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芳園應錫大觀名(下)
陳斯遠仔細觀量晴雯,面上略略頷首,道:“好,我這就回。”
襲人又是屈身一福,起身便往外行去。
待其出了門兒,晴雯便道:“大爺須得仔細了,免得着了她的道兒。”
陳斯遠笑道:“你讓她瞧了去,就不怕她回頭兒傳揚開來?”
“她?”晴雯不屑一撇嘴,道:“得罪人的事兒她纔不會去做呢。轉頭兒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攛掇旁人來揭破我纔是她能做得出來的。”頓了頓,又俏皮地眨眨眼道:“再說我的確回了蘇州啊,也是多虧了大爺搭救,我纔將妹妹鸞兒也一併帶了回來。我感念大爺恩德,自願到大爺身邊兒服侍,又關旁人何事?便是拿到公堂上也是這般說辭!”
陳斯遠哈哈一笑,探手寵溺地捏了捏其臉頰,道:“好好好,知你是個伶俐的,外頭寒涼,快些回吧,我先回榮國府瞧瞧。”
晴雯應下,又將陳斯遠送出門外,這才扭身蹙眉回返。
卻說陳斯遠情知此番必是襲人有事來求,便安步當車快步往榮國府行去。果然,行不過多遠,便有女聲自一旁巷子裡喚道:“遠大爺!”
陳斯遠停步觀量,那嫽俏身形除去襲人還有誰人?當下扭身便朝襲人行去。
那襲人攥着汗巾子心下雜亂不已。
上回年前陳斯遠給了其五十兩莊票,其後延醫問藥,其母果然略略緩解。誰知過得年來,卻因一時貪嘴,吃了小侄子塞過去的桂花酥,轉天便發了病!
頭暈眼花、四肢麻木,唬得花自芳趕忙喂其母吃了湯藥。誰知此番連吃了幾日也不見緩解,不得已請了郎中來診治,那郎中只是一味搖頭,說非得百年老參不可。
此時林下參不過每斤十兩到十五兩之間,上等十年參,內府採買價通常是二十到三十兩一斤。
同樣是上等參,放在市面上看品相便是賣出百兩價碼也不稀奇。
至於那等百年老參,更是有市無價!此時花老孃有此急症,三天就須得一根老參,花自芳又哪裡拿得出來?不得已,只得又去尋妹妹襲人。
襲人聞言有如晴天霹靂,那前一回的五十兩還不知如何償還呢,如今又多了個無底洞。幾番與寶玉欲言又止,襲人到底張不開口,想着一事不煩二主,便又來尋陳斯遠。
她自是知曉,這世上就沒有白來的好處。先前那五十兩咬咬牙還能還了,如今張口便要三、五百銀子,遠大爺又不是開善堂的,哪裡會隨手便給了?
襲人早非清白之身,前一回便想開了,奈何這三五百銀錢可不是小數,有這銀錢人家遠大爺買個清倌人好不好?又何必砸在自個兒身上?
皁靴聲漸近,襲人指甲深陷掌心,迎着那身形暗自拿定了心思。
“遠大爺……”她斂衽一福,半道兒卻好似軟了膝蓋一般,斜斜朝着陳斯遠懷裡撞去。
“誒?”陳斯遠趕忙探手攙扶,誰知那襲人卻虛不受力,身子委頓一旁,旋即便好似那花點子哈巴狗兒一般斜坐在地,雙手抱了陳斯遠的右腿,仰着臉兒滿是悽楚:“求遠大爺救命啊!”
說話間間一雙手兒還在陳斯遠大腿上揉搓,直把陳斯遠揉得心下癢癢。
他便蹙眉道:“你且起來回話,這般情形若讓人瞧了去,成什麼樣子?”
襲人應了一聲,窸窸窣窣起身,便低聲說了其母情形。臨了又擡眼可憐巴巴道:“上回遠大爺給的五十兩銀子花了個精光,今兒個若再續不上老參,只怕母親就——”
非得百年老參?陳斯遠心下暗忖,只怕襲人一家子定是被那郎中唬弄了。這百年老參素來用作吊命,從未聽說尋常入藥便要百年老參的。
只是這又與他何干?他前一回給了襲人銀錢,爲的是結善緣,來日不指望其幫自個兒說話,暗地裡通風報信就好。
可如今看這襲人,面上如蘭似桂、梨花帶雨,偏生方纔又偷偷摸索,顯是存了勾搭之意。
陳斯遠心下原本瞧不上襲人,蓋因此女心如蛇蠍,可如今再一思量,他又不曾想過將襲人弄到自個兒房裡來,她心思如何又與自個兒何干?說不得親近幾回拿捏了此女,來日反倒更好行事了。
且他連邢夫人、薛姨媽都收攏了,連寧國府的尤氏都與其有染,多個襲人又能如何?
