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不及三分
卻說這日寶玉早間便往榮慶堂來,尋了賈母百般撒嬌,只道前兩日累着了,不願去那私學。
賈母自是心疼,過問幾句便道:“左右還沒出了正月,你便在家中多歇息幾日。”
寶玉心下大喜,陪着老太太用過早飯,又去尋寶釵耍頑。誰知這日王夫人一早兒便來尋薛姨媽說話兒,寶玉才尋寶釵說了幾句,寶釵便說起勸學之言。
王夫人、薛姨媽當面,寶玉心下不耐至極,卻又不好說些什麼。待王夫人起身告辭,寶玉乾脆隨着王夫人一道兒離了東北上小院兒。
一徑回返綺霰齋,百無聊賴之際乾脆尋了衆丫鬟擲骰子、趕圍棋作戲。寶玉耍頑片刻便沒了興頭,正待此時便有丫鬟入內回道:“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
寶玉聽了,忙讓中丫鬟給自個兒換衣裳。臨行之際又想起元春所賜糖蒸酥酪來,猶記得襲人愛吃此物,寶玉便吩咐媚人:“那糖蒸酥酪記得留了,等襲人晚上回來給她吃。”
媚人、麝月幾個自是打趣了幾句,寶玉也不理會,笑吟吟負手而出,自個兒出儀門領了小廝快步往寧國府而來。
誰知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
一時間神鬼亂出,妖魔畢露,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喧鬧遠近皆聞,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
寶玉眼見實在不堪,乾脆往後頭去尋尤氏說話兒,過得半晌又往別處遊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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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寶玉情形,卻說寶姐姐方纔送過王夫人與寶玉,待迴轉身形,薛姨媽便道:“好好兒的,怎麼又說寶玉不愛聽的?”
寶姐姐心下滿是陳斯遠,哪裡還耐煩與寶玉糾纏?當下只嫺靜道:“那日貴妃省親情形媽媽也瞧見了,想是心下也不滿寶兄弟這般不學無術,我如今多勸說幾句,也是爲他好。”
一番話頓時懟得薛姨媽沒了言語,只蹙眉道:“你姨媽方纔也回過味兒來,與我說了好一會子話兒,說是待過了正月便想個法子讓寶玉好生用心攻讀呢。也不求他如何長進,只求明是非、懂道理,能與人說些仕途經濟就好。”
寶姐姐頷首應下,心中不屑一顧。若寶玉這般輕易就能改了,那還是寶玉?有道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他本就是個遊戲花叢的浪蕩性子,最看不起仕途經濟,又怎會真個兒奮發努力?
母女兩個纔回房裡,旋即便有大丫鬟同喜來回話:“太太、姑娘,珍大奶奶身邊兒的銀蝶來請太太、姑娘往東府去吃酒、看戲呢。”
話音才落下,就聽得叮叮咣咣好一陣鑼鼓喧鬧,薛姨媽聽了個瞠目,忙請了銀蝶來過問戲碼。
銀蝶也知不妥,便支支吾吾地說了,薛姨媽頓時沒了興趣。待打發了銀蝶,便與寶釵道:“這戲碼太過喧鬧,我實在不耐。我的兒,你若想去,那便自個兒去吧。”
實則寶姐姐哪裡有待見這等亂糟糟的熱鬧戲碼了?只因想着此番說不得能遇見陳斯遠,這才說道:“寶兄弟定是要去的,我去尋他賠個不是想來也就好了。”
