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斯遠盤桓新宅數日,今日可算回了榮國府。甫一進得清堂茅舍,香菱、紅玉、五兒、芸香等俱都來迎。
那柳五兒掃量陳斯遠一眼,便覺自家大爺氣度愈發凝練、沉着,竟與外間那些做了十幾年官的進士一般無二,不由得心下歡喜。
陳斯遠笑吟吟答對了幾個丫鬟,一路進得內中,待施施然落座,又捧了紅玉遞來的茶水,這才問起府中這幾日情形。
紅玉便道:“昨兒下晌大爺又打發春熙來過問,哪裡還有旁的信兒?哦,是了,一早兒倒是宮裡來了位夏太監,代娘娘賞賜下好些物件兒,連大爺也有一份兒呢。又聽說,娘娘吩咐下了,說下月初一要去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
陳斯遠聽得蹙眉不已,這好生生打什麼平安醮?待追問兩句,紅玉也不知此番是什麼由頭。
陳斯遠便將此事暫且放在一邊,又見柳五兒於書房中捧書研讀,還當這姑娘又是在瞧才子佳人的話本子,誰知掃量一眼,竟是三國演義。
陳斯遠回想過往幾日,頓時唬着臉兒道:“這書……看看就罷了,旁的不說,單說三英戰呂布,那呂布再是雄偉,又豈能敵得過車輪戰?”
柳五兒眼見陳斯遠一副‘心有慼慼焉’的模樣,總覺着自家大爺說的不是書,而是旁的。
恰此時外間玉釧兒來傳信兒:“遠大爺可在?我們太太有事兒尋遠大爺說話兒呢。”
王夫人尋自個兒?陳斯遠先是應了一聲兒,這纔不慌不忙思忖起來。他避居新宅,一則是給邢夫人個顏色瞧瞧,二則……也是防着大老爺賈赦虧欠了銀錢,再真個兒當面說親。
到時候陳斯遠應是不應?應了的話,寶姐姐那邊廂如何交代?不應的話,等於跟大老爺撕破了臉皮,陳斯遠哪裡還好繼續寄居榮國府?
誰知二姑娘竟求告了老太太出面將此事攔了下來,且大老爺賈赦此行津門非但沒虧反倒賺了一筆。
陳斯遠不知探春來回溝通,只當主意是二姑娘自個兒拿的,頓時對其愈發刮目相看。錯非這會子情定寶姐姐,說不得陳斯遠還真就順勢應承了這樁婚事呢。
按說王夫人理應贊成自個兒與寶釵,那這會子來尋自個兒……是爲表功賣好兒?
這般思量着,陳斯遠出了清堂茅舍,隨着玉釧兒一路出了大觀園,奈何探尋一番不得其果,只得兜轉一番進了王夫人正房。
那王夫人見陳斯遠進來,便起身笑道:“遠哥兒好自在,竟躲出去好幾日。”
陳斯遠苦笑道:“晚輩實在不知如何應對,只好三十六計走爲上。”
王夫人笑着頷首,探手邀陳斯遠落座,待金釧兒奉上香茗才道:“那前日二姑娘的事兒……遠哥兒可知道了?”
陳斯遠點點頭,道:“正是因此,晚輩今日纔敢回府。”
王夫人便笑吟吟道:“既如此,怎地不見遠哥兒來謝我?”
陳斯遠愕然,道:“莫非是太太——”
王夫人得意頷首,這才低聲與陳斯遠道明原委。陳斯遠聽得咋舌不已,敢情這裡頭除了王夫人、薛姨媽,竟還有探春的事兒!
那二姑娘迎春……到底是真聰明還是真木頭?亦或者因着此事便心存死志?
陳斯遠暫且不得而知,眼見王夫人說完,趕忙起身一揖道:“多謝太太迴護,不然晚輩真不知如何應對了。”
王夫人嘆道:“你與寶丫頭兩個瞧着就登對兒,我又豈能眼瞅着棒打鴛鴦?再有……這回我那妹妹也急了,說不得遠哥兒與寶釵便要好日將近了呢。”
陳斯遠笑着拱手連連,不迭道‘託太太福’。
那王夫人笑了半晌,笑罷話鋒一轉,說道:“只有一樣,我那孽障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起亂子。我實在不知如何應對,思來想去,便尋了遠哥兒討個主意。”
王夫人爲其轉圜,陳斯遠自是要承情,因是便笑着道:“此事容易……既然府中尚且流傳金玉良緣之說,太太來日只管尋了寶兄弟催問。待過上幾回,便是寶兄弟知道了此事,想來也無話可說。”
那金玉良緣是寶玉自個兒不想要的,怪得了誰來?