這般思忖罷,陳斯遠目光中不禁帶了幾分審視,上下掃量了襲人一眼,道:“難爲你一片孝心,只是……我說句難聽的,我借你銀錢容易,你母親那消渴症能不能醫治好且不說,來日……你又該如何歸還?”
襲人被人懾人目光瞧得心下羞怯,忙垂了螓首。誰知陳斯遠卻探手挑了其下頜,直勾勾與其對視了須臾。
襲人咬了下脣,低聲道:“往後……往後我願爲奴爲婢——”
“嘖,”陳斯遠道:“你是寶兄弟房裡的丫鬟,又怎麼爲奴爲婢?”
襲人拿定心思,探手握了陳斯遠的手,將其緩緩挪在自個兒面頰上,楚楚可憐道:“既如此,那往後遠大爺說什麼便是什麼,我,我絕不反悔。”
那街面上人來人往,襲人一直藏身陳斯遠身形前。陳斯遠情知這會子不好逼迫太過,襲人能這般已是破釜沉舟,當下便收了手,自袖籠裡摸索出二百兩莊票來,拉了襲人的手將莊票塞進其掌心,道:“這二百兩你先拿着,回頭兒不夠了再來尋我。”
襲人情知下回再不能紅口白牙哄了銀錢來,當下趕忙斂衽一福道了謝,又深深瞧了陳斯遠一眼,這才扭身而去。
陳斯遠負手定在巷子口半晌,待見得襲人掩身於街巷裡,這才笑了一聲兒,轉身回了新宅。
晴雯一直掛心,見陳斯遠迴轉方纔放下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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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這日夜裡,因尤二姐來了月事,陳斯遠便往後頭尤三姐兒房裡來。二人數日未見,眼神兒一搭便紛紛興起。
當下尤三姐兒寬衣解帶,抱欹柵枕。
兩情興熾,鸞顛鳳倒,二心同合,雨狂風驟。
一時間佳人自得,才郎暢美,自不多提。
待風消雨歇,二人相擁而臥。
陳斯遠忽而想起邢岫煙來,便道:“賢德妃不日省親,奈何我那表姐家世貧寒,老太太恨屋及烏頗不待見,偏生姨媽也不曾說些什麼,只怕省親那日表姐便只能自個兒悶在房裡了。”
尤三姐聞言擡眼一瞥,便笑道:“遠哥哥當我不知?晴雯與兩個婆子口風雖緊,那鸞兒卻是個瞞不住事兒的,你跟那位邢姑娘情形,我與二姐兒一早兒就知曉了。”
陳斯遠頓時面上訕訕,賠笑道:“情不知所起,倒是讓妹妹笑話了。”
三姐兒便嗔道:“這宅子姓陳,我如今無名無分的,還能攔着表姐不成?”頓了頓,半撐起身形來撇嘴一笑,道:“我如今算是想通透了,那林姑娘如何且不說,若來日那大婦是個良善能容人的,我便安心做個小;若那大婦不好說話兒,與其每日家謹小慎微,說不得何時便要慪氣,莫不如尋個一進小院兒住進去,遠哥哥想起我來,咱們便暢快一日,想起不來,我自個兒也自在。”
尤三姐這話真假參半,她再是潑辣、灑脫,又怎會甘願不明不白的做了外室?當下陳斯遠自是好生撫慰,心中卻也略略放心,想表姐邢岫煙本就是個不爭不搶、閒雲野鶴的性兒,料想便是在新宅借住一日也會相安無事。
一夜無話。
到得翌日,陳斯遠辰時回返榮國府。因省親在即,東西二府賈赦、賈政、賈珍等紛紛告假在家,陳斯遠便往東跨院來尋大老爺賈赦,以備差遣。
各處差事早已調配停當,又有賈珍估算,至多十四日便能齊備,是以賈赦並無差遣發派,陳斯遠便往三層儀門而來。
路過廂房,正巧撞見邢甄氏。
那邢甄氏滿面堆笑,遙遙招呼道:“遠哥兒!”