薛姨媽不疑有他,頓時歡喜道:“是極,這世間男兒最好臉面,你說些伏低做小的話兒,他心下便不會再怨你了。”
寶姐姐笑着頷首,待換了衣裳、穿戴齊整,便先行往後樓而來。問過三春、黛玉,探春、惜春兩個小的好熱鬧,聽聞是這等戲碼自是不勝歡喜;迎春趕上月事,黛玉不喜這等熱鬧戲碼,這二人便留了下來。
寶釵與探春、惜春兩個小的往前頭來,到得儀門乘了轎子,須臾進得寧國府儀門裡,才落轎便見邢夫人領着邢岫煙自馬車裡下來。
寶釵便與探春、惜春上前見禮。
那邢夫人本就是沒讀過書的,素日裡看那文縐縐的戲碼本就不耐,如今聽聞東府淨是唱的熱鬧戲碼,心裡自然癢癢。當下沒口子的笑道:“誒唷唷,這又是省親又是帶孩子的,可是把我憋悶壞了。你們姊妹幾個說着話兒,我去後頭兒尋了珍哥兒媳婦說會子話兒去。”
聽得鑼鼓聲愈發密集,一衆僕役喝彩不斷,邢夫人愈發急切,便撇下邢岫煙,領了苗兒、條兒急急往後頭而來。
餘下邢岫煙趕忙笑着上前與衆姊妹廝見,寶姐姐面上嫺靜,仔細觀量邢岫煙,便見其披着白狐裘,外罩嫣紅底子淺青折枝玉蘭刺繡圓領袍,內襯白色親領,下身穿着水紅長裙。
面上略施粉黛,頭插梅花金簪,鬢角又貼了粉紅宮花,瞧着果然嬌俏可人。因兩個小的還在,寶姐姐不好與邢岫煙多說,便先行往後頭而來。
一徑到得後頭,與尤氏等見了禮,寶姐姐等便在登仙閣臨窗處落座吃茶點。賈珍再是胡鬧,明面上也須得過得去,因是此番也是男女分席。
賈珍領着男丁俱在戲臺下頭圍坐,女眷則盡數安置在了登仙閣。
此時正演起大鬧天宮的戲碼,下頭賈家族人無不合掌叫好,登仙閣上一應族眷也沒口子的稱讚。
那尤氏面上訕訕,含混着應了,心下卻叫苦不迭。唯獨邢夫人是真心盛讚,倒是惹得尤氏哭笑不得。
省親已過,尤氏又惦記起那樁事來,因是與邢夫人說過半晌,往下一瞥,眼見陳斯遠不曾到來,便道:“嬸子那外甥怎地沒來?”
“遠哥兒啊,”邢夫人正要牢騷幾句,忽而想起先前陳斯遠的吩咐,便趕忙攏手低聲道:“他可忙着呢,這回怕是要折騰出個十幾萬銀子的大營生來!”
尤氏聽聞頓時眼泛異彩!自上回春風一度,她便害了相思,心下自是念念不忘。待仔細掃聽其作爲,頓時心下讚歎不已。這女子本就慕強,比照賈珍父子那等混吃等死只知胡鬧的,陳斯遠這般白手起家的,不知強到了哪裡去!
尤氏便讚道:“喲,這可真真兒了不得了!”
邢夫人捨不得戲碼,目光一直瞧着下頭猴子翻跟頭,只略略偏頭得意道:“這回本錢太大,只怕要學了那海貿事,股子還是價高者得。”頓了頓,又道:“珍哥兒媳婦,不是我說你,這爹有、娘有、不如自個兒有。遠哥兒可是說了的,除去股本,這往外多賣出多少來,到時候俱都二一添作五。”
尤氏聞言果然上了心,忙追問道:“嬸子也不說是什麼營生,我這如何四下張羅?”
邢夫人慾言又止一番,到底不算太傻,只含混道:“這事兒還沒落定呢,總要下月纔好說。”頓了頓又道:“你且放心,到時候我便是不理我那兒媳,也要緊着你。”
尤氏頓時笑着道謝不迭。這二人年歲相當,出身也相當,說起來差了一輩,實則形同閨中蜜友。
正說話間,便見寶玉離席而來,須臾上得登仙閣,邢夫人、尤氏、宗親、族眷自是好一番問候。
那寶玉本待來尋寶釵、邢岫煙,誰知竟被幾個宗親、族眷纏着不放,只片刻便苦惱不已。
沒奈何,寶玉便尋了個由頭下得登仙閣。此時薛蟠剛來,正與賈珍、賈璉、賈蓉幾個猜枚行令,百般作樂,只當寶玉去了登仙閣耍頑,一時間也不理會。
