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裡,呼嘯的風聲如同蕭音,沉悶得讓人呼吸都覺得困難。
司徒安情頭也不回地拉着莫東流沿路奔走,他不知道自己的腳步多快多大,直到身後莫東流被絆了一跤,撲在地上,司徒安情才驚覺自己太過生氣。
他輕輕地將莫東流扶起來,看着對方默不作聲,毫無錯怪之意的眼神,心裡泛起絲絲內疚。
“那個……莫東流。”司徒安情閉了下眼睛,猶豫地開口。
“嗯?”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帶着疑惑。
“這條路一直出去,會有一條江,江上有艘船,你進去,順水而下,看到第二個碼頭,你就停下,那裡有個很大的橋,上了橋,走幾步,就是仙州城。進了城鎮,你買個面紗戴頭上,暫時會脫離危險。等我們也出去了,我會將你接到桀驁崖,省得你被當成妖孽。聽清楚了的話,就趕緊走吧。”司徒安情異常認真而又耐心地向莫東流解釋,語氣雖然緩慢,但多多少少透着一絲難以覺察的焦急。
“你要回去嗎?”莫東流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司徒安情,眼裡透着濃濃的擔心。
“嗯。”
司徒安情點點頭,青色的流蘇髮帶滑到耳邊,他深吸一口氣,歉意道:“無雙這小鬼,平時沒人疼,性子總是這麼衝動易怒,脾氣大起來,完全不顧後果,什麼事情都幹得出,剛剛對你這麼兇,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莫東流搖了搖頭,劉海也跟着抖動:“我完全沒有要怪他的意思。”
“別看他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他始終還是個孩子。”司徒安情嘆了一聲,“把他一人留着,我不放心。你且先去,我隨後就到。”
司徒安情心中掛念,輕輕拍了拍莫東流的肩,轉身就回奔,速度比來的時候快了好幾倍。
身上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一般,司徒安情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躍回了原地,待看到聶無雙時,瞳孔猛地一縮。
紫色的衣裳沾滿泥土,靜靜地倒在黃泥地上,溼漉的泥地,污了一頭長髮青絲,而那皺着眉頭的額間,依然透着一股傲氣。
“無雙!”司徒安情趕緊上前蹲下,將他的頭抱起來,這才發現聶無雙內傷嚴重,右手骨也已經碎了。
“你回來做什麼……”聶無雙睜眼,眉頭皺得更緊了。
司徒安情火氣一來,差點用手拍過去:“我要是不回來,你就死在這了!”
“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淡淡的語氣,平靜的聲線,“好過看你們在我面前卿卿我我。”
“你這臭小子怎麼這樣!”司徒安情吼了一聲,“這種時候了你腦子裡裝得都是些什麼屎!”
“你喜歡莫輕塵這種話,已經跟我強調很多遍了。”聶無雙紫黑色的眼珠幽幽地望着司徒安情,冷靜得不像話,“你說我腦子裡都是什麼?我早就想死了。”
司徒安情呼吸一窒,正要說什麼,耳間卻聞數道腳步聲。心下火躁,一把將聶無雙架了起來,卻被對方一把推開。
“滾,我不想見到你!”固執而又決不妥協的口吻。
“操!”司徒安情正要揮拳,舉到半空卻又下不去手,只好變拳爲指,在聶無雙穴道上重重地點了一下,將人直接背起,“老子真特麼上輩子欠你的!”
“這裡有腳印,在這邊!”
身後腳步越來越響,司徒安情咬牙強行運功,心口一痛,單膝跪了下來。“寸草不生”的毒,快要侵入心口了。
“放下我,你趕緊給我滾。”聶無雙瞧見司徒安情苦苦支撐,心中一急,到了嘴邊,擔心的話卻總是變成了在對方耳中完全不討喜的話語。
“操,你是長輩,我是長輩?!”司徒安情勉強站起,“回去我就家法伺候!”
“司徒公子!”
一聲叫喊,白衣入眼。他一把扶住腳步稍顯搖晃的司徒安情,絕美的容顏滿滿的擔憂。
“我去……”司徒安情晃了晃腦袋,氣得胸腔都快炸了,“一個一個都特麼讓我不省心!不是叫你先走嘛你回來做什麼!”
“我若走了,你們的船隻在哪裡!”莫東流眼中一哀,“你根本就沒給自己留後路……”
“……”司徒安情側過頭,舔了舔脣,又轉回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算了……東流,拜託你一件事,你幫我把這傢伙送到船上,你們先走,我斷後路。”
莫東流一個勁地搖頭:“我做不到,要走一起走……”
“滾!我纔不要跟他待在一起!”聶無雙的話語簡直是從牙縫間漏出來的。
司徒安情完全無視聶無雙的話,只對着莫東流道:“聽話,我跟你說過,他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我不想他死在這裡,你聽話,幫我把他送走,好不好?”