待陳斯遠上前見了禮,邢甄氏才低聲道:“我怎麼聽篆兒說,遠哥兒給岫煙謀了個抄書的差事?這兩日,也不見遠哥兒送了稿件來。”
陳斯遠笑道:“舅母不知,這兩日府中上下忙亂,我也得了差遣,實在沒空撰寫。”
邢甄氏便道:“原來如此,遠哥兒先去見大太太吧,待回來莫忘了瞧瞧岫煙……她這兩日沒少提起遠哥兒呢。”
這話聽聽就好,以邢岫煙的性子,心下再是想念也不會宣之於口。陳斯遠正好尋邢甄氏有事兒,便道:“舅母,不知元宵日……表姐如何安排?”
邢甄氏頓時訕訕道:“還能如何安排?貴妃歸省,我家與賈家本就是拐着彎兒的親戚……岫煙自是要在房中躲避。”
這話滿是自慚形穢之意,連邢甄氏都沒將邢岫煙與賈家一衆姑娘等同,更遑論旁人?
陳斯遠情知此事強求不得,也沒必要強求,便低聲道:“如此一來,表姐豈不憋悶?舅母不知,我在能仁寺左近有一處三進宅子,又有個不大不小側花園。我看這幾日若是別無他事,舅母一家子不妨先去我那兒小住,待賢德妃省親過會再行回返。”
三進宅子,還帶個側花園?
邢甄氏聞言頓時雙目放光,本待一股腦應承下來。轉念一琢磨,自個兒與邢忠去了,只怕邢岫煙又礙於顏面不好與陳斯遠過多往來,此番不若讓邢岫煙自個兒去?
這幾日她得空便尋邢夫人說道,那邢夫人雖不曾明說,卻隱隱有贊成之意。邢甄氏暗自思量,左右也是爲妾,這遲一些不如早一些,若是此番玉成好事,那轉頭遠哥兒還能虧待了他們家?
於是話到嘴邊趕忙改口道:“這……我與你舅舅有差事在身,只怕走不開。我看不如讓岫煙去借住兩日,待過了十五再回轉?”見陳斯遠欲言又止,邢甄氏又趕忙大包大攬道:“我這就尋她說去,遠哥兒先去見了大太太再說。”
陳斯遠應下,便過了三層儀門,隨着苗兒往東跨院正房而來。
不提陳斯遠如何,卻說邢甄氏目送其進了三層儀門,扭身便回了廂房。
方纔陳斯遠途徑此處被邢甄氏喚住,自是落在邢岫煙眼裡。她與陳斯遠正是兩情相悅、你儂我儂之時,可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料想過會子陳斯遠便會來尋自個兒,她便垂了螓首,咬了下脣,偏生禁不住面上浮起淺笑來。
待邢甄氏推門而入,邢岫煙方纔褪去笑意。
“我的兒,方纔遠哥兒與我說了,怕貴妃省親那日你在房中憋悶,便邀你往能仁寺的新宅去借住幾日,待省親過了你再回來。”
這……還不曾過門,哪裡好隨意登門?
邢岫煙便蹙眉道:“媽媽,這隻怕——”
誰知話還沒說完,便被邢甄氏打斷道:“我想着也是好事兒,方纔便代你應承了下來。左右你們倆本就是表姊弟,誰還能胡亂嚼老婆舌?”
再者說了,陳斯遠今日不來、明日必至,眼看與邢岫煙一對兒神仙眷侶也似,本就是吐字頭頂的蝨子——明擺着的事兒,這會子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又給誰瞧呢?
不待邢岫煙說什麼,邢甄氏便推說還有差事,緊忙便走了。
邢岫煙攥着帕子略略蹙眉,旋即嘆息一聲落座下來。一旁的小丫鬟篆兒便喜滋滋道:“過兩日要去遠大爺新宅?我聽芸香說,那新宅是三進的,還有個側花園子呢。”
邢岫煙悶聲不吭也不理篆兒,手撐桌案慢慢舒展開眉頭,面上卻帶了幾分嗔意。篆兒見勢不妙,緊忙住了口。待過得半晌,便有陳斯遠尋來。
篆兒將其讓到內中,緊忙往西梢間避開,內中便只餘下陳斯遠與邢岫煙。
陳斯遠笑着上前,俯身觀量了其一眼,道:“惱了?”
