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泛白,白曙微微。
西廂中浮動着一絲生動的色彩,風灌進紗窗,牀上的綠芙終於睜開了自己沉睡了快一個月的眼眸。
半百不亮的光線中,一雙漆黑的眸子,燦如星辰,熠熠生輝,頓時百花失色,賽過世間一切顏色。
細不可聞得嘆息出去,綠芙愣愣地看着牀頭垂下的流蘇,在微白的晨光中流溢出彩,浮動的心情經過沉澱,慢慢地在心底,歸於平靜。
她還是蘇綠芙,萬事都能笑着應對的蘇綠芙。
掀開棉被,她直直地坐起了身子,雙腳捲了起來,雙手抱着,頭支上面,似乎在回憶着某些東西。臉上的死寂很久很久……有悲傷、有掙扎……最後歸於平靜。
微微的嘆息出口,她淡淡一笑,輕步下了牀,穿過屏風……
昨天她就醒了,在他的淚滴入衣襟的時候就醒了。
他哭了,爲了她的茫然嗎?他的彷徨嗎?
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兒落淚了,任她如何想,也絕對想不到,堂堂的楚王景沐會有淚……但是那滾燙的溫度的確讓她甦醒了。
雖是夏日,清晨還是有絲涼意,綠芙慢慢地走近他,有多久沒有好好看看他了,那眉,那眼,都是她熟悉的,依舊那般清潤。
緊蹙的眉帶着憂愁,輕輕地擰着一起,她可是想象起他舒展的模樣,這眉似乎都是爲了她舒展。
是什麼讓他如此寶貝呢?綠芙好奇極了,不禁走近,楚景沐本就淺眠,隱約聽見有腳步聲走近,有些不悅,頭沒擡,冷冷地警告,“出去!”
綠芙一怔,停下了腳步,暖暖地笑開了,戲謔道:“王爺,當真要我出去嗎?”
楚景沐趴在桌上的身子輕輕一震,清潤圓滑的聲音如一道暖流劃過心臟,喜悅如展翅紛飛的白鴿,灑下了一路的芬芳和輕快……
是芙兒的聲音,如黃鶯出谷,又如冰雪初化,那樣的撼動着他心靈。
自她回了身邊後,他日日夜夜期盼的聲音,如天籟……
“原來睡了一覺,王爺變得好凶呢,早知道就不醒過來了。”見他依舊趴在桌上,綠芙心一酸,竟然呵呵地笑了起來。
倏然直起身,近在咫尺的綠芙如一個精靈,潤着雨露,乘着春風,柔柔地站着,楚景沐笑了,一把拉過她,跌坐在他懷裡,清晨稍顯蒼白的脣被狠狠地吻着。日夜刺骨的思念和渴望如滿缸的水破了個口子,嘩啦一聲,傾瀉而下。
感受着她真實的溫度,他方放下自己高懸着的心,細心地感受屬於綠芙的馨香,屬於他的溫暖。
直到兩人呼吸都有點混亂急促,楚景沐才心甘情願地放開的她的脣,蒼白的脣是一片晶潤的火紅,嬌豔欲滴更看得楚景沐心怦怦而動。
“謝天謝地,終於醒來了!”緊緊地抱着她,楚景沐感激地嘆了聲,懷裡的暖香……對他,如獲至寶。
“王爺應該感謝自己。”綠芙笑着,天漸漸泛白,射進點點亮光,綠芙眼光瞥見桌上的畫,微微一愣……他把昨天傍晚兩人在湖邊那副美得像畫的溫馨和和諧映上了畫紙。
見她眼光似乎定在畫上,楚景沐靜靜地看着她柔和的側臉,總覺得醒來的綠芙和過去有點不同,至於哪裡不同,他卻又說不清楚。
“沒想到王爺也擅長丹青。”她不禁稱讚,這幅畫勾勒出一幅奢侈的幸福,她心不由得緊了緊。
一雙翻雲覆雨的手,一雙征戰沙場的手,竟然也是一雙能畫能棋的手。綠芙抓過他的另外一隻好手,輕輕地摩挲着上面的厚繭,因爲常年握劍的原因,他的掌,竟是粗糲的繭子。和她的溫軟滑膩形成強烈的反差,她似乎能看見他坐在桌前,全神貫注地繪畫的模樣。
可是這雙手,曾經放開她。
“喜歡嗎?”
綠芙點點頭,她很喜歡!