因緊繃了一整個年節,是以寧國府上下人等難免懈怠、放了羊,隨行寶玉的幾個小廝,那年紀大的暗忖此番必要鬧到晚上纔回,於是乾脆四散而去,有就在寧國府賭錢的,有偷偷回家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飲的不一而足;那小的都被熱鬧戲碼勾得去瞧了熱鬧,一時間竟無人跟着寶玉。
寶玉駐足水榭,觀量了一眼天香樓,心下想起秦氏種種,不免有些感傷。又想起曾在前頭書房看過一幅美人圖,便出了會芳園往前頭而來。
卻說登仙閣裡,寶姐姐、邢岫煙兩個本就不愛這等熱鬧戲碼,來此不過是希圖能見上陳斯遠一面兒。誰知左等不見其來、右等不見身影,漫說是邢岫煙,便是寶姐姐也不免心浮氣躁。
恰此時邢岫煙起身要去更衣,寶姐姐便起身道:“正巧,咱們不若一道兒去。”
那篆兒最喜熱鬧,正是看得目不轉睛,趕忙就笑道:“好好,寶姑娘與姑娘同去,倒是免了我去了。”
邢岫煙也不強求,當下便與寶姐姐一道兒下了登仙閣。兩女沿小徑而行,寶姐姐便道:“邢姐姐,那篆兒實在是沒規矩,往後可須得仔細教養了。”
邢岫煙便笑道:“寶姐姐不知,篆兒本是蟠香寺中比丘尼,因實在待不住,這才跑來我家。她本就是個沒規矩的,如今比過往已經強了許多呢。”
“原來如此,”寶姐姐笑着沒再說,只道:“邢姐姐這梅花簪子瞧着極爲別緻,一看便是蘇樣手藝。”
邢岫煙道:“也是幾年前的舊樣子了,說來我就這一樣能稍稍拿得出手的,可比不得府中別的姊妹齊全。”
寶姐姐便道:“這頭面首飾不過是佩物,只選了那素雅的點綴了就是,那等滿頭插、別了金銀珠翠的,我素來不喜。反倒是姐姐這般的,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姑娘。”
邢岫煙笑道:“我家貧寒,不想到了寶姐姐這兒反倒貧寒出了道理。”
寶姐姐笑道:“偏你要輕賤了自個兒,邢姐姐這般品貌,又有幾個勳貴人家的女兒及得上?”
邢岫煙笑道:“寶姐姐快別誇了,我是自家知自家事,可不敢與旁的姑娘做比。”
略略試探了一番,寶釵見邢岫煙性情恬淡,果然是個閒雲野鶴的性兒,頓時心下熨帖、歡喜了幾分。
待兩女更了衣,寶姐姐便道:“那戲碼實在吵鬧,姐姐還不曾遊逛過會芳園,不若咱們一道兒遊逛遊逛?”
邢岫煙應下,便在會芳園中四下游逛。待過得半晌,寶姐姐終究忍不住又試探道:“前幾日邢姐姐去了遠大哥新宅?聽說那宅子簇新,還有個別緻側花園,可惜我卻無緣一見。”
邢岫煙雖是個恬淡性子,可寶姐姐百般試探,邢岫煙本就是個聰慧的,即便寶姐姐面上遮掩了,又哪裡遮掩得完全?
邢岫煙便暗忖,表弟這般出彩,果然惹了姑娘們惦念——只怕身旁的寶姑娘定對錶弟起了心思。
她是個閒雲野鶴的性兒,既然甘心爲貴妾,自不會得罪了來日的主母,因是當下就笑道:“也是表弟生怕我在房中憋悶,這才請了我去小住兩日。那宅子果然是極好的,只是側花園有些凌亂,寶姐姐得空瞧了,也給些建議,說不得表弟便依了寶姐姐的話兒呢。”
寶釵頓時赧然道:“姐姐渾說,他……遠大哥怎會聽我的話兒?”
邢岫煙便掩口笑道:“這可說不好。”
寶姐姐一番試探,反倒將自個兒鬧了個紅臉兒。雖說如此,可也探知邢岫煙並無爭搶之意,由是心下愈發歡喜,便與邢岫煙愈發親熱起來。二人一路遊逛,待兜轉回來,便見探春扯了惜春自天香閣下來。
那惜春蹙眉捧腹,面上極爲難過。
二人緊忙上前問詢:“這是怎麼了?”
探春哭笑不得道:“快別提了,蓉哥兒不知從何處尋了冰酪(中式冰淇淋)來,四妹妹貪吃了兩碗,這會子鬧起肚子來,正要往回走呢。”
此時小惜春‘誒唷唷’幾聲,叫嚷道:“不好啦,我要去更衣!”
探春緊忙扯着惜春而去,寶姐姐與邢岫煙對視一眼,便道:“邢姐姐可還要看戲?”
