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石牀,遍佈整個巖壁的藤蔓,還有洞口照射進來的,那好似不太真實的光芒,都讓聶無雙微微一怔。這,正是當時,司徒安情將他安置的石洞,也是他與司徒安情,分別的地方。
彷彿是做了很長的夢一般,聶無雙心裡有些希冀,他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司徒安情也並沒有死,再過不久,他就會出現在洞口,露出那一慣讓人看不太爽的笑容,囂張地挑釁說,小鬼,你可欠我一個很大的人情啊。
這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然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聶無雙將視線下移,看到滿地的鮮血,在透進來的光照下,閃閃發亮,他似乎還能感受到,用手指摸上去的那種粘稠感。
汪連正坐在洞口,背靠着石壁,雙眼自然閉着,然而眉間的褶皺卻並未消散,擱在腿上的那隻手臂,在手腕處現出深深的劃痕。綠色的藤蔓葉子輕輕地垂落到他的耳邊,他卻沒有反應,顯然是睡得很沉。
聶無雙轉過頭,看到邊上整齊地放着一排的銀針,一根不知用什麼材質製成的細管,一片染血的布,還有一盞已經滅了的油燈。
除了自己渾身沒什麼力氣以外,似乎沒什麼不適的感覺,只是心中隱隱有些失落。
外面的光一下子變得刺眼,是有人將垂落的藤蔓掀起。聶無雙眯着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纔看清楚,那進來的人,是韓逸和樓驚澈。
“聶無雙,你醒了!”韓逸看見努力救治了一天一夜的人,竟然這麼快就睜開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同時,也是喜形於色,立刻將手中採來的藥材和果蔬放置一邊,竄到聶無雙跟前。
“……”聶無雙望着韓逸沉默片刻,紫黑色的瞳孔轉向了站在韓逸後面,神情淡漠的樓驚澈,“告訴我,司徒安情沒有死。”
“……”樓驚澈別開了眼,側着頭望着洞口不語。
“……”聶無雙點點頭,忽然笑了一聲,“那你救我是什麼意思?爲什麼不直接讓我死了?”
聶無雙的眼底染上了一層陰霾:“你既不替他報仇,又不讓我死,你到底想怎麼樣?看着我這麼難受,你可高興?”
“無雙……”
“要麼殺光那羣白道,要麼讓我死,你選一個。”聶無雙強硬地撐起身體,卻僅僅只能讓頭離開石牀而已,但是他眼中的冰冷的怒火,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懾人。
樓驚澈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無法言說的爲難。
“好。很好。”聶無雙轉過頭,視線不知道對着何處,嘴角揚起一個冰冷的弧度,“我真是枉與你相識那麼多年,在你眼裡,敵人的命,比我重要。”
一根銀針被迅速抽出,聶無雙反手就往自己脖子間刺去,韓逸正要阻止,卻被一隻手先一步搶上來。
汪連撐着疲憊的眼睛,手上卻十分熟練地將聶無雙手腕一扭,腕骨一捏,讓他鬆開手掌,奪回了銀針。聶無雙與汪連對視良久,卻並未說話。
“聶宮主,你是我們大家一起救的,我們三個輪流給你換血,好不容易將你救回來的,請你好好珍惜。”韓逸嘴上沒表示出來,心裡卻是有些生氣。
“誰準你們救我?!”
“聶無雙。”一旁默不作聲的汪連終於開口,沙啞的語氣透着深深的疲憊,“我們救你,因爲你是我們兄弟。我不管你是不是想死,自絕這種沒有尊嚴的事情你若是也能做得出來,那我無話可說。你本是一個驕傲的人,如今,你的傲氣都喂狗去了嗎?!”
“……”聶無雙一時無話,雙手握緊成拳頭,皺着眉咬牙許久,才驟然閉上眼睛。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他說。
即便聶無雙沒有看任何人,樓驚澈也知道,這句話是對他說的。
韓逸只看到樓驚澈的睫毛顫了一顫,轉身的動作乾脆利落,離去的腳步也是沒有一絲停頓。韓逸望了望聶無雙和汪連,立刻站起身追了出去。
洞外的陽光依然耀眼,微溼的泥土在日光下彷彿鍍了一層金,伸出手,還能感受到別樣的溫暖,與石洞裡面的陰涼,形成鮮明的對比。
“阿澈……”韓逸看着眼前那白色的背影,曾經的飄逸已經變得沉重,“聶宮主傷心過度,纔會胡言亂語,你不要放在心上,過段時間,他就會恢復了。”
樓驚澈依然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聲音飄渺:“不要緊,這樣就好。讓他將傷心轉化爲對我的憤怒,或許能夠讓他有活下去的念想。”
“……”韓逸看着路邊鬱鬱蔥蔥的狗尾巴草,最終還是把自己最想問的話問了出來,“阿澈,你爲什麼要與白道講和,明明對方已經不堪一擊了……”
“我不是與他們講和,只是想讓我們永遠擺脫‘邪教’這個烙印。以後再無黑白之爭,也不會有無謂的傷亡。”
韓逸沉默一陣,便加快兩步,與樓驚澈並肩行走。轉頭看着他的側臉,英俊的面容,一如他初見時候的模樣。
“阿澈……”韓逸頓了一頓,“你爲什麼會想到給聶宮主換血?你失血最多,可爲何你好像一點都沒事,臉色也很正常?汪教主就一副累癱了的樣子。”
“……”樓驚澈忽然停下腳步,讓韓逸愣了一下,他看見對方白色的衣袂隨風飄起,彷彿下一刻就要被吹到很遠的地方似的,如此讓人吊心。
不止如此,在夜晚,韓逸也再也沒有見到那個渾身散發着冰冷氣息的樓驚澈了。
“你打算去哪裡?回到落雲谷,還是去紫陽宮?”樓驚澈並未回答韓逸的問題,但問出口的話語,卻成功轉移了韓逸的注意力。
“這個嘛……還真沒想過。”韓逸擡頭想了一想,發現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思考,只是一下子也決定不下來,只好反問道,“那你呢?你要回桀驁崖,還是……”
“跟着你咯。”樓驚澈忽然揚起嘴角,調皮地一笑。
“誒?”韓逸一愣。一直以來,都是他跟着樓驚澈,如今,樓驚澈卻說要跟着自己走。這時候他突然發現,當跟着人跟習慣了之後,再回到要自己決定目的地的生活,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唔……我不知道,以前想去的地方,現在都不想去了。”
樓驚澈看着韓逸絞盡腦汁的樣子,柔柔一笑:“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嗯?”