王夫人細細琢磨,可不就是這個道理?當下便笑道:“是了,遠哥兒這主意巧,偏我怎麼就沒想到?”
正說話間間,外間忽有婆子匆匆來回:“禍事了,寶二爺跳水自盡啦!”
“啊?”王夫人驚得丟了十八子,起身便要疾行。誰知起來的急了,又心下急切、氣血上頭,只行了兩步便停步捂頭,身形搖搖晃晃。
一旁的金釧兒喊了聲‘太太’便要上前,奈何離得太遠,鞭長莫及。陳斯遠恰在一旁,只得趕忙起身扶了王夫人的胳膊,纔將其身形穩住。
此時房門推開,玉釧兒領着個園子裡的婆子入內,喊了聲兒‘太太’,眼見陳斯遠扶着王夫人重新落座,頓時不知該不該說了。
那王夫人坐下後略略緩和,總算恢復了幾分清明,趕忙問道:“寶玉,寶玉到底如何了?”
婆子道:“不知怎麼,寶二爺就投了水,虧得沁芳亭左近水淺,大傢伙合力將寶二爺拖上來,誰知寶二爺雙眼一翻竟昏厥過去了!”
王夫人聞言,這一口氣還不曾舒出,頓時心下又揪緊……蓋因前一回寶玉、鳳姐兒方纔中了招,王夫人又不知前因,心下生怕此番那賊子又來下毒。當下唬得又站起身來,招呼道:“快,快扶我去看看!”
這回不用陳斯遠了,自有金釧兒、玉釧兒姊妹扶着王夫人。陳斯遠既知曉了,也不好躲着,只得隨着王夫人趕往園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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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大丫鬟鴛鴦接過平兒手中的托盤,轉身噙笑送至軟塌前。賈母笑着掃量一眼,便見內中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香如意一柄、瑪瑙枕一個。
賈母掃量過,沒口子的頷首笑道:“好好好,娘娘有心了。”擡眼便與賈赦道:“咱們得了娘娘恩惠,回頭兒也要盡一番心意。”
賈赦撫須笑道:“母親放心,下月十五前,一準兒將孝敬送進宮裡。”
那宮中嬪妃自有份例,元春能賞下這些物件兒,顯是動用了銀錢自造辦處採買的。
大順制,宮中妃子各有份例,便有如元春,依規矩每年可得白銀八百兩,蟒緞2匹、妝緞2匹、雲緞4匹等無算,另千秋節、萬壽節等節日另有賞賜賜下。算算各式份例一年到頭不過五千兩有奇。
除去吃穿用度,又要與嬪妃、命婦往來,自是過得緊巴巴,從前爲女史時便要榮國府貼補。如今成了賢德妃,只怕比過往貼補的還要多一些。
賈母聞言又頷首道:“短了誰的,也不能短了娘娘那一份。如今就指望着娘娘晉了貴妃,到時候家裡就有好日子過了。”
鳳姐兒在堂下打趣道:“老太太是有福之人,既說了娘娘來日能晉貴妃,我瞧啊,這事兒準成。誒唷唷,說不得來日我也是國舅老爺夫人了。”
賈母哈哈笑道:“好個潑皮破落戶,單想着自個兒沾光了。”
內中歡笑一場,鳳姐兒領着平兒自去處置庶務,賈母單留了賈赦說話兒。待衆人一去,賈母瞬間變了臉色,沉聲問道:“娘娘到底出了何事,好生生的怎地要打平安醮?那夏太監可曾說了什麼?”
賈赦一搖腦袋,道:“兒子探尋了幾句,那夏太監根本不接茬。不過聖人如今往鐵網山打圍未回,宮中庶務盡數交由娘娘處置……母親也知,那宮中素來水深……想是娘娘得罪了人?”
賈母搖了搖頭,全然不信賈赦的推測,只道:“左右也沒幾日了,待打過平安醮,讓太太進宮問問。不然我這心下實在放不下。”
賈赦唯唯應下,又說過幾句,這纔要告退而去。
誰知此時忽有婆子匆匆來回:“可了不得啦,寶二爺跳水啦!”
“啊?”賈母唬得趕忙起身。
賈赦在一旁聽得直皺眉,便呵斥道:“且仔細道來!”
