老子跪着!跪到明白爲止!」
誰料朱標非但沒怕,反而挺直腰板:「跪着可以,兒臣還是要爲父皇分憂。老四,你去把奏章拿過來,我跪着幫父皇批。」
朱棣瞪圓了眼晴,看看怒火中燒的父皇,又看看一臉決絕的大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愣了半響,「」地笑出聲,那笑聲裡帶着無奈,又有幾分哭笑不得。
「好!好!」他指着朱標,「你就跪着批!批錯一個字,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朱棣得了指令,忙不迭跑到御案前,將一奏章抱過來,堆在朱標面前,
馬天見狀,也趕緊搬來一張矮桌,小心翼翼地擺在朱標膝前。
朱標拿起硃筆,指尖因跪得太久而微微發顫,卻仍一筆一劃地在奏章上批閱。
馬天看着這場景,覺得有些荒誕。
他悄悄扯了扯朱元璋的袖子,朝着朱元璋低聲道:「姐夫,我看你今天也沒心情細聊,不如回頭再議?」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揮揮手,聲音裡滿是疲憊:「你和老四,給咱滾!看着你們就心煩!」
馬天如釋重負,朝朱棣使了個眼色。
兩人躬身行禮,剛退到殿門口,就聽見身後傳來朱標平靜的聲音:「父皇,這道關於江南稅賦的奏摺,兒臣以爲———」
朱元璋的怒吼隨之而起:「你不是能耐嗎?你自己辦,不要來煩老子。」
馬天和朱棣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的笑意。
馬天與朱棣並肩走在御道上,
朱棣苦笑着攤開雙手:「舅舅,你不去安慰下你姐姐?奉天殿裡鬧成那樣,母后這會兒指不定多委屈呢。」
馬天聞言,眼睛瞪得溜圓:「外甥,你不去安慰下你母后?你母后氣沖沖走的時候,是誰在那兒像根木頭似的?」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心虛,不約而同地轉身,朝着坤寧宮的方向快步走去。
「你說姐夫也是,平日裡多英明的人,怎麼就不讓着姐姐呢。」馬天一邊走,一邊搖頭嘆氣。
朱棣四下張望了一番,壓低聲音道:「可不嘛,母后說得句句在理,父皇偏要較真。那『心思塞北』,怎麼看都像是文人的牢騷話。」
「何止是呂昶的事兒。」馬天想起朱元璋在殿外的那些話,「姐夫是想動江南的士大夫和地主,可這事兒哪有那麼容易?」
朱棣咂了咂舌,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大哥也是,就不能遷回些?非要跟父皇硬碰硬。」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便到了坤寧宮前。
進了大殿後,一陣暖香撲面而來,馬皇后端坐在繡架前,手中銀針上下翻飛,正在縫補一件玄色龍袍。
馬天和朱棣面面相,眼中滿是疑惑。
朱棣試探着開口:「母后,你沒事兒?」
馬皇后頭也不擡,嘴角微微上揚:「能有什麼事兒?不過是拌了幾句嘴。」
馬天看着姐姐平靜的模樣,心裡愈發納悶:「可你在奉天殿時,放話不讓姐夫進坤寧宮啊。「
「那咋了?」馬皇后繼續縫補。
馬天和朱棣相視一眼。
猝不及防的吃了一嘴的狗糧,嘿,小丑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