邢岫煙嗔看他一眼,道:“也不說事先與我商量一嘴。”
陳斯遠就道:“與你商量,一準兒不同意,還莫不如與舅母說了呢。”頓了頓,又扯了邢岫煙的手兒道:“人家熱熱鬧鬧的省親,本就與你無干,又何苦悶在房裡受苦?左右表姐這輩子都逃不掉,不如先去那宅子裡瞧一眼。”
邢岫煙道:“我爲何逃不掉?” 陳斯遠正色道:“你逃到何處,我便追到何處。”
邢岫煙與其相看須臾,頓時沒了言語。心下暗忖,表弟素日裡多是體貼周全的,奈何偏有時候又會這般霸道起來,根本不容人反駁。
邢岫煙本就是個閒雲野鶴的性兒,外間毀她、謗她,她並不十分在意。而今陳斯遠極力相邀,又得母親首肯……想來姑母也是同意了的?既然如此,那便去暫住幾日就是了。
於是略略反握了陳斯遠,嗔意褪去,面上又浮起淺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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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又是兩日,十三日薛姨媽領着寶姐姐回返,因府中忙亂,陳斯遠也無暇得見。十四日一早兒,邢岫煙便乘了邢夫人的馬車,隨着陳斯遠悄然往能仁寺陳家新宅而來。
一徑到得地方,邢岫煙下得車來,便見大門敞開,早有雙姝迎候門前。
陳斯遠翻身下馬,笑着湊上來爲三女引薦。
那尤三姐、尤二姐見邢岫煙品貌出衆、氣質出塵,果然是一副閒雲野鶴的做派,頓時放下心事來,笑着上前見禮。
邢岫煙見尤氏姊妹一個六朝無賽、丰姿嬌媚、宛若西施;一個眉挽秋月、臉襯春桃、旖旎悅人。心下不禁暗歎果然好品貌,錯非如此也不會被表弟急吼吼的養在了外間吧?
當下邢岫煙笑着與姊妹兩個見了禮,又偷眼白了陳斯遠一眼。
跟着又有晴雯上前,一應女子嘰嘰喳喳說了半晌,方纔團團簇簇往內中行去。待過得儀門,眼見後樓高聳,隱有蘇樣合院模樣,邢岫煙頓時歡喜了幾分。
衆人先是到得正堂裡說了半晌,待吃過兩盞茶,尤三姐便邀着邢岫煙往園中游逛。於是衆女又往側花園來,入得內中便見小徑蜿蜒,四下有紅梅點綴,小溪、池塘似鏡面,又有水榭、亭、臺散佈,瞧着隱隱有幾分蘇樣園林情趣,不禁心下愈發歡喜。
心下暗忖,若來日與表弟玉成好事,每日家得空往這園中游逛一番,也算是有趣。
邢岫煙心緒極佳,又見尤三姐雖潑辣、不拘小節,卻處處顧念着自個兒,便以‘姐姐’相稱。
尤三姐自不會讓陳斯遠爲難,便笑着序了庚齒,於是與尤二姐一道兒反過來稱邢岫煙爲‘姐姐’。
陳斯遠負手隨行,見三女其樂融融,便笑着不曾插話兒。待遊逛了好一番,衆人先行在後樓尋了一處屋舍讓邢岫煙安頓,晌午時又設了接風宴,一時間賓主盡歡自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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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榮國府,這一日萬事齊備,賈家上下一夜不曾安睡,只待明日元春省親。
至十五日,五鼓才過,自賈母以下有誥命者,紛紛品服大妝起來。
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綵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一應僕、婦紛紛躡足而行,靜悄無人咳嗽。
待裝扮過後,賈母領着衆人往大門外迎候。誰知等了一早也不見元春歸省!