婆子使勁兒喘息幾聲,這纔將寶玉落水昏厥之事說了個清楚。
得知寶玉只是昏厥過去,並不曾嗆了水,賈母這才略略安心,可也緊忙讓丫鬟攙扶着往後頭大觀園而去。
大老爺既知此事,總不好躲回東跨院,只得隨老太太而來。
少一時,賈母、大老爺方纔過得粉油大影壁,迎面便撞見了王夫人與陳斯遠,過了角門又見鳳姐兒、平兒兩個急匆匆往園子裡跑去。
衆人無暇廝見,唯獨賈赦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陳斯遠,倒是惹得陳斯遠心下莫名。
那王夫人、賈母一口一個‘我的兒’‘寶玉啊’,哭喊着朝園子裡奔去,待轉過翠嶂,便見沁芳亭前已然擠滿了丫鬟婆子。
鳳姐兒氣喘吁吁先到一步,當即吩咐道:“閒雜人等快閃開,都圍攏着,寶兄弟只怕氣息不暢。”
分開人羣入得內中,便見襲人、麝月兩個正一左一右抱着寶玉,鳳姐兒朝襲人瞧過去,襲人只搖搖頭,鳳姐兒頓時鬆了口氣。隨即轉頭吩咐平兒:“快去尋太醫來!”
平兒應下扭身而去。
須臾
哭喊聲漸近,看熱鬧的婆子眼看老太太與太太都來了,頓時退的遠遠的觀量。
王夫人撇開金釧兒,一頭撲在寶玉身上,哭道:“我的兒啊——”
老太太拄着龍頭柺杖頓地連連,聽鳳姐兒說性命無礙,鬆口氣之餘不禁愈發氣惱,道:“這纔好了,怎麼又發了病?”
有嘴快的婆子就道:“寶二爺瞧着去了一趟蘅蕪苑,回來就投了水。”
蘅蕪苑的婆子也在,立時駁斥道:“寶二爺直挺挺闖進房裡,老太太也知,這會子暑氣濃,我們姑娘穿着清涼。鶯兒只阻了阻,便捱了寶二爺一記窩心腳。其後又與我們姑娘拌了嘴,轉頭兒便這樣了……”
另一個則道:“還是我們姑娘放心不下,打發我們跟着寶二爺,這才及時發現的。”
陳斯遠在一旁聽得真亮兒,心下暗忖,寶玉不管不顧去尋寶釵,想來……定是知道自個兒與寶姐姐的事兒了?只是又是誰走漏的風聲?
仔細觀量寶玉,見其雙眸緊閉,呼吸勻稱……這是氣得又魂遊天外了?陳斯遠心思一轉,緊忙上前道:“寶兄弟既不曾嗆水,何不掐人中試試?說不得此番並不是癔症呢?”
說話間朝着襲人遞過去一個眼神兒,那襲人心下一橫,探手掐在寶玉人中,略略用力,寶玉便‘嗯’的一聲兒睜開眼來。
鳳姐兒大喜,叫嚷道:“醒了醒了,阿彌陀佛,瞧着並無大礙,快先擡回怡紅院再說。”
誰知王夫人忽而舉手道:“噤聲!”
四下爲之一靜,便聽寶玉癡呆着一雙眼睛,唸唸有詞道:“姐姐、妹妹都離我而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趣……你們……快放了我走吧,往後再不來你們家了。”
王夫人聞言頓時掩口而哭,老太太也急得紅了眼圈兒,頓足道:“又是聽了哪個沒起子的渾說?園子裡的姑娘都好好兒的在呢,哪個離你而去了?”
此時外間又有平兒叫道:“且讓一讓,王太醫來了!”
衆人左右二分,王太醫急匆匆上前。先是翻了翻寶玉的眼皮,又診過脈象,頓時心下有了數。起身朝着賈母一拱手,道:“老太太,寶二爺不過是一時憂怒傷了肝脾,待我開了方子吃過兩副藥也就好了。只是這心緒……須得仔細排解了,不然來日恐成宿疾。”
賈母自是謝過王太醫,吩咐鴛鴦看賞,又緊忙吩咐丫鬟、婆子將寶玉先行擡回怡紅院。
陳斯遠與賈赦自是跟着一道兒去了,只是連房門都不曾進,只能在外間等候。少一時又有三春、湘雲、黛玉、寶釵、邢岫煙絡繹而來,俱都在房外聽動靜。
陳斯遠暗自與寶姐姐對視一眼,寶姐姐只氣惱着撅了撅嘴,又朝着一旁努努嘴。陳斯遠扭頭,卻見二姐姐迎春正垂着螓首,一旁的司棋、繡橘兩個滿是幽怨之色。
許是錯覺?怎麼感覺方纔二姑娘一直盯着自個兒來着?
