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
御書房的燈還亮着。
當值小太監已經習慣陛下每日批閱奏章至深夜,爲防止睏倦在鞋子裡塞鐵蒺藜。
一打盹兒,就會扎醒。
熬夜伺候的不止太監,還有文武百官,永寧帝時不時深夜召見官員議政。
幾年下來,朝中五十歲以上的官員屈指可數。
百官私下裡議論,先皇先打壓再提拔太粗糙,比不過陛下潤物細無聲的手段。
完全不用鋪路,陛下就是天生的明君聖主!
永寧帝自然知曉臣子議論,看似誇讚實則抱怨,卻並不在意,依舊自行其是。
“袁愛卿又上書告老……”
永寧帝眉頭微皺,嘆息一聲,依舊批閱“卿乃柱石,朕所倚重,社稷未安,忍言歸老”。
轉頭吩咐道:“小海子,明兒去貢品司挑幾樣鹿茸人蔘,賞賜袁愛卿助養精神。”
“遵旨。”
海公公躬身領命,說道:“陛下,今年您已經第三回賞賜袁閣老了。”
“不多不多,往後每月一回,記得提醒朕。”
永寧帝就是要袁閣老立在朝堂,告訴那些告老還鄉的臣子,朕並不是熬老頭,更沒逼着你們致仕。
袁閣老古稀之年,位列首輔,便是佐證。
這就是永寧帝與先皇最大不同,後者不需要、不在乎臉面,前者需要維持仁君名號。
孰強孰弱,一目瞭然。
永寧帝繼續批閱,沒過幾封就翻到龔指揮使的奏摺,不用看也知道在抱怨查逆司越權行事。
“各司其職,雲天水瓶”。
硃批含意就是各弄各權、各查各案,其中不無互相競爭的意味。
海公公瞥見硃批,生出幾分羨慕嫉妒恨。
安公公那廝總能玩兒出新花活兒,先是御馬監涉軍權,又是鹽運改革總指揮,現在又多了個查逆司指揮使。
明明咱家是司禮監提督,結果論權勢、論銀子都比不過下屬提督。
宮中已經有流言,嘲諷海公公人殘了,司禮監也跟着殘了。
前不久聽到這話兒,海公公抓到兩個嚼舌根的太監,活着扔進枯井裡餓死。
永寧帝知曉太監之間的明爭暗鬥,睜隻眼閉隻眼樂見如此,這樣纔能有效預防太監專權謀反。
當年冷逆那支箭,仍讓永寧帝心有餘悸。
批閱奏摺至丑時,方纔看到最後一封,正是安公公的奏疏。
“臣蒙聖恩,職司刑憲,夙夜兢惕,不敢怠忽,謹將查辦情形具奏如左……”
安公公詳細講述了案件起因經過結局,從線索來源,也就是福威鏢局少東家口出狂言,到鏢師謀反殺官差。
一樁樁一件件,事無鉅細。
稱得上鐵證如山,經得起三司會審。
末了請陛下允許擴大偵查斷絕禍根,蓋因京都福威鏢局只是分部,且不說總部在北疆,北方所有府城都有開設駐地。
將來若有劇變,皆是禍患。
永寧帝眉頭微皺面露陰鬱之色。
福威鏢局的鏢師多是百戰老兵,只需稍加訓練,就能成爲什長、百夫長,拉起一支不小規模的軍卒。
海公公注意到陛下面露不虞,眼底閃過喜色,不枉今兒將安公公的奏摺放在最下面。
陛下也是人,批閱了大半夜奏摺,必然辛苦勞累。
這時候看到壞事,很容易怒形於色。
陛下一念間的喜、怒,決定了多少人的生死榮辱,要不說皇帝是神仙、天子。
海公公眼巴巴的瞧着,見陛下單單寫了個“準”字,心下喜意更濃。
他在永寧帝身邊事伺候多年,早知陛下習慣,多與與臣子在奏摺閒聊幾句。
哪怕是某官員閒極無聊的吹捧問安,也不會空白打回去。反之字兒越少,表明心情越差。
海公公想要說些壞話,又怕壞了規矩,陛下不問話宦官不得言語。
永寧帝又看了遍安公公奏疏,略作沉吟,問道:“小海子,你怎麼看這案子?”
“陛下,逆賊謀反,罪不容誅!”
海公公先順着陛下的旨意,然後話音一轉:“只是奴婢聽說,有人栽贓陷害、官逼民反。”
永寧帝微微頷首,沒贊同也沒呵斥。
心底終究有幾分失望,小海子沒經歷血腥鬥爭,靠着從龍登上高位終究是手段不夠、眼皮子淺。
這是一件簡單的謀反案嗎?
是,也不是。
凡涉北疆無小事,關係國朝安穩大局,豈能用區區官逼民反來評斷。
“不止是小海子,還有龔敬,朕忽登大位,哪怕有父皇安排,夾帶里人太少了!”
永寧帝清楚知道真正能用、好用、大用的,還是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官員。
小海子、龔敬已經是永寧帝身邊頗有手腕的人手,然而與安公公相比,屬實差了些。
永寧帝吩咐道:“傳旨火神殿向真人,爲太后煉製紫參養榮丸。”
“遵旨……”
海公公下意識接旨,旋即神色一怔,不明白陛下爲何恩賞慈寧宮,還是養榮丸這等滋養聖品。
永寧帝不理會小海子疑惑,許多事要自個兒悟透,纔能有長進,動了動坐麻的腰筋,問道。
“現在什麼時辰?”
海公公按下疑惑,躬身回道:“回陛下,已經丑時二刻了。”
“去棲鸞……算了,莫要打擾愛妃歇息,今晚去溫調殿罷。”
永寧帝見到安公公奏疏,驀地有些懷念先皇,打算去溫調殿睡兩個時辰,順便在夢裡抱怨幾句。
您殺伐半輩子,一念仁慈,造成今天尾大不掉。
“擺駕溫調殿!”
海公公扯着嗓子喊了一聲,上前攙扶陛下起身,出門前爲陛下披上件輕薄錦袍。
哪怕五黃六月的天氣,宮裡邊仍然更深露重。
許是宮人怨念深沉,許是死人多陰氣淤積,一到半夜就涼颼颼的透骨陰寒。
永寧帝揮手命御輦退下,不急不緩的踏步走路。
海公公在陛下身側佝着腰,其他太監低首屏息跟在後邊,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御書房的太監換的最勤快,一是互相爭奪激烈,二是海公公不允許有相熟的太監當值。
陛下記不住熟面孔,自然不會提攜。
忽然。
永寧帝止住腳步,指着遠處猶自亮燈的閣樓:“那是御馬監值房吧?”
“正是。”
海公公陰陽怪氣道:“這般晚了還不滅燭,簡直不懂規矩,奴婢這就遣人去斥責。”
“莫要去打擾。”
永寧帝說道:“御馬監事務繁多,徹夜當值是爲國盡忠,算不得壞規矩。”
海公公眼珠一轉,趁機進獻讒言:“怕不是忙着撈銀子,奴婢聽說御馬監養着許多鹽商,諸如李一方之流。
年前還是個小販,轉眼就富甲一方了!”
永寧帝當然知曉此事,實際上李一方賺的銀子,大多數流入內帑。
鹽商只佔個富甲一方的名號,拿不出多少銀子。
海公公也知曉此事,但是仍然要在陛下耳邊唸叨,天長日久陛下必然生出不滿。
畢竟,龍性本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