一徑到得未時過了,纔有小太監打馬來報,說是賢德妃只怕戌初時分纔會動身。
這會子漫說上了年歲的賈母是強打精神,便是王夫人、薛姨媽等也遭受不住了,於是一應人等便先行回了榮國府,園中事宜盡數交由鳳姐兒打理。
待掌燈時分,外間忽而婆子飛奔而來,口中叫着‘來了來了’。賈母等心下紛紛舒了口氣,趕忙穿戴齊整又往前頭去迎。
這回果然是來了!耳聽得細樂相伴,儀仗一隊隊行過來,又有八個太監擡着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
賈母慌忙領了衆人跪迎。
依着先前吩咐,版輿進得儀門,先行過角門往東路院,元春於體仁沐德院更衣。待事畢方纔上輿進園。
元春一路觀量,只見園中香菸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數不盡那富貴風流。
元春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不禁蹙眉默嘆,實在奢華靡費。待太監請其下轎乘了龍舟遊逛,一路看過各處景緻,隨口略略改動幾處,又在省親別墅中稍坐,這才更衣往園外而來。
元春到得榮慶堂裡,欲行家禮,眼見賈母等俱跪止不迭,霎時間滿眼垂淚。待須臾上前,一手攙了賈母,一手攙了王夫人,三人彼此相看,紛紛眼噙淚花,心下有千言萬語,偏生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堂下邢夫人、李紈、鳳姐兒、迎春、探春、惜春俱都暗自垂淚。
待過得好半晌,元春方纔忍悲強笑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纔來!”
邢夫人、鳳姐兒等趕忙又來勸慰,那祖孫三人又是抱頭痛哭一番,這才落座。
因不見薛姨媽、寶釵、黛玉,元春便命人請三人入內相見。
此時賈政來請安,父女兩個隔簾相見,見賈政只與其序國禮,元春不免又垂淚一番。唯聽得園中亭臺軒館處的楹聯皆系寶玉手筆,元春這才頷首道:“果然進益了。”
待賈政退下,元春又詔寶玉來見,姊弟相見,元春見寶玉竟長得這般高了,想起當初閨閣中時對其撫育教導,頓時又淚如雨下。
待又見過黛玉、寶釵,元春不禁在寶釵面上多停留了須臾。少一時開宴,元春便命寶玉引路,與衆人一道兒往園中來。
眼見一處處鋪陳不一,一樁樁點綴新奇,元春雖極加獎贊,轉頭兒卻又勸道:“以後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
一徑到得正殿,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
元春又吩咐筆墨伺候,親自爲正殿題了額匾,還將各處景緻改了名號。如此,此園名爲大觀園,又給各處賜名,於是便定下瀟湘館、怡紅院、蘅蕪苑等。旋即又自題一絕句: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寫罷,元春又命衆姊妹各題一匾一詩,以爲湊趣。又單命寶玉爲瀟湘館、怡紅院、蘅蕪苑、浣葛山莊題五言絕句。
詩如其人,元春本待以此觀量寶釵心性,順帶考校寶玉才學。誰知黛玉因着婚事早定,並無一展所能之心,當下只胡亂做了一首;寶姐姐更是心有所屬,便一味藏拙,須臾便拼湊了一首。
衆人詩稿送上,元春看罷不禁暗自蹙眉。這一年下來,老太太、母親來宮中看望過幾回,老太太誇讚黛玉,母親盛讚寶釵,元春不曾見過兩女,也不知爲親弟弟寶玉物色何樣姑娘爲妻。
去歲九月裡又傳來信兒,說是黛玉與陳斯遠敲定婚書,只待歲數夠了便要成婚。元春心下惋惜,便一門心思要考校寶釵。
原以爲寶釵定有賢才,可此番所作絕句瞧着尚且不如三妹妹探春,這叫元春如何作想?
這也就罷了,親弟弟寶玉抓耳撓腮半晌,總算湊了四首絕句來。這頭兩個也算應景,第三首又用了‘綠玉’字樣,全然不記得元春因不喜‘紅香綠玉’才改做了‘怡紅快綠’。
第四首‘杏簾在望’更是尋常,且四篇絕句下來,竟無一句歌功頌德之言,這讓元春來日如何呈與聖上?