過得一盞茶光景,大丫鬟鴛鴦出來道:“老太太說寶二爺須得靜養,待養好了姑娘們再來看望也不遲。”
話音落下,陳斯遠本待尋了寶釵計較,誰知卻被賈赦叫住,二人行了一陣,賈赦才道:“遠哥兒不知,老夫回程時就思量着將迎春許配給你……誰知甫一回府,老太太便叫了我去,說要多留迎春兩年。哎,如之奈何?”
陳斯遠心下腹誹,大老爺這是畫餅畫習慣了?
只聽賈赦又道:“不過你也別急,左右不過二年光景,一晃就過去了。來日你來東跨院,老夫另有要緊事兒與你計較。
”
陳斯遠含混應下,那賈赦以爲其乖順,這才志得意滿而去。待陳斯遠轉過頭來,卻哪裡還有寶姐姐身影?
蹙眉思量一番……若是賈母明擺着惡了寶姐姐,只怕薛姨媽與寶姐姐再沒臉子留在榮國府,這倒是好事一樁?不過賈家可是欠着薛家銀子呢,以賈母那人老成精的德行,只怕輕易不敢開罪薛家。
思來想去,好似過後還是一切如故,除了寶玉走了魂兒,旁的屁事沒有?既如此,他又何必多管閒事?自然,夜裡說不得要去好生安慰安慰寶姐姐。思量分明,陳斯遠也不去尋寶釵,扭身徑直往清堂茅舍回返。誰知才走幾步,便聽後頭呼喚:“遠哥兒!”
陳斯遠扭頭,便見薛姨媽匆匆而來。
到得近前,二人彼此廝見,那薛姨媽面上慌張道:“到底出了何事?我怎麼聽人說,寶玉去了蘅蕪苑一遭……就又不好了?”
陳斯遠往其身後瞥了眼,薛姨媽會意,扭頭看向同喜、同貴。不用其吩咐,兩個丫鬟便乖覺退開幾步。
待薛姨媽回頭兒,陳斯遠這才壓低聲音道:“我也不知緣由……想來怕是寶玉是知道了什麼。”
薛姨媽頓時面色古怪起來,那言語好似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道:“這回可算稱了你的心了!”
陳斯遠揣着明白裝糊塗,故作蹙眉道:“你這是什麼話?若不是你尋了太太,我還巴不得娶了二姐姐呢……再怎麼說也是公府千金,總比皇商之女有牌面吧?”
“你——”薛姨媽氣結,咬了咬銀牙,這才道:“我先去怡紅院,你明兒個……去大格子巷一趟。”
陳斯遠頓時面上玩味起來,笑着道:“原來你也想了……我這幾日不回,旁的都不掛念,唯獨想着見你一回。”
薛姨媽頓時面上一紅,啐道:“少說那些有的沒的……如今還在府裡呢。”
陳斯遠低聲道:“好,明兒個我晌午便去。”
薛姨媽倉促應下,扭身叫了同喜、同貴又快步往怡紅院而去。
薛姨媽須臾進得怡紅院裡,內中王夫人迎出來與其略略說了幾句。王夫人雖至今不知具體緣由,可言語間隱隱有怪罪寶釵之意,惹得薛姨媽自是心焦,趕忙辭別王夫人又往蘅蕪苑而去。
甫一進得內中,便見小丫鬟文杏伺候着鶯兒服藥,那鶯兒吃一口便要咳一下。寶姐姐迎了薛姨媽,卻面色鐵青。
薛姨媽眨眨眼,趕忙道:“我的兒,方纔到底是怎麼了?”
寶釵冷着臉兒道:“還能如何?媽媽又不是不知,那人素來是個諢的,性子一發便不管不顧。也不知打哪兒聽了信兒,一路闖進來要尋我對質。我那會子衣衫不整,鶯兒只攔阻了下,便被他一腳踹得咳了血!後來——”
這後來的話,不好當着丫鬟、婆子說,寶姐姐便扯了薛姨媽進梢間裡低聲說了。
薛姨媽聽得眉頭直跳,不禁說道:“早知他是這般混賬性子,當日我就不該應承你姨媽。”嘆息一聲,又道:“罷了,我的兒,這賈家只怕咱們不能再待,說不得不日便要搬回老宅了。”
寶姐姐聞言卻笑道:“媽媽怕是想差了,這回啊,咱們不但不用走,說不得反過來老太太還要求到咱們身上呢。”
“啊?”薛姨媽頓時怔住,一時鬧不清楚這內裡的緣由。
寶姐姐便笑着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形勢改易莫過如此。”當下附耳與薛姨媽言語一番,薛姨媽聽罷頓時眉頭舒展,恍然道:“原來如此,我竟不曾想過這些!”
