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路幹是不願意聽那些文官逼逼的。
因此,但凡是不得不上朝的時候,路幹都會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大多時候,他一言不發,努力讓自己像根木頭樁子。
可是今天,他卻很想聽聽這些人說什麼。
即使永嘉帝沒有讓他留下,他也會找藉口留下來。
永嘉帝擺駕御書房,很快,路幹便見到了那些文官。
首輔馮恪,以及十八名御史。
都察院裡有四大金剛,路乾眼風掃過,在這十八名御史中,除了在家養傷的靳御史,另外三大金剛赫然在列。
想想也是,今天在朝堂上,風頭都讓靳御史一個人出盡了,其他三位豈能善罷甘休。
這不,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只不過這一次,給他們遞枕頭的不是人,而是烏鴉。
和路幹有同樣想法的還有永嘉帝,路幹純粹是以旁觀者的眼光看熱鬧,而永嘉帝,他認爲自己是受害者。
如果這一切真是巧合倒也罷了,如果那些烏鴉是被人操控,永嘉帝恨不能立刻把那人千刀萬剮。
永嘉帝沒有猜錯,沒等馮恪開口,那些御史們便慷慨陳詞,一模一樣的話術,就是提醒永嘉帝,天空上的那個巨大的孝字,無論是不是真的上天示警,身爲帝王,都要給天下百姓一個交待。
是的,天下百姓,而非僅僅一個京城。
京城發生的事,不出三個月,便會傳遍天下。
更何況明年便是大比之年,到時天下學子齊聚京城,別說是今天這樣百年,或者千年難遇的奇事了,到時就是某位大儒家裡牆頭塌了這樣的小事,都能傳得天下皆聞。
且,但凡天有異象發生,都會有災禍接踵而至,百姓人心惶惶,只有皇帝在這個時候頒佈罪己詔、祭拜天地,方能安撫人心。
否則,皇朝大亂在即!
當然,上天不會無緣無故就示警的,說來說去,還是因爲樑世子未給樑王奔喪而起。
樑王乃太祖子孫,身份高貴,生前上敬君王,下愛子民,死後卻落得無長子送終,而其長子卻又命不久矣,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纔派烏鴉前來示警。
自古以來,孝道乃立國之本,不孝乃不赦之罪,樑世子即使事出有因,但不孝就是不孝,帝王沒有治罪,那是帝王的包容,但包容不是縱容,若不讓樑世子贖罪,那便會讓天下百姓有樣學樣,兒子不孝父親,子孫不孝祖宗。
何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長此以往,世風日下,綱常崩壞,四維不張,國之不國!
嗚呼,哀哉!
御史們一個比一個危言悚聽,路幹聽着都想拔刀了,當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自大雍立朝,從未有過御史因爲諫言而獲罪的先例,永嘉帝可不想成爲罪殺御史的第一人。
永嘉帝面沉似水,下首的馮恪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十八位御史全部抒發完畢,永嘉帝看向馮恪:“馮愛卿怎麼看?”
馮恪聲音平靜:“依微臣所見,既然此事因樑世子不孝而起,那麼不如就給樑世子一個贖罪的機會,讓他回樑地爲父守孝,若是他的身體難以支撐,那也是他爲人子者應該承受的。”
永嘉帝沉默無語,正在此時,一名御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腦袋磕在金磚上,砰砰直響,只是幾下,那金磚上便沾了血跡。
“聖上啊,大雍朝的列祖列宗啊——”
後面的話,永嘉帝已經不想再聽,他站起身來:“老李,擺駕回宮!”
見他要走,其他十七名御史也跟着一起跪倒,捶胸頓足,哭得死去活來。
永嘉帝眼中閃過一抹殺意,但隨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他不讓樑世子出京,今日之事,必將傳揚出去,御史死諫而不成,世人不會說這些御史胡攪蠻纏,只會說他這個皇帝棄王朝興衰於不顧!