……
天上的雲彩不緊不慢地飄蕩,彷彿一片流動的巨型輕紗隔絕了天與地,遠處朦朧的山峰在雲層間若影若現,山峰頂上,巨大的一輪紅日正靜靜地懸掛着,褪去了本來刺眼的光,顯得如此柔和,眼睛,可以直視太陽。
站在大漠最高的塔樓頂上,韓逸見到了從未讓他震撼的景象。天地如此之大,襯得自己何曾渺小。
“每次司徒長老想念師父的時候,就會來到這裡。”樓驚澈坐在檐角,眺望着遠處與他的瞳孔相同色調的雲彩,白色的髮帶在風中如同游魚一般跳躍,“他說,等待,需要很大的勇氣。”
其實司徒安情說的話不止這句,那時候葫蘆裡的酒,是莫輕塵給他留下的離酒,他舉了半天,都沒捨得喝。那時候樓驚澈問他,爲什麼要帶他上來這個塔頂。司徒安情回答說,他需要有人告訴他,他不會瘋掉。
“如果我是司徒前輩,我也一定會等下去,不論多久。”韓逸跟着坐下,一頭靠上了塔尖。
“其實……”樓驚澈頓了一頓,輕輕開口,“等不下去的話,也不會有人怪他的。”
“……”韓逸初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以爲樓驚澈談論的僅僅只是司徒安情,許久以後,他才明白,樓驚澈所說的話,從來都覆蓋着自己。
那一天,他們在塔頂一直待到傍晚,樓驚澈之後再也沒說過話,直到韓逸不經意間望向他,揉了揉眼睛。
“阿澈,是不是因爲我總覺得你會消失,所以看你都好似你變透明瞭?”
韓逸隨口一說,細看樓驚澈的手,血管分明,皮膚顏色淡得有些偏白色,不知是不是因爲那落日餘暉的緣故。
“韓逸。”
“嗯?”
樓驚澈一聲輕喚,將韓逸的視線拉了回來,再望向那琥珀色的瞳孔時,那裡面帶着無盡的寵溺與眷戀。
“你閉眼,我有東西送你。”
“咦?”
韓逸瞪着一雙大眼望了樓驚澈許久,不知爲何,竟有一種最後觀望對方的感覺,彷彿下一刻,他就會消失不見。
但韓逸最終,還是乖乖閉上了眼睛。
樓驚澈整個人忽然變得通透,他微微向前一仰,一手勾住韓逸的下巴,淡色的薄脣正要貼上韓逸之時,卻忽然如煙一般消散不見,再也沒了蹤影。
韓逸只覺得一陣輕風撫過臉,溫柔得像是樓驚澈的手,但對方卻許久沒有動靜,甚至連呼吸的聲音也瞬間消失。
他心下奇怪,試探地喚了一聲:“阿澈?”
回答他的,是偶爾飛過的兩隻大雁的長鳴。
韓逸猛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他一生中,最難忘的情景。
尖牙一般的月亮,與日光交疊,日月同輝;五彩斑斕的雲朵漂浮在頭頂,彷彿伸手就能夠到。遠處的山峰如同如來五指,捏着月亮與落日。
如此美麗的景色,讓韓逸微微失神了片刻,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樓驚澈送他的景象,他只知道,他仔仔細細地環顧了四周,卻依然沒有見到半片白色的衣裳,除了腳邊的龍吟劍。
劍身圍繞着一股暖流,不斷向外延伸,彷彿要爬到韓逸的身上似的。金色的劍穗,輕輕搖曳,如同那人隨風舞動的青絲。
一人一劍,在大漠最高的塔頂上,映照在一日一月之中,化爲了奇景的一部分。風,驟停。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樓驚澈:你打算去哪裡?落雲谷還是紫陽宮?
韓逸:沒想過。
尉遲楓:韓逸你個魂淡,你難道忘記了我還在紫陽宮嗎?!快來接我!
韓逸: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我,可能最近沒睡好出現幻聽了吧……
尉遲楓:魂淡啊,你真的徹底忘了我……T_T
齊紅(手握鞭子):動作給我麻利些,拖拖拉拉再吃我一鞭!
尉遲楓:菩薩,你一定要讓韓兄早日想起我……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