又樓了寶釵道:“我的兒,以後薛家怕是還要你來照拂,你也知你哥哥是個渾的。”
寶姐姐嫺靜道:“媽媽便是不囑咐我也會的。”頓了頓,又道:“我看先前遠大哥那一策便極好。”
薛姨媽頓時聽得心下不是滋味兒,卻又說不出哪裡不是滋味兒……
……………………………………………………
怡紅院。
賈母與王夫人守在牀榻前,半晌光景,襲人熬了藥湯來,賈母、王夫人哄着勸着,寶玉到底喝了藥湯。
許是那藥湯有安神之效,不一刻寶玉便昏昏沉沉睡去。
先前王夫人也不曾閒着,自是打發鳳姐兒四下掃聽,總要鬧明白寶玉爲何又發了瘋。
鳳姐兒下了狠手,除去蘅蕪苑中情形,果然將前後因由掃聽了個清楚。非但如此,便是那秦昱家的也被提到了近前。
待鳳姐兒回過王夫人,因那秦昱家的乃是東跨院的人,她便道:“你帶人去東跨院,問大太太討個說法兒。”
鳳姐兒應下,這才提了蔫頭耷腦的秦昱家的往東跨院而去。
轉過頭來,王夫人一五一十與賈母說了個分明。賈母略略思量,便將這前前後後琢磨了個通透。
不過是秦昱家的陰陽怪氣說了幾句話,激得寶玉去蘅蕪苑對質。因情急之下亂闖,打了婆子、踹了丫鬟,自是惹惱了寶釵。
二人三言兩句不對,寶釵乾脆實話實說,這才引得寶玉一時想不開投了水。
“冤孽啊!”賈母有心埋怨寶釵幾句,奈何這事兒早已過了明路,她自個兒也是點了頭的。
再者說,如今暑氣正濃,各處的姑娘都穿着清涼,怎好讓寶玉亂闖?
又想起至今還欠着薛家的銀錢不曾歸還,且寶釵、陳斯遠二人湊成一對兒,往後再不會提那勞什子的金玉良緣,這讓賈母都不知如何怪罪薛家母女。
王夫人又在一旁道:“我方纔還特意尋了遠哥兒,如何讓寶玉轉了心思。遠哥兒倒是出了個好主意,誰知轉頭兒便有嘴快的說給寶玉了。”
頓了頓,又道:“老太太怕是不知,這一年下來寶玉、寶釵兩個愈發生分了。寶丫頭是個上進的,寶玉又是個憊懶的,這心性相左,又如何能湊在一處?如今情急,不過是一時的……不信老太太過後問寶玉娶不娶寶丫頭,只怕他定是不肯的。”
賈母便試探道:“如今這般可怎生是好……莫不如,先讓寶丫頭搬出去?眼不見心不煩,等寶玉好了再請人回來?”
王夫人頓時想起欠薛家銀錢的事兒了,頓時唬着臉兒道:“不可不可,這不成趕人了?讓外人知道,還不知如何說咱們家呢。”
“那——”
婆媳兩個一時沒了法子,襲人方纔給寶玉掖了被子,聞言眼珠一轉,便湊過來道:“老太太、太太,可容我多句嘴?”
賈母發話道:“你若有主意,只管說來就是。”
襲人屈身一福,這才低聲道:“太太方纔說的是,二爺如今只是一時情急,接受不了。我看,莫不如徐徐圖之。”
“怎麼個徐徐圖之?”賈母問道。
襲人笑道:“不若請了寶姑娘來,只說先前說的是氣話就是了。我想,就算遠大爺與寶姑娘要成婚,也不是眼前的事兒吧?”