“那讓人潤色後掛在廂房可好?”寵溺地笑着。他把玩着她飄逸帶着清香的髮絲,鐵漢也成繞指柔,原來是這種感覺。
“好!”她擠出笑容。
儘管他們都小心翼翼地不提到某些東西,可越不提,擱在心底就像是個毒瘤,慢慢地潰爛,最後就污染整個心房。
綠芙欲言又止,楚景沐更是不想出口,綠芙看着手指纏繞青絲的他,心一動,“王爺……”
楚景沐輕輕地嗯了一聲,卻沒有擡頭。
“我沒有……”她爲難地抿脣,欲言又止,心中的複雜幾乎扯壞裙襬。
楚景沐眼光瞥見她攪着衣襬的手,眼光一閃,“沒有什麼?”
“算了,沒什麼事?”綠芙心底苦笑,剛剛那一瞬間,她竟然想解釋,想回答他昨天的問題。想告訴他懸崖之事是晉王的詭計,可是卻……
算了……
他明明有很多問題想問,可又什麼都不問,綠芙擰着眉,其實就算他問了,她也未必會說真話。
他們之間,信任還要好好的學習。
轉而想到什麼,轉過身來,“對了,哥哥……王爺,我哥哥在哪?”
“就念着哥哥。”不滿地哼了哼,楚景沐依舊玩着她的青絲,心裡卻咯噔一聲響。
綠芙擰了擰他的臂膀,好笑地看着他,“我醒來第一個見得不就是你嗎?快說,哥哥呢?”
“就是穆風將軍。”
綠芙眉頭一擰,重複地低喃:“穆風將軍?”
應晉王之約進京的少年將軍?一陣失神,想起晉王,她心中還是那股淡淡的疼,她不明白,她心上的人明明是楚景沐,爲何會因爲別的男人而心疼。崖底,他的絕望,他的深情都深深地刻在心中,不能想了……她逼着自己打斷了心裡所想。
楚景沐看她臉上的恍惚,心隨之暗淡,心底悄悄地寫上了彷徨。
他不敢問她半年皇宮之事……
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晉王崖上的話,而是他的話中背後的意思。
怕傷己,更怕傷她。
卻又渴望她能親自對他講這半年之事。
她昏迷那段時間,他心心念唸的也不過是能再聽到那圓潤動人的聲音,聽到那溫暖的笑聲,如今她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還有什麼苛求的。
是他先陷她不顧的……可越是這樣想着,心裡就更加苦澀。
“芙兒,悠若也沒死。”
突然睜大眼眸,愣愣地看着他,喜悅和激動在心頭歡快地唱着歌,綠芙一手緊緊地拽着他的衣袖,雙脣因激動而顫抖着,“你……說誰沒死?”
蹭了蹭她細軟的臉頰,楚景沐笑道:“你還見過的?”
好不容易,極其難得……綠芙變成了木雞……
無憂——竟然是姐姐,那天在懸崖她還奇怪,原來是姐姐……
喜悅似是漲破了心房可以容納的空間,繃一聲斷裂了,身體的動作總比腦子快了一步,綠芙飛快跳下他的腿,急急忙忙地衝出門口。
“芙兒……你們姐妹真的很像……”他苦笑着搖搖頭,從懷裡拿出那塊溫潤的玉佩,眼光頓時晦澀,光線在他清俊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慘淡的苦澀,“爲什麼記得所有人,偏偏忘了我呢?”
因爲我不重要,是嗎?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清脆的鳥鳴之音……
許久,他才提筆,畫紙的右角落多了兩個蒼勁有力的字——東方。
“王……王妃……”奔月正想進門,忽而見她衝了進來,嚇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眨着眼眸,又揉了揉,綠芙已經快步出了西廂小門,“冰月……那個……王妃醒了?”
冰月挑了挑眉,喃呢着:“原來昨天我沒有看錯。”
綠芙快速地向南園奔去,天剛亮,王府中侍女侍衛忙忙碌碌着,爲迎接新的一天而辛苦着,綠芙如一陣風而過,給他們留下了一道欣快的背影。
王妃醒了,王府的笑聲又會回來了……
笑聲顯得那樣的彌足珍貴。
南園之中,越逼近廂房,綠芙心情越發激動。一陣說話聲讓她停下了腳步,溫暖的聲音在清冷的早晨暖了她心。
“小姐,你穿這身衣裳好漂亮!”房中,悠若剛剛梳洗完畢,她的貼身侍女不禁出聲讚歎,若比美,她雖不及綠芙,卻有自己獨特的風采和魅力,沉穩而淡雅。
她只是淺笑不語,“過快把東西收一收,我們去西廂”
“小姐,還是先吃早膳吧。”
“先看看芙兒,回來再吃。”
門口的綠芙眼中酸澀,情不自禁地踏進了房間,悠若身邊的侍女先注意到她,嚇了一跳“王……王妃?……”
悠若擰眉,回身,目光對上了綠芙含淚的眼,悠若一愣,想笑,可脣角卻扯不出弧度,映着晨光的綠芙,在逆光處,單薄的身子更顯孱弱。
醒了!