十年了,他雖然在這張椅子上坐了十年,可是長壽宮裡還有一位太上皇,他不是天,他的上面還有天。
永嘉帝迅速平復了自己的心情,對馮恪說道:“馮愛卿,就由你來爲朕起草罪己詔吧。”
馮恪撩袍跪倒:“臣領命。”
永嘉帝又看向李公公:“宣韓院使和江醫正吧。”
一個時辰後,當朝太子在首輔馮恪、宗人令趙陳以及錦衣衛指揮使路乾的陪同下,登上魁星樓。
太子做爲皇朝儲君,代皇帝宣讀罪己詔。
這也是大雍有史以來,最迅速,同時也是最有效的罪己詔。
因爲就在太子宣讀完罪己詔的那一刻,籠罩在魁星樓上空的那個巨大的孝字——裂開了。
黑雲散去的那一刻,所有人屏住呼吸,在驚恐中懷着崇敬之心,仰頭看着那數以萬計的烏鴉朝着不同的方向飛走了,變成一個個小黑點,直至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
從此以後,在京城百姓心中,烏鴉被賦予了神秘的力量,它們不再是不祥之兆,搖身一變,成爲上天的使者。
在老祖宗的墳堆上看到烏鴉,不會有人驅趕,而是手腳麻利地擺上祭品,甚至還會提前在祭品里加上一兩樣肉食,這是專爲鴉天使準備的。
若是鴉天使飛進某戶人家的院子,這家的老太太就會衝着自家兒孫們大聲喊:“老天爺派天使來了,你們還不快去給老孃端洗腳水!”
烏鴉地位的迅速提升,京城老六居功不小。
它從異世而來,穿越時空,卻變成了一隻爹不疼娘不愛兄弟姐妹都嫌棄的醜小鴉,開局亂葬崗,沒有金手指,懷才而不遇。
直到那天,它被那隻叫小乖的鷹啄破腦袋,又帶它去見那個能和它說話的小姑娘,它才終於領悟到穿越的真諦。
從凡鳥到天使,京城老六逆襲成功。
沒過幾天,京城老大退位讓賢,京城老六一飛沖天,終成一代鴉王!
笑傲鴉生,唯我獨尊,鴉界族譜從我開始!
啞啞!
呱呱!
嘎嘎!
次日,永嘉帝帶領衆皇子前往太壇祭天,行完祭天大典,又去太廟祭祖,就連一直在府中養傷的四皇子也被攙扶着一起去了。
這一套流程走下來整整用了三天,而在這三天裡,皇帝的聖旨終於送到樑王府,樑世子趙廷晗回樑地爲父守孝。
一般這種情況,與這道聖旨一起來的,還會有另一道襲爵的聖旨,國不能一日無君,藩地亦是不能無主。
昔年,第一代吳王薨逝,太祖白髮人送黑髮人,強忍悲痛,命吳世子迴歸吳地繼位,並且下旨,吳世子須在一年內成親,且守孝九月。
而後來太祖駕崩,高宗登基,依前朝先例,新帝守孝二十七日。
自此,皇帝守孝二十七日,藩王守孝九個月,這便成了大雍趙氏皇朝的祖制。
樑王已逝,既然已經準了樑世子回樑地守孝,那麼依制,皇帝便要下旨讓樑世子繼承王位,而樑王的喪事已經辦完,那麼,在樑世子踏上樑地的那一刻,他便已經是樑地之王,即使他在守孝,也要處理樑地的政務。
而這一次,直到趙廷晗離京,繼位詔書也沒有頒下來。
當然,這也有皇帝擔心趙廷晗身體的原因。
太醫院裡,胡太醫回來辦理一些相應的手續,做爲趙廷晗的專屬太醫,此番他要跟隨趙廷晗一起去樑地。
同僚們紛紛與他道別,嘴裡說着吉祥話,心裡卻在嘆息,無論樑世子是死在路上還是死在樑地,胡太醫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了。
以前他們覺得胡太醫因趙廷晗而死已經很倒黴了,現在才知道,還有更倒黴的,那就是死在異地他鄉,趙廷晗還能葉落歸根,胡太醫呢?胡太醫的家人有沒有財力和人力,把他的屍骨接回來呢?