見邢岫煙笑着搖頭,寶姐姐就道:“我也嫌鬧得慌,那不若咱們去珍大嫂子別過,也回去吧。”
邢岫煙應下,二人便上得登仙閣與尤氏辭別,隨即下閣出了會芳園。
這寧國府本是三路,西路爲宗祠,會芳園出口只在東西兩路,中路院兒並無連通。因要乘車回返,是以寶姐姐與邢岫煙便往東路院而來。
誰知才從角門出來,便見個小丫鬟捧了衣裳奔來。那丫鬟連中衣都不曾繫好,露出大片脖頸、膀子來,直把寶釵、邢岫煙瞧了個瞠目。
寶釵蹙眉不已,因素知東府穢亂,便扯了邢岫煙要去馬廄。誰知偏在此時,寶玉便與小廝茗煙自那小書房裡說笑着行了出來!
寶姐姐只瞥了一眼,便心下冷笑:本道是寧國府那沒起子的下人與小丫鬟廝混,誰知竟是寶玉這對兒主僕!遠大哥再是貪花戀色,也不會學了寶玉這般飢不擇食,還在別人家裡便尋了小丫鬟廝混吧?
那邊廂寶玉正與茗煙說笑,誰知出門便撞見寶姐姐與邢岫煙,頓時面上訕訕。本待上前解釋,卻見寶姐姐扯了邢岫煙就走,寶玉便暗忖,左右方纔犯錯兒的是茗煙,自個兒又何須解釋?
於是只蹙眉停步,旋即又催着茗煙去襲人家。
那邊廂,寶姐姐與邢岫煙上了車,邢岫煙見其面色不好,便道:“許是與寶兄弟無關……”
寶釵冷笑道:“姐姐提那沒相干的作甚?說來我昨兒個要打個柳葉結的絡子,奈何一直打不好,不若姐姐一會子來幫我?”
邢岫煙便笑着應下。
馬車出得榮國府,寶姐姐挑開車簾暗自舒了口氣。就是這般德行,媽媽還想着那勞什子金玉良緣?寶玉哪裡比得上遠大哥一星半點?寶姐姐越想心下越篤定,不由愛屋及烏,待那邢岫煙愈發親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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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襯香裀滑,忙軀夢裡徵。何能相酣戰,羽化蝶完成。多少風流意,悄然意別生。
口袋衚衕。
內中旖旎之聲漸密,紗帳凌亂,便見菱腳探出,五趾緊摳,一手死死扯了紗帳,旋即便沒了聲息。 俄爾,粉臂、菱腳便有如軟泥一般癱將下來。
少一時,便有陳斯遠窸窸窣窣披衣而出。待將衣裳拾掇齊整,便將一張百兩莊票丟進內中,笑着道:“東府今日看戲、放花燈,實在是不得不去。來日若是銀錢不湊手,只管來找我。”
說罷也不管內中動靜,當下戴了四方平定巾邁步而出。
那內中的襲人這會子兀自不曾轉醒。陳斯遠久經戰陣,此前久服喜來芝,打江南迴返後又每日習練樁功不綴,又豈是寶玉那等稚童可比?便是陳斯遠不曾顧及襲人,襲人這一場也丟了三回不止。
此時只覺陳斯遠所言好似自天際之外傳來,身子又輕飄飄好似蕩在雲端。待過得好半晌,襲人方纔哼哼着爬起,此時才覺身下略略脹痛。
襲人面上紅暈未褪,不禁咬了下脣出神思量。雖明知不該,卻禁不住回味起方纔的癲狂來。暗忖,這遠大哥果然與寶二爺不同……
思量半晌,又覺身下涼意襲來,襲人生怕污了親戚家的牀榻,緊忙扯了帕子擦拭。當下又嘆息一聲,暗忖只怕要尋個由頭討那避子湯了。
起得身來穿戴齊整,又將房中整理一番,襲人這才關門落鎖往自家而去。
她早出未歸,哥哥花自芳只當襲人去求了寶二爺想法子去了,因是待其一回,立馬扯了其到一旁問道:“可討了銀錢了?”
襲人悶聲點頭,自汗巾子裡掏出那百兩莊票來。
花自芳拿在手裡不禁笑道:“還是妹妹這法子好,寶二爺家大業大的,果然比那曲老爺強百套,算算這都三百多兩了,往後說不得還能討一些來,母親這病可算有着落了。”
見襲人咬着下脣不言語,花自芳又笑道:“快些進去吧,幾個妹妹正與媽媽說着話兒呢。”
說罷花自芳自去,襲人便往內中而來。
內中果然都是女兒家,卻是襲人之母打發花自芳將幾個外甥女、侄女接了來吃年茶。
襲人入內,自是惹得衆姊妹誇讚、厭嫌。
誰知不過多久,便聽得外間有人叫道:“花大哥可在?”