元春擡眼掃量,見寶玉立於下面上惴惴,便嘆息着與王夫人道:“還算有些才情,只是往後須得好生教養,不嚴不足以成器。”頓了頓,心下想起賈珠來,又找補道:“過嚴恐生不虞,母親當自行把握。”
王夫人不迭應承。這番話好似元春進宮前便曾說過,又因王夫人不曾讀書,是以只當元春是在稱讚寶玉‘有才情’,不由得面上噙了喜意。
下頭李紈、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寶釵都是讀過書的,哪裡聽不出元春不滿之意?那寶玉更是身形戰戰,面色慘白。
元春說罷提筆沉思,將杏簾在望、浣葛山莊兩首絕句改了改,又傳命改浣葛山莊爲稻香村,這才命太監往外傳閱。
賈政又進《歸省頌》,元春便命瓊酥金膾等物,賜與寶玉並賈蘭。賈環因年節時耍頑爆竹染了風寒一直未愈,故此時只在趙姨娘房裡休養。
待做過了詩,太監又趕忙傳戲目,四折唱罷,元春因喜齡官,便命其再演兩出。
賈菖本就是不學無術之輩,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便由着齡官演了《相約》《相罵》二出,誰知倒是對了元春的心意,於是額外賞了齡官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等物。
宴罷元春又往未到之處遊逛,其後賜下賞賜。及至醜正三刻,執事太監請駕回鑾,元春、賈母、王夫人拉扯在一處自是灑淚相別,元春強笑安慰了一番,臨了才道:“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
賈母、王夫人俱都哽咽難言,只頻頻點頭,卻不知是真應了還是假應了。待恭送元春版輿離榮國府而去,省親事方纔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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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正月十六,因昨日丑時末方纔睡下,是以寶姐姐一徑睡到日上三竿方纔起身。
到底差了年歲,便是睡到此時寶姐姐也難掩倦意,梳妝時哈欠連天也罷了,偏生一雙水杏眼四下烏青,竟起了黑眼圈。
因鶯兒不得用,寶姐姐便自個兒尋了脂粉塗抹遮掩,又打發鶯兒往廚房去提了食盒來。
待鶯兒一去,寶姐姐塗抹須臾不禁心下出神。蓋因昨日那四摺子戲都是賢德妃所點,第一齣《豪宴》出自一捧雪;第二齣《乞巧》出自長生殿;第三齣《仙緣》出自邯鄲夢;第四齣《離魂》選自牡丹亭。
這第一齣裡頭有個戲中戲名爲《中山狼》;第二齣說的是楊貴妃七月初七乞巧,只盼與唐明皇情緣長久,隨即馬嵬坡唐明皇下令絞死了楊貴妃;第三齣寫盧生黃粱一夢,醒後看破紅塵,隨即爲呂洞賓接引上天;第四齣說的是杜麗娘看到滿園春色,感慨年華虛度,於夢中跟書生柳夢梅在牡丹亭畔幽會,夢醒之後,心下失落至極,於夜雨中離世而亡。
省親本是大喜事,這四齣戲目單拿出來一折就已不妥,更遑論合在一處一個賽一個的不妥?
寶姐姐不知緣故,只當那深宮之中果然難捱,說不得元春是因着自憐方纔點了這幾齣戲碼。
正待回神兒,便有鶯兒提了食盒、面色古怪而回。
寶姐姐掃量一眼,便問道:“怎麼了?”
鶯兒咬了下脣,先是說道:“姑娘,方纔東府來信兒,說是珍大爺明兒個請大夥兒一起往東府去看戲、放花燈。”
寶姐姐笑道:“這倒是好事兒……想來有兩日府中也拾掇齊整,老太太等也能歇息過來,正要鬆快鬆快。”頓了頓,見鶯兒兀自面色古怪,便問道:“可還有旁的事兒?”
“這——”鶯兒往外瞥了一眼,見此時薛姨媽還不曾起身,這才壓低聲音道:“方纔瞧見遠大爺從前頭回來……聽說,聽說——”
“聽說?”
鶯兒咬牙道:“——聽說十四那日遠大爺便接了邢姑娘去了新宅,今兒個一早纔給送回來。”
寶姐姐眨眨眼,心下自是吃味,面上卻嫺靜道:“我道是如何,邢姑娘與他本就是表姊弟,府中又忙着省親,等閒人不好隨意走動,難免憋悶了些。邢姑娘往他那新宅去避居兩日也是尋常。”
這般說罷,寶姐姐又心下暗忖。那邢岫煙不過是寒酸人家的女兒,雖有品貌,奈何家世卻配不上遠大哥,怎麼看都不是良配。便是二人有了私情又如何,了不起來日做個貴妾,又豈能竊據正室之位?
偏生不知爲何,雖想的通透,寶姐姐就是心下憋悶、不爽利。於是不自查地沉了臉兒、噘了嘴兒……
(本章完)