怕是不能吧,聽說胡太醫只是小門小戶出身,且他的兒子只有六七歲,等到這孩子有能力把他接回來,怕是要十年八年之後的事了,那時的胡太醫,早已化作一具白骨了。
衆人再看胡太醫,腦海裡浮現的便是一具白生生的骷髏。
胡太醫只是覺得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做夢也想不到,此時此刻,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趙廷晗離京,當然不會只有一位太醫,太醫院另外又派了五名太醫隨行,待到趙廷晗回到樑王府,這五名太醫便會返京,只有胡太醫留下,當然,這是在趙廷晗活着的情況下,如果趙廷晗死了,這五位太醫能不能順利回來,就要看樑王府主子們的心情了。
不過,無論如何,他們的命運都會比胡太醫好上一丟丟,畢竟,他們是頂着聖旨去的,樑王府的人會罵他們,會怪他們,也會冷落他們,但不會殺了他們。
可是胡太醫就不一定了,誰讓他在京城時就給趙廷晗看病呢,樑王府的人說不定還會認爲趙廷晗就是被他給治死的。
大家都是當大夫的,誰沒遇到過無理取鬧的患者家屬呢,更何況這個患者家屬還是有權有勢的。
胡太醫離開太醫院時,他第一次發現,他的同僚們原來都很友善,大家齊齊向他揮手道別:“胡太醫,一路走好!”
白宅琴房內。
名旦小黃鶯正在唱着他最拿手的拾玉鐲,白爺翹着腳,輕輕打着拍子,這時,小黃鶯的小徒弟阿葉跑了進來,將一隻沉甸甸的大信封交給白爺。
“這是那天來的那個泥鰍送過來的,說是他家小姐讓他送來的。”
白爺心中一動,問道:“泥鰍呢?”
阿葉說道:“泥鰍把這個放下就走了,他說他忙着呢。”
白爺點點頭,迫不及待地打開那隻大信封。
信封裡,是兩本春秋。
白爺拿起其中一本,只是翻了翻,便熱淚盈眶。
小黃鶯見了,柔聲問道:“白哥,怎麼了?”
白爺沒有回答,放聲大哭。
他雖然不認識房氏兄弟的筆跡,但只看這書上的批註,便已經令他有醍醐灌頂之感。
筆跡能造假,但這內在的東西是不能的。
泥鰍從白宅出來,便回到他住的那個破院子。
一個大嬸看到他,便笑着問道:“泥鰍,這麼多天沒回來,你去哪兒了?”
泥鰍咧着嘴:“給東家幹活去了。”
“哎喲!”大嬸上下打量泥鰍,“泥鰍啊,你胖了啊,還有這衣裳,不像是故衣店裡的,倒像是新做的呢,你這是發達了!”
泥鰍忙道:“沒有,就是跟了位好東家。”
擔心大嬸再問,他便滋溜一下鑽進了隔壁嬸子家裡。
“嬸,我要跟着東家去外地了,東家好心,準我帶上我弟弟,嬸,要不你和小花也跟着我們一起走吧。”
嬸子嚇了一跳,連忙拉着他仔細詢問,生怕他是被人騙了,泥鰍有點不好意思:“我窮得叮噹響,有啥好騙的。”
嬸子直搖頭:“我可聽說有的有錢人,要用人腰子來泡酒呢。”
泥鰍的嘴角子抽了抽,他已經知道自己誤打誤撞的這位東家是何許人也了,嘎腰子,不會的。
可是他不能說,哪怕是面對好心的嬸子也不能。
不過,他還有幾天準備的時候,可以慢慢說服嬸子。
長公主府。
失蹤多日的蕭嶽終於回來了。
他不是自己回來的,他是被金寶賭坊的人給送回來的。
京城裡的人都知道,金寶賭坊雖然名義上的老闆是姓金的,可其實,那位金老闆,真實身份是寶慶侯府的家生子。
也就是說,金寶賭坊是寶慶侯府的產業。
沒錯,就是那位一口氣輸掉整條街的寶慶侯世子的寶慶侯府。
可能是見兒子輸得太多,所以寶慶侯一怒之下,買下了那家賭坊。
在哪裡摔倒就在哪裡爬起來,雖然害得兒子被打斷一條腿的是靳御史,可若沒有金寶賭坊也就不會有這件事,所以寶慶侯買下了金寶賭坊。
這件事在京城不是秘密,現在的金寶賭坊不是一般人能進去的,能來這裡豪賭的,無一例外,全都是京城的二世祖。
蕭嶽,按理說他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
可他偏偏是讓金寶賭坊的人給送回來的,而且還是穿着一身破衣裳回來的。
那身破衣裳,上面的補丁多到數不清。
他不但厚着臉皮跑到金寶賭坊裡賭錢,而且全身上下輸到只剩下一條褻褲,畢竟是蕭駙馬的兒子,總不能讓他光着回去吧,所以金寶賭坊就給他找了一件破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