襲人聽出是茗煙的聲音,花自芳便在院兒裡,緊忙去迎。開了門見是寶玉主僕,頓時唬了一跳——還當是寶玉反悔,此番是來討莊票的。
花自芳緊忙扶着寶玉下馬,又往內中嚷道:“寶二爺來了!”
旁人也就罷了,那襲人方纔做過虧心事,頓時面色慘白一片,緊忙往外來迎。
見了寶玉,緊忙一把扯了,問道:“你怎麼來了?”
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
襲人聽了,這才放下心來。嗐了一聲,笑道:“你也忒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
待聽茗煙說只他們主僕便來了,襲人少不得蹙眉嘮叨了一番。
此時襲人之母也迎了出來,一番廝見,襲人便扯了寶玉進得內中。
房中坐着三五個女孩子,見了寶玉忙起身見過,待落座又羞答答悶頭不言語。寶玉瞧着有趣,見一紅衣姑娘家顏色出衆,便一直盯着瞧。
襲人之母熱絡招呼,又是捧茶,又是奉果子、點心,襲人便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
待寶玉落座,襲人便剝了幾個松子兒,好歹讓寶玉吃了一些。
過得半晌,有姊妹提起通靈寶玉來,襲人便從寶玉脖頸上摘下,遞過去讓衆姊妹瞧了個新鮮,這才又給寶玉重新掛上。寶玉坐了半個時辰,眼見到了飯口,襲人不好留寶玉吃用,便打發哥哥花自芳僱請了一頂軟轎,載着寶玉迴轉。
人才送走,便有姊妹與襲人笑道:“姐姐說的話兒,那寶二爺無有不聽的,說出去是主僕,瞧着倒像是姐弟呢。”
襲人笑而不語,心下不由得又記起陳斯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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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施施然到得寧國府,因遲了一些時候,薛蟠、賈蓉便鬧着罰酒。陳斯遠自罰三杯,落座後自與衆人廝混起來。
此時女眷盡數散了,賈珍不由得愈發恣意,悄然尋了班主吩咐過,轉眼便有小戲子咿咿呀呀唱起俗詞豔調來。
薛大傻子立馬來了精神頭,當下酒菜也不吃了,瞪着一雙牛眼不時合掌贊妙;那賈璉更是不堪,這會子竟盯着男旦不鬆眼,又側頭與賈珍說了幾句,二人頓時浪笑不已。
陳斯遠自是不耐與這起子人廝混,眼見如此,乾脆一味灌酒,不過半晌便將自個兒灌得醉眼朦朧,起身之際一個不穩竟栽了個跟頭。
薛蟠立馬嗤笑道:“遠兄弟醉了,醉了!”
陳斯遠爬了兩下才在僕役攙扶下起身,兀自鬧着要喝酒。賈珍哪裡肯?那陳斯遠可是寧國府的貴客,半年光景百草堂就給寧國府帶來快五千兩銀子進項,瞧着比遼東莊子出息還多。
因是賈珍親自領人將陳斯遠攙回,一徑瞧着香菱、紅玉、柳五兒伺候着陳斯遠躺下,這才領着人回返。
待人一走,紅玉、柳五兒兀自張羅着醒酒湯,那香菱就嗤笑道:“你們也真信了,大爺裝醉呢!”
話音落下,便見陳斯遠果然自牀上坐起身來,苦笑着說道:“實在是不得已啊……”當下將寧國府情形略略說了,又道:“我若不走,還不知往後如何不堪呢。”
紅玉、五兒不好說什麼,到底都是賈家的下人。香菱便沒了那麼多顧忌,便蹙眉道:“寧國府真真兒是愈發不堪……大爺往後還是少來往吧。”
陳斯遠笑着應下自不多提。
卻說另一邊,寶玉回得綺霰齋裡,便見媚人賭氣噘嘴胡亂納着鞋底,尋了秋紋問過,才知是與李嬤嬤拌嘴了。
寶玉略略蹙眉,蓋因上回楓露茶鬧了一場,連累茜雪被趕了出去。寶玉多少長了些記性,便苦笑道:“你別和她一般見識,由她去就是了。”
待用了飯食,估摸着時辰不早,又打發人去接襲人回來。
少一時襲人回返,見了寶玉忙問可曾用過飯食,又代母親與諸姊妹問好。
寶玉忙打發秋紋去取糖蒸酥酪來,誰知秋紋卻譏笑道:“若不是李嬤嬤貪嘴吃了去,媚人何至於賭氣?”