綠芙喉嚨間澀澀的,什麼也講不出來,只得看着悠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來,臉上是她小時候熟悉的笑容,寵溺和雅靜,脣動了動,還沒來得急說話就被她擁進懷裡……暖如夏日,心中咆哮的激動就那樣平靜了,祥和了,一切聲響歸於安寧。
綠芙就像是遊離多年的孤兒回到了溫暖的家……
悠若千言萬語只化成兩個字,“芙兒……”
同樣單薄的她抱着她都感覺到瘦弱,這瘦小的身子裡藏着太多的情感,壓抑得太深,讓她心痠疼痛。
“姐姐……芙兒很想你……”
侍女識趣地推出了房間,一滴淚悄悄地從悠若眼簾滴了下來,溫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姐姐回來了!不會再丟下芙兒一個人了。”
房間裡很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姐妹兩個緊緊地抱着,沒有哭聲,眼淚卻溼了彼此的衣領。
良久……才平復心情,坐到軟席上,似是看不夠對方的容顏,皆是相對而視。
片刻之後,悠若頓想到她可能剛醒,出門吩咐侍女把早膳端到房間裡來。
“芙兒,這些年,辛苦你了。”
抓着她的手,悠若心疼極了。
“姐姐,當年明明說你斷氣了,爲什麼……”綠芙心情複雜極了,已經料到結果了。
嘆了口氣,悠若感激一笑,“多虧了楚伯伯,楚家有個秘傳的點穴手法,死穴被點之後會陷入假死狀態中,只要在三天之內解開就能平安無事。也幸虧這樣才能保住我的命,只是苦了你。”
綠芙脣角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
原來是他,殺了她爹爹之後又救了她姐姐,算不算得上是一命抵一命呢?她是該感謝他還是憎恨他?綠芙諷刺地想着。
“因爲爹爹的事,朝廷一度不再重用武將,且很多和爹爹較好的舊日部下也跟着遭殃。姐姐想回京找你,但是風聲太緊,這些年只好都在華城,全靠楚伯伯照顧着,後來楚伯伯辭官後就一直跟着他遊歷天下。這會回來就因爲聽說了你和景沐哥哥在安陽的事,姐姐也想剛好是冬天,就回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們。”
“原來你天天去寒水崖就是爲了看看能不能遇見我,可惜我……”綠芙苦笑,微微遺憾,若不是這樣的話,或許她們姐妹就可以早點相認了。
“對啊,你小時候那麼喜歡寒水崖,姐姐以爲你回去。”卻不知道她體制變了,心疼地想着,悠若又轉而一笑,“沒看見你,卻碰上哥哥了。”
相對一笑,“哥哥變了不少。”
綠芙點點頭,雖然只有懸崖一面,她卻看得出,她的哥哥不再是那個頑皮的大孩子,而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將帥了。劉家的三個子女,哪一個是沒變的?
“有爹爹的影子了。”她笑着。
此時,奔月冰月和悠若的侍女紅兒端着早膳進來,行禮過後,把早膳都放在軟席的案几上,六菜一粥一飯,全是容易消化的流食。紅黃綠白,香味四溢。
“王妃,王爺吩咐說,你少吃點,不要傷了腸胃,等適應了,晚上再多吃點。”奔月笑着打趣。
“知道了!”綠芙淡淡地應了聲,心裡頓時流過一絲暖流。
三人退出後,綠芙攪拌着碗裡的粥,白煙竄了上來,又暖又香,撲鼻而來,悠若心情亦有點複雜,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各自吃着碗裡的反。
她們的感情隨着時光的流逝並沒有淡薄,反而更是心意相通,默契十足,悠若看得出她淺笑的嚴重的掙扎和矛盾。
“姐姐,問你個事?”許久後,綠芙放下調羹,擡眸看她。
“你說啊!”
“當年的事,公公是怎麼和你說的?”似是沉吟了很久,也掙扎了很久,綠芙終於出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