賈母與王夫人對視一眼,頓覺此策可行。
賈母尚且不知襲人早早投靠了王夫人,頓時扯了其手兒笑道:“好好好,我就知你是個周全妥帖的,這才讓你來守着寶玉。可見,你也算沒白費我一番心思。”
襲人笑着謙遜兩句,趕忙退下,讓老太太與太太兩個計較。
這主意有了,剩下的便是如何去請人。
老太太自是不肯去的,於是計較一番,王夫人只得不情不願應下。
待這日下晌,王夫人果然去了趟東北上小院兒,隨即又有同喜去請了寶姐姐來。
於是王夫人、薛姨媽兩個一併哄勸,寶姐姐面上不情不願,心下卻順勢應承了下來。
至於爲何應承……寶姐姐自是想着這婚姻大事非一日之功,說不得便要經年方纔定下。讓寶姐姐這些時日守在閨中,她自是捨不得的。寶姐姐心下也想着多與陳斯遠見上一見。
另則,陳斯遠前程再遠大,如今也是蟄伏於野,便是結識了燕平王,也不好迴護薛家。
寶姐姐與薛姨媽寄居賈家,好歹外頭那些沒起子的貨色不敢找上門來糾纏……便比如薛家各房。
兩廂疊加,寶姐姐這才應了下來。雖是如此,可寶姐姐總覺不曾與陳斯遠商議便定下此事,多少有些不妥。便想着得空總要見一見他……好生求肯一番。
於是這日傍晚,趁着寶玉甦醒過來,寶姐姐與薛姨媽一道兒去看望了一遭。依着先前計較,寶姐姐道了惱,只說當時不過是情急之下的胡謅。
寶玉聽罷雖依舊神情懨懨,可好歹晚上多用了一碗碧粳米粥,瞧着倒是無大礙了。
待答對了寶玉,寶姐姐便回返蘅蕪苑。心下盤算,總要兩日才能與陳斯遠在商鋪相會,心下不禁生出幾分急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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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錦樓。
二姑娘迎春正在房中打着絡子,忽而聽得珠簾響動,她以爲是司棋、繡橘兩個回來了,便悶頭繼續打着絡子。
誰知忽而聽得‘嗤’的一聲笑,擡眼便見邢岫煙掩口而笑。
二姑娘這才放下活計起身道:“邢姐姐怎麼來了?”
邢岫煙笑道:“我來尋二姐姐手談。”
夏日漸長,此時臨近酉時末,外間卻不過是日薄西山。
二姑娘不禁苦笑道:“險些就要死了,我如今哪裡還有心思手談?”
邢岫煙笑道:“這卻不好說了,說不得二姐姐下着下着就有心思了呢?”
迎春聽得邢岫煙話中有話,這才抿嘴應下:“也罷,那就擺棋枰。”
邢岫煙湊過來幫手,說道:“怎麼不見司棋、繡橘兩個?”
迎春與其對視一眼,欲言又止。因是前番迎春連夜求了賈母,得了賈母准許多留兩年,那兩個丫鬟自然是惱了的。
司棋這會子都十八了,繡橘也十七了,再多留兩年,說不得到時便要去配了小子,哪裡還做得了陪房丫鬟?
邢岫煙見其無言,便笑道:“二姐姐不必掛懷,那華嚴經有云:放下執着,方得自在。”
二姑娘迎春苦笑一聲兒,只擺了棋枰道:“咱們還是下棋吧。”
二人各執黑白,果然一手接一手的下了起來。二姑娘心浮氣躁,難免棋盤上盡顯殺伐之氣;邢岫煙一如既往,那棋子下得毫無煙火氣。
眼看棋至中盤,忽而聽得腳步聲噔噔,邢岫煙便戲謔一笑,道:“罷了,不若封盤?我看今兒是下不成了。”
二姑娘迎春正納罕間,忽而便見繡橘急匆匆歡喜着跑來,道:“姑娘,姑娘!額……”瞥見邢岫煙也在,這才止住話頭兒。
邢岫煙笑着起身,與迎春道別,飄然下樓而去。
繡橘也顧不得去送,只扯了迎春道:“才得了信兒,寶姑娘方纔去了怡紅院,與寶二爺說了,她與遠大爺並無旁的瓜葛。”
“嗯?”迎春心緒一蕩,一顆心禁不住怦然而動,忙問:“果真?”
“千真萬確!”
迎春細細思量,八成是下晌時寶玉得知了真相,這纔去尋寶釵對質。寶釵一時氣惱鬆了口,於是惹得寶玉失魂落魄。
想來下晌時太太定是求了薛家母女,方纔有了此一遭?
那寶釵所言……大抵是虛言,可於迎春而言,未嘗不是指望!
君未娶、我未嫁,寶釵既然能扯謊,自個兒何不來個揣着明白裝糊塗?薛家如此反覆,焉知來日不會出了旁的錯漏?說不得,到時候自個兒就苦盡甘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