不等寶玉說話兒,襲人便推說不愛吃,如今只想吃栗子。
寶玉不疑有他,又取了栗子來剝。
待一衆丫鬟去忙旁的,內中只餘二人,寶玉便笑着問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
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注一)
寶玉聞言,不禁讚歎了兩聲。襲人知寶玉又犯了憐花惜玉的老毛病,想起自個兒因着銀子不得不委身陳斯遠,幾次求寶玉又不得指望,頓時心氣兒不順,於是便呲噠了幾句。
因說起那姐姐預備了嫁妝只待出嫁,眼見寶玉面上不自在,襲人便嘆道:“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
寶玉聽着不大對味兒,忙丟了栗子道:“怎麼,你如今要回去了?”
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教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
寶玉怔住,趕忙說自個兒不放,又說王夫人不放,偏每每都被襲人駁斥了。待說到後來,寶玉只當留不住襲人,頓時淚流滿面。
襲人瞧在眼裡,心下暗自得意。
襲人也是個要臉面的,今日那遠大爺只當她是那堂子裡的粉頭兒,只丟了莊票便拍拍屁股走人。那會子襲人意亂情迷,自是想不分明。待在家中清醒過來,只覺心下屈辱。
又暗忖錯非寶玉沒能爲,她又何必去學了粉頭兒勾搭陳斯遠?因是便將一腔埋怨都落在了寶玉頭上!
襲人知悉寶玉性格異常,淘氣憨頑自是出於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近來仗着老太太溺愛,老爺、太太也不能十分嚴緊拘管,不禁愈發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
襲人自知便是委身陳斯遠,只怕將來也沒個着落,說不得還得指望在寶玉身上。因是既埋怨、又心存了指望,回程路上襲人便想以贖身逼迫寶玉。
如今見寶玉哭泣不已,又捲了被子去睡,襲人心下自是得意。當下吩咐小丫鬟將栗子拾掇了,她返身又來推寶玉。
“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
寶玉聞言一骨碌起身,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
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這會子只求襲人留下,莫說是三件,便是三百件也應下了。
襲人便與其約定:第一,不可渾說一氣、尋死覓活;第二,便是裝模作樣也要讀些書,再不可說‘國賊祿蠹’之語;第三,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去吃姑娘家嘴上的胭脂。
寶玉只不迭應下,襲人這才心下稍安。
至次日一早,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她心下便知,定是昨兒個癲狂時着了涼。
強撐着伺候了寶玉穿戴,本要渾渾噩噩睡去,又想起昨兒個的事兒來,便硬撐着尋了胡太醫——那胡太醫全無德行,只認銀錢,襲人塞了一角銀子,便領了一副避子湯來。
因綺霰齋裡不好開火,襲人便往大觀園小廚房而來。誰知才過了沁芳閘橋,迎面便撞見負手而來的陳斯遠。
襲人心下一顫,趕忙垂了螓首斂衽一福。
“染了風寒?”陳斯遠到得近前掃量一眼說道。
襲人含混道:“許是夜裡着了涼。”
陳斯遠應了一聲兒,忽而說道:“昨兒個我打發人尋了鶴年堂丁郎中問詢,那丁郎中說了,尋常庸醫若覺藥石無醫,便會開出個玄奇的方子來。或是百年人蔘,或是千年靈芝,還有各色古怪藥引子,那是萬萬信不得的。你媽媽若不曾轉好,不若尋了鶴年堂丁道簡問診……”頓了頓,又道:“……你報我名號,丁道簡定會接診。”
襲人心下古怪,擡眼瞧了陳斯遠一眼,又趕忙屈身一福:“多謝遠大爺。”
“呵,”陳斯遠笑着玩味道:“再如何也做了回夫妻呢。”
襲人聞言頓時面色臊紅,正待說些什麼,卻見陳斯遠已然灑然而去。她瞧着陳斯遠身形遠去,咬着下脣不禁犯了思量——寶玉能改嗎?便是改了,可能及得上遠大爺三分?
想起了嬰孩手臂一般的麈柄來,襲人心道,旁的且不說,那物什怕是連三分也及不上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