“……”聶無雙瞳孔一舒,震驚盯着司徒安情的側臉,竟是說不出話來。
“既然他是你重要的人……”
莫東流忽然沉下臉,俊美的臉色略顯嚴峻,細長的柳眉倏地一挑,黑色的眼珠,在那一瞬間彷彿變了顏色。
“那你應該自己送他走!”
“……”司徒安情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有那麼一剎那,他有種見到了莫輕塵的錯覺。
身後腳步如期而至,司徒安情回過神來,立刻吼道:“走啊,現在不走就來不及了!”
莫東流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只是吸了吸鼻子,聲音飄渺得如同流雲飛霧。
“我現在纔想起來……也許我真的……可以算是妖孽。”
“啊?”司徒安情心下着急,聽聞對方沒頭沒腦的一句,有些茫然。
“司徒公子,有酒嗎?”
“……呃……你這個時候了還管什麼酒啊,快走啊!”司徒安情的聲音略抖。
“有酒嗎?”
看着莫東流異常認真的眼睛,司徒安情頓了一頓,身後扛着聶無雙,他沒手拿,乖乖答道:“腰間,葫蘆。”
莫東流輕輕將酒葫蘆解下,拔開塞子,仰頭咕嚕咕嚕一口全部灌完,漏出的酒水順着下巴滑過優美的脖子,滴落到胸前衣襟,開出淡色的白花。
司徒安情目瞪口呆地看着對方將空的葫蘆隨意一扔,擡手抹了把嘴脣。
“你一直都喝這麼烈的酒嗎?”對方輕笑一聲,似乎有些不勝酒力地退了一小步。
“你……”
司徒安情正要說話,卻見莫東流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白袖飄起,白皙的手指柔柔地托住他的側臉,淡色的薄脣靠近,在他的臉頰上印上一個輕吻。
“我是千年古琴——東流。”莫東流忽而一笑,黑色的瞳孔如深海的黑珍珠一般明亮,“司徒公子,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希望你活下去。”
雪色雲袖一擡,莫東流手下竟憑空現出一把木製古琴,紫色琴身,七彩琴絃,光澤如同黃金般耀眼。司徒安情雖然不懂樂器,但一眼看去,就知道這不是一把普通的琴。即便不信鬼神的司徒安情,此刻不得不被逼着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連身後默不作聲的聶無雙,也被此震驚。
莫東流,何許人也?!
“你帶他走吧,我來斷後路。”莫東流背對着司徒安情,迎面看着即將現出身影的追兵,側過頭,淡淡一笑,“爲了救我,害你受了這麼多苦,真的很抱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你們平安逃脫。”
“那你……”司徒安情總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怎麼辦?”
“我會被焚燬。”莫東流微微一笑,彷彿對自己回答的內容毫不畏懼,烏黑的眼睛淺淺一彎,“我在人間,已經毫無牽掛。借來的一魂一魄,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我很高興,能認識你們。”
司徒安情聽着這幾乎可以算是遺言的話語,扯了扯嘴角:“你別開玩笑了……”
“司徒公子,保重。”莫東流纖長的手指一撫琴絃,無形的力道將司徒安情推出些許距離,“重要的人,要你自己……親手來保護!”
白色的衣袂在溼潤的空氣中微揚,腳下的水氣緩緩上升,竟形成厚達腰間的白霧,似夢似幻。
司徒安情看着已經出現在眼前的追兵,又望着莫東流的背影許久,默默地眨了一下眼睛,一咬牙,揹着聶無□□快地離去。
轉頭那一瞬間,心裡百感交集。司徒安情輕功絕頂,卻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覺得這麼一段路,這麼長,這麼遠,彷彿無窮無盡似的。
身後,震撼天地的琴音入耳,原本陰沉的天,又塌陷了些許,顯得更加可怖,隱隱地,彷彿伴有雷霆。前來追捕的千百弟子,被這浩瀚的音色壓得趴在地上,緊緊地捂住耳朵。
如珠簾落地一般的音律,蜿蜒流轉的清泉落瀑,明明是輾轉悱惻的悲調,卻舞出壯烈的味道。司徒安情記得,這是多年以前,他教莫輕塵的那一曲……“嘆故人”。
前路依然泥濘潮溼,司徒安情頭也不回地帶着聶無雙離去,那悠揚而又震天撼地的絃音徘徊在耳邊,久久不能散去。彷彿如同那一年,月下的白衣和着那讓人斷